他虽尘心未绝,可也是佛门中人,心到底是悲悯众生的,听到这种杀心极重的话,神情间已微有愠色。同时心里疑云密布,她不会不知在禅院杀人会有何等后果,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其中恐怕有更深的意味。此前她刻意接近,原本猜测是为洗髓经,可是当她注意力将转移到他的身世上时反而不确定了,他和洗髓经没有任何联系,想从他身上下手也是徒劳一场。现在她又杀了沧溟宗的弟子是何目的呢?他垂落的目光满是思量之意,半晌后,眼底忽然生出一丝惊然。沧溟宗的弟子并不是不相干的人,他们来禅院亦是为了找洗髓经,那他们又如何得知这消息的。无念皱起眉,心里有一个大概的猜测,但是有一个环节甚是模糊,想要弄清原因还要看她如何解释。他是聪明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怕是已猜出七八层。花千遇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当年缘行为了救你已洗髓经的下落相换,此事应除了你们之外无人知道,如今有多人前来禅院,说明洗髓经的下落已经泄露。”无念暗自点头,她所言不错,不然沧溟宗的弟子和她们也不会找来。“我妹妹告诉我一年前,有盗门弟子在江西城苏家听到的洗髓经在何处,按理说此消息属绝密怎会在客堂里宣扬,说明是有人故意让盗门弟子听到,而苏家又是沧溟宗宗主的表亲,那么这事必然也和沧溟宗有关。”“我使手段去逼问程毅,得了些消息,当年你重伤范思营后离开,却不想他没有死,反而被程毅所救,范思营求生便和他提出交易。”无念眸光微闪,眼里已浮现出答案。这个交易便是洗髓经的下落。见他了然的眼神,花千遇继续道:“好在程毅准备独吞,并未上报给宗门,他自己又无力从禅院重重守备里取得洗髓经,故才刻意将消息泄露,准备让盗门的人先去探路。”这些陈年旧事姜宁也只提了一句,具体细节也是重新问过她后才推测出,盗门弟子所得的消息是程毅有心所致。“倘若此次无功而返,程毅也不会罢休,最大的可能就是找同盟或者上报给宗门,倒时禅院便会称为众矢之的,只有他们死了洗髓经的下落才能再次尘封,南山禅院也会重新恢复安宁。”无念的眼神越发复杂了起来,难怪他想不通某些事,竟是漏掉了范思营。他才是一切的初始点。他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的条件呢?”她杀了沧溟宗的弟子是为封口,不让消息再泄露出去引起更大的隐患,怪不得会说他们有必须死的原因。可是她又怎会无缘无故的帮他。等的就是无念的这句话,花千遇忍不住抿唇一笑,直言道:“我要地涌金莲的下落。”无念眸色一深,目光紧紧地盯住她,绕了一大圈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如果她直接问,他定也不会说,如今欠她人情便是不想透露分毫,也不得不说。她这一手算盘打的可谓是精妙。无念转开眼,思忖片刻回道:“凉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花千遇吃了一惊:“怎么会在凉州!”原本她以为会在宁州的某处地方,不成想直接到相反的地方去了。她微微眯起眼,怀疑的看向他。无念面无异色,平静的说:“当年我被流放凉州尚未抵达就遭截杀,幸遇缘行师父搭救,他正是从凉州而返欲带我回禅院,只是我当时心灰意冷,全无求生之念。”“路上缘行师父就对我说,凉州有一圣物,名曰地涌金莲,食之可武力大增……”话音不知不觉弱了下去,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和缘行一同赶路的场景。心头不由一涩,眼底有些微伤感:“现在想来缘行师父会告知我地涌金莲,是为让我有动力活下去不求死。”事实证明缘行这一招激励很有用,当他听过后心里就打定主意,找到地涌金莲增强武功去报仇。昔日年纪尚轻想法稚嫩,再年长一些才发觉,他哪里有那个心力赶去凉州找地涌金莲。多年过去这件事也一直埋在心底未道于人听。他沉浸在往事的缅怀里,花千遇却在估量这番话有几分真假。缘行既然在凉州多年,必然会耳闻一些当地的消息,说不准其中就有关于地涌金莲的下落,总比天台寺的和尚毫无根据的话,可信度要高。她又道:“凉州地域辽阔,可知地涌金莲所在的确切地方?”凉州地处西北在黄河上游,其下辖域有陇西、金城、天水……安定、张掖、敦煌等十地。想找地涌金莲,可谓是大海捞针,她都冒着风险杀人了,只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不是亏大了。无念垂下眼,沉管理Q思道:“贫僧猜测极有可能是在敦煌。”花千遇一脸错愕,用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说:“你猜的,也太随意了吧。”无念看她一眼,淡淡道:“地涌金莲是佛门之物,施主还能找到比敦煌佛教氛围还浓厚的地方吗?”自然是没有。敦煌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渡过玉门关过八百里莫贺延碛沙漠就是西域境地,由于地接西域,敦煌交通极为便利,并一度成为佛教传颂中心。西域而来的高座法师皆来此传教授法,因此敦煌佛塔遍地,富庶繁华,人市兴盛。思及此,心里就一阵说不出的懊悔。来中原时她曾在敦煌落脚歇息,明知地涌金莲和佛教相关也许就在敦煌,念头却未往这方面想,当时一心都想着扬州的神灵珠,也没有细细查探就离开。现在想想她当年究竟错失了什么,不仅悔恨难当,还有一种难言的心酸和感叹。人生就是一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如果说方才还在质疑,无念话的真实性,此时却是全然相信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感觉,让她确信敦煌会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一站。既然得到地涌金莲的下落,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告别无念后往回走。在翌日清晨禅院里的僧人发现死人之前,她就要下山离开去往凉州。凉州属于中原的西部边陲,这里很多地方本来是为北戎所占,后来汉帝收纳疆土将大量的汉人移居此处。不过,这里仍然属于边塞,凉州再往西,那就是西域了。想到要再次回到来时的地方,心头便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总觉得此行不会顺利。第一百三十章求情明月高挂,院子里树影婆娑,偶有几声低微的虫鸣声,更显得夜色深静幽冷。屋内灯火昏黄,敞开的门槛前映亮一片淡光。花千遇脚步不由一顿,目光定望着打开的门。出来时未免让人察觉她是翻窗而出,门理应紧闭此刻却是敞开的。屋里有人。得出结论之际人也走到门口,抬目间一个月色的人影映入眼帘,静淡的脸,清隽眉目在摇曳的灯光里化开柔和的暖色。那双凝望而来的眼睛,像是一片静水,毫无波澜。花千遇一愣,目光微微闪烁,心里竟有几分奇怪的发虚。介于她不久前杀过人,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法显,怕被识破又要听他说教。法显定定地望过来,目光深邃。一时无话,两人间诡异的静了下来。花千遇定下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进屋,法显正坐在案前僧袍搭在地面上,坐姿端正又有一种肃然,还真是不客气进屋就坐下了。垂眸看着他,随口问道:“你怎么会在我房间里?”法显没说话,眸色浓了一些,仔细的打量着她一番,目光落在佩剑上,那清朗好看的眉微微一皱。“施主又杀人了。”得,又被发现了。和尚都是属狗的吗,鼻子够尖的这么淡的血腥味都能闻见。花千遇面色不改,把剑哐一声砸在他面前,不以为然道:“是又如何?”闻言,法显眉头皱的更紧,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只不过心头的怒意来的快,散的也快,这并不是表示他不生气,反而是更加的失望,无论劝告多少次,随意取人性命的行为她也不会改。看着法显微带责备的眼神,心底像是被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不想让他用这种目光看她,思绪辗转间又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法显又不是一天两天不喜她杀人。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很可笑,像法显这样宽容慈悲的人,怎么会喜欢她,还执着的不肯放手。明日她要离开去凉州,有些话正好借现在的时机摊牌,彻底绝了他再跟来的念头。如此想着,漠然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笑容,眉梢眼角皆具风情,不过,却是艳冶的冷意。“法师怕是忘了,我是邪教的圣女,人前表现的再怎么人畜无害,心也是狠毒的,今晚我杀了沧溟宗的弟子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活着回去,把我的踪迹回禀宗门惹来追杀。”望着法显的目光蕴出更浓的狠意:“往后我杀的人只会更多,你那套慈悲为怀的言论还是说给别人听吧。”最后一句话已带上了惯有的轻嘲,微冷的眼底全无任何对生命的敬重。法显一顿,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随后缓缓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影挡住光线,眼前一下暗了下来,他靠近一步,面对面相站莫名的让人有一种压迫感。花千遇直视他也不移开眼,一瞬不瞬望来的眸子幽邃到不见底,眼里有一丝怅然悄然滑过,许久都沉默不语。听了这番话,若说不动怒是不可能的,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察出这话太刻意了,像是故意说给他听要激怒他。花千遇杀人从来不会向他解释原因,这次却说的有理有据,怕也是为了掩盖真正目的才如此之说。从药堂回来时她就一脸沉思,想来当时就在盘算着怎么动手杀人,回来之后他觉得不对劲便来找她,进门一看果然不在房间。本以为她又去找了无念,犹豫一番还是决定坐下来等她,稍作告诫晚上不要去男子的房间。如今看来他的举动是对的,若不然也不会发现她暗下杀人。思到此处,法显心神一凛,既然在佛门内动手相必她也准备好要跑路。那她说这话的意思也就显而易见了。花千遇看他半响,也不见他说话,眼睛轻微的滑动一下,试探的问:“你不生气?”法显抿了抿唇,清风裹云一般的轻叹道:“施主不应该开杀戒。”等了片刻也没听到他指责的话,花千遇大感诧异,不解的强调道:“我在佛门净地杀人了,方丈不会轻易放我走的。”法显垂了垂眼,低声道:“贫僧去求情。”花千遇震惊的看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求你妈的情!”法显:“。。。。。。”情绪她都酝酿到位就差表演决裂了,法显偏偏就是不接招,看他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看穿她的打算了。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在法显面前耍花招她就没有赢过,他总能一眼识破。反正她装的也心累不如直接讲明吧,需要的消息也到手了,就差解决掉法显这个麻烦。暗自思量半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稳妥,警告他别再跟来,回天台寺继续修行,听着好像太自以为。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一个好的说词,抬眼时两人目光一触,漆黑的眼睛正看着她,眸色温软如水。连忙避开他的视线,慌忙道:“法显,你回去吧。”虽然这一句话含义模糊,但确信法显听的懂。法显眸光一凝,眼底像是一下子化开了墨色,深邃幽深的情绪在涌动,还混杂着若有似无的情愫。她喊他的法号,便已是彻底将身份言明,终是到了这一天。花千遇要赶他离开了。法显垂眸不语。实际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不管说什么她都会执意远离他。她拒绝的念头,就和他跟随的念头一样强烈。唇边泛上几分苦涩,嘴角的弧度又紧了一紧。花千遇看他低垂的眉眼,无言中凝有一丝难过,猛地心中一紧淡淡的不忍滑过,很快又变得冷硬。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心软。审视的目光看他,问道:“你此刻应该是在被关禁闭,又为何来找我?”这也是一直以来她想不通的一点,法显破戒应会被关在无罪崖里面壁思过,怎么也不会枉顾戒律,擅自离开空海山来找她。法显转开视线看向别处,轻声回道:“悟道。”花千遇在脑海中想着,无非是经历七情六欲,才能勘破情障大彻大悟,最后放下超脱。自认为猜的很对,于是漫不经心的一笑道:“我明白了,我是你的劫和业。”“不。”法显一口否定,直直的望来,渐渐地目光更深沉。“你是我的佛。”花千遇闻言一愣,怔然的盯他看,短时内没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稍加思索念头越发清晰,其意应是在爱欲中尝尽一切贪嗔痴怨,欢喜忧悲,历境验心直至全然觉醒,彻明诸法缘起,心心寂灭,便也能真正的放下不取不舍,难忍能忍。花千遇心念微转,又想起问初的那一句话,众生应以何身得度,便以何身度之,所爱之人不正是度自己的诸佛吗?原来,他是这个意思。紧接着眉头一皱,语气不妙的说:“这么说你要一直跟着我直到悟道大成?”法显点头,却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是否能真的悟道有成。见他还敢点头确定,花千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无语又抓狂的说:“换一个人陪你渡情劫不行吗?”法显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不变的脸上全然是坚定之色,这也意味着他不会换人。花千遇顿觉脑子发蒙,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麻烦。之前还能用不能妨碍法显修行为借口让他放弃,现在他想要勘破情障就必须要历情劫,他自己当然不成事需得找一个人陪他。她就是那个倒霉鬼!此刻的心情怎是一个后悔可以形容的。花千遇满心崩溃的想,当初克孜尔石窟里有那么多和尚,她怎么会摸到法显身上还让他破戒。不由欲哭无泪的说:“我不想。”法显眉头微不可觉的动——Qベ群*73_95_4~30_54——了一下,事到如今可不是她想不想可以决定的。他眼里的深意被花千遇察觉到,当即脸色一变,烦闷的说:“我看见你就烦,怎么还不回去。”法显嘴唇翕动像是有话要说,花千遇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推着把他轰走又反手把门关紧,靠在门后听着外面响起的脚步声,神情渐慢的冷了下来,眼底一片幽沉。略一思索,快步走到案前取来纸倒水磨墨,笔尖蘸了些墨汁,提笔写了一份信。留的信是给姜宁的,大意便是她有事先行离开,让她要早些下山,洗髓经不在南山禅院,莫要再费心思找寻。至于她是怎么知道洗髓经不在禅院,具体原因没有详细说清楚,等姜宁看到这封信时,她便已经下山离开了,会如何猜测全由她自己。为了不让法显再跟上来,只能和姜宁不辞而别,一想到可能日后再也见不到,心底多少还有些不舍。对于这个便宜女儿,她是又挂念又放心不下,不过,姜宁不会再走文章里安排好的危险剧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往后不会再遇到接连不断的危险。折好信又去简单的收拾好行囊,一切都收拾妥当才躺在床榻上休息,闭上眼却未睡着,脑海中纷乱的闪过很多念头,慢慢地思维越来越沉,模糊间跌入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