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灰蓝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钟声敲响的第一声,花千遇睁开双眼穿好衣物,将信透过门缝塞进姜宁的房间,拿起行囊悄悄无声息的翻窗离开。0233第一百三十一章立地成佛拂晓前天空浅白,山岭苍郁,松木峥嵘,群山连绵起伏不知几重。安静的山林之间缭绕着薄雾,山体树木影影绰绰,如泼墨般的朦胧在云雾里。山顶霞光蒸腾下的禅院,在视野里逐渐远去,一条深静的澄碧色河流横在面前。她走到了来时的路。在河岸上折了两根青竹抛入水里,轻身飞掠到竹节上,水波晃摇,乘风踏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间。佛殿内青烟袅袅,不时的传出一阵阵韵律起伏的诵经和木鱼声。天光如昼时,诵经声渐歇,僧众穿过垂落的经幡、幢幛,依次从殿内走出,沿着连廊各自回去。法显上完早课返回禅房,方才进屋坐下便闻隔壁传来一声喊叫,是姜宁的声音。他匆忙赶去,进门就见她跌坐在地,神情间有一丝委屈,紧紧盯着手里的纸张。转首看向对面的房间,已是空无一人,此时清晰的念头升起,不禁眉头一皱。料想到她会走,不成想会般快就离开。再往下想立刻便也明白原因,她不仅想趁机甩掉他,更是因禅院僧人发觉有人身死,惹祸上身她会走不了。姜宁缓缓转头,眼里隐有泪光闪动,难过的说:“大师,姐姐丢下我走了。”法显走进门,垂眸看一眼书写的字迹,没提及她要去何处,只是一些告别的话。其后,目光转落在姜宁身上,温声安慰道:“施主也早些下山吧。”从客居楼里出来,他去找了方丈和他辞行。隐安闻言微感诧异:“法师要离开?”法显道:“打扰多时,也是时该走了。”看他神情略有急色,行李都准备好了,隐安也不过多挽留:“老僧送法师一程。”法显垂首施一礼:“有劳方丈。”隐安送他到禅院门前,目送他走下悠长的石阶,身影渐渐模糊在青山云雾里。“该走的都走了,老僧也能清净一些了。”随即一想,回去还要处理沧溟宗弟子的麻烦事,人便折道往后山去。至于剩下的事就让问初去处理吧,他下山有些时日,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作为师弟怎么着也应该为他分担一些。怀着惬意悠然的想法,隐安走的倒是更心安理得。周围树木掩映,一座座矗立的舍利塔,错落有致的蔓延至远处,形成一片古旧沧桑的塔林。作为佛门圣地,舍利塔地里面枯寂却又干净,仅有不起眼的角落存有几片泛黄的落叶。风一吹,叶片轻轻卷动仿佛快要风化。隐安步入塔林里,高低起伏的舍利塔在他身旁稳稳耸立,有七层,五层,低一些的塔表明修为不够,筑不起七层塔。走到塔林边缘停下,隐安垂首立在一幢舍利塔前,目光长久的停驻。这一幢舍利塔,看着比旁边受尽风雨的塔少了斑驳,沧桑的气息。塔是新塔,人则是旧人。塔身镌刻的铭文上,两个字最为醒目。缘行。。。。。。望着这两个字,时光像是一下子倒流回许多年前。庭院古松树下,三个青年常以禅宗著名公案辩法,谁也不服谁,他有几分智慧,难免心高气傲,自诩佛法深厚,怎会轻易肯认输,问初最是油滑精明,没理也说得人难以反驳,唯缘行最古板,为了追寻更加精湛的佛法禅道,独身一人离开禅院去往凉州。抵达万人赞颂的佛都敦煌。一去便是十载有余,本以为能再次见到昔日友人,不想却是阴阳相隔,花叶永不再见。一声叹息散在风里。隐安捻着圆润的一粒粒佛珠,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沉重起来,目光有些渺远,就那么静静的立着,似是深思却又有更深浓的情绪在蓄蕴。“沉浮兴亡,平和以对。”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隐安一顿,转身去看。面前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枯瘦僧人,面容细纹深刻,双眼睿智流转,手里还拿着一把笤帚,显然正在清扫风吹来的落叶。隐安眼里闪过亮光,急忙施礼问候。“雪印禅师。”雪印是禅院里辈分最高的师父了,他的师弟便是上一任的方丈。平时他会在达摩洞闭关,出关后又会清扫院落和舍利塔林,从不在重要场合现身,禅院内的弟子大部分都不识得,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洒扫僧人。雪印展眉笑道:“方丈怎么有空来舍利塔林。”声音虽显老态,听着却中气十足。隐安道:“正巧得空来看看缘行师弟。”雪印透过他看一眼五层的舍利塔,清明的眼底有一丝怀念,缓言道:“禅院里发生的事老僧都听说了,问初做的不错。”听他毫不掩饰夸赞的意思,隐安摊手似气馁的样子,微带揶揄的目光望去,叹道:“老僧何时才能得禅师一句赞赏。”听得出这是玩笑话,雪印脸上的笑更盛。隐安忽然又转变神色,若有所思的说:“老僧一直都在想,自己和问初师父比究竟是差在哪里?”师父将南山禅院托付给他,可最中意的弟子仍是问初,多年过去即便心境修到如此淡然,这个心结也一直存在心里。在意就是在意,装作不在意,难道就真的不在乎吗?雪印稍一沉思,讲道:“老僧给方丈讲个故事吧。”隐安洗耳恭听,静候他后续的话。“二十几年前,有一位姓都的人家,世代农户,家境贫寒,可独子颇为聪慧,家人倾尽家产只为让他读书,其子也争气年纪轻轻便考上举人,兴门有望,十七岁时娶邻村的一女子为妻,两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不出二年便得一子,又过几年丈夫进京赶考得中榜眼,一举飞黄腾达。”“在其子十二岁时,丈夫赶庙会时偶遇熙陵郡主,两人一见生情,自那之后丈夫对熙陵朝思暮想,想要娶之为妻,可是熙陵身份尊贵,怎可能会嫁人为妾,丈夫便打消心思,安心生活。”“好景不长,妻子出门上香时发生意外,连人带马车一同栽下山崖,不幸身亡,独留下十岁的孩子,丈夫悲痛的将妻子下葬,一年后娶了熙陵郡主。”隐安听到最后,不由抽了一口冷气。妻子之死听着像是意外,但是发生的时间太过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被人谋杀,而凶手大概率就是丈夫。雪印看他眼里升起的了然,又继续道:“那孩子十六岁时无意中得知真相,一声不吭的寻来一把柴刀,磨了三天三夜。。。。。。”看着他饶有深意的眼神,隐安心头一震,隐约有一种离奇的猜测浮上心头,像是为了证实他猜测一般,雪印稍显沉重的声音道:“三日后,少年却丢下柴刀,上山出家,法号为问初。”隐安一下子怔在原地,大片空白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突然间他笑了起来,开阔明朗的笑声传进林里惊飞群鸟。原来不是他不够出众,而是一开始就输了。这等广阔如海的胸襟和超脱的智慧,是他一生都难以企及。隐安敛去笑容,旷达道:“老僧明白了。”心结一朝解开,不仅没有紧迫感,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当年为了赶超问初他付出诸多苦功,修为仍旧停滞不前,其实是他将自己给束缚住了。他诚心实意的向雪印告辞。走时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缘行又为何要拼死去救无念?”雪印答道:“缘行的父亲正是为妻子驾车的马夫,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靖王陆景行带兵将都府抄家,但凡牵扯的人员全部斩首,丈夫也在其中。”这一句话的信息量尤为的大,隐安思索几息才反应过来,靖王府对待问初和缘行都有恩。一切的因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雪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蓦然一笑,苍老的面容上有几分说不得的隐秘。看来洗髓经还要再辛苦他继续保管了。清风习习,翠竹郁郁。竹林深且幽,枝叶在风里飒飒作响。落满竹叶的房舍开着门,昏暗的光线里一个人影在晃动。竹床抬至旁侧,封死的地板被撬开几节,里面放置着一柄黑色的伞,纹路深暗,隐约泛着冷光,一看就极其危险,不同凡物。易容乔装身份后,她就将天罗伞藏匿再此,此去凉州自然要带走她的武器,寻常利剑总觉得不如天罗伞使着顺手。拿起天罗伞将伞撑开,提着一旁放置的行囊跨出门,伞沿微微上移,远望的目光一怔。竹林里,立着一个僧人。面容清隽,眉目慈悲。僧袍在清风里迭荡,一缕檀香息经风吹至而来,幽幽地忍不住让人沉溺。0234第一百三十二章歉疚风卷云舒,天光透过云缝洒落下来,在眼前晃着流光,耳旁是模糊的风声,依稀有些许恍惚。然而,眼前的人却是真实到毋庸置疑。短暂的惊讶过后,便猜想到法显知她会回来拿天罗伞,才来此处寻她。看着静立在竹林中的素白身影,心头一阵郁闷,原本想悄无声息的离开,结果又被法显跟上,许是清楚再难甩掉他,心情又多了一些烦躁。握住伞柄的手紧了一紧,眼缝里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冷意,想直接就走,可看着他的身影,心底又有浓浓的异样阻拦了她的步伐。法显静默地注视而来,彼此间没有说话。在虚空中接触的目光,清晰却又缥缈,恍若隔着触不及的千山万水。片刻的沉默后,花千遇垂了垂眼,收拢纷乱思绪,漠然地持伞从他身旁经过,擦肩时法显垂眸看她,她则目不斜视往竹林外走。走出丈远,身后传来法显的声音:“施主要去哪?”花千遇微顿,心情不好的呛了他一句:“管你什么事。”随即继续往前走,耳畔隐约听到一声怅然的叹息模糊在风声里。心头猛地一涩,霎时眼里的情绪复杂起来,忍着回头的冲动半是自语,半是警告道:“别再跟来了。”她不值得法显付出,因情障所困也应该去找别人来渡劫,绝不能是她,但凡是和她纠缠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且不说其他原因,便是她自己亦不会放弃回去的念头。若说法显的执念是她,她的执念便是回去,贯穿三世的执着从未消失过,也不会为任何人而放下。佛说,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放不下的执念则是世间苦痛的根源。对她来说什么都放下,才是最后悔以及痛苦的,无论这里有多少无法割舍的感情,可是人总归是要回归现实的。眼前的路似乎又变得坚定起来。花千遇不再做停留,义无反顾去向前而去。她不曾想过,往日的自己是不会产生这番略有禅意的想法,或许,早在无知无觉间内心的想法慢慢得到了改变。自余毒国内所带来的戾气,也在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淡去,只是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因此,也未想过法显为何会对她这么执着,而不是彻底和她了断。哪怕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对方肆意残害人命,而放弃本身的原则,更遑论法显还是一个修佛之人。沙沙的竹叶摇曳声此起彼伏,阳光折碎成的光影一片片的洒落在伞面上。掩在伞下阴影里的人停顿住,走出很远仍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花千遇微一蹙眉,突然身影凌空飞起,足尖踏着竹叶翩然穿梭在翠绿竹林间,轻如飞燕,飘逸惊鸿。内力提升至顶层,身影轻快的犹如一缕青烟,飘飘忽忽地飞荡疾驰。她轻功运用到极致,飘然前行的身影前所未有的快,为的就是不让他再跟来。不出一刻钟,竹海到了尽头,远处则是一片平地,重重山峦耸立在视野里。花千遇踏出竹林,心底盘算着怎么赶去凉州。倘若当时从渝州出发路途不远,如今赶去凉州需走一千多里,骑马也要二十日有余,而路途真正艰辛的是通过河西走廊。河西走廊长约一千二百里,东起乌鞘岭,南侧是祁连山脉,两侧山势陡峭,奇峰耸立,此道是去敦煌的必经之处。汉武帝时期凉州刚被纳入中原疆土,局势还不稳定,朝廷便屯调十八万官兵去往河西走廊,士卒在这条走廊上修筑汉长城,固守来往商队行人的稳定通畅。无战事时便屯垦荒田,绿洲逐渐充满生机,河西走廊一带,人兴炽盛,牛马布野,可是大部分地域仍是荒漠戈壁,行程艰难。她准备彻底把法显甩掉,没有人阻碍了就用些劫富济贫的手段,搞些银两买一匹马,到达凉州后找个回西域的商队随行,一路上包吃住还不用操心路怎么走。打定主意便开始全力赶路。太阳移落,转眼已至黄昏,绛色晚霞在天际淡去,天地朦胧黯淡下来。南岳城方圆百里都是荒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将晚不便赶路,她就在附近寻了些枯枝,引燃生了一堆篝火,暖色的火光照亮一片空地,远处繁密林子黑黢黢地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微凉夜风阵阵吹来,花千遇忍不住打了个抖,往火堆旁离近些,温热渗入肌肤身体逐渐暖和一些。一整日她都没有怎么吃东西,先下得空便翻出干粮随便吃一些充饥。用完饭后,往火堆里扔些干枝让火烧的更旺,驱散夜里的寒意。深秋时节,更深露重,深夜凉风透骨,此处也无挡风之所,风直接吹在身上,冷的人发颤难眠。多年来,她习惯了长途跋涉的赶路,因此早有所准备,从行囊里拿出一条厚毯子盖在身上,背靠在树干休息。篝火暖烘烘的温度照在身上,暖和下来的身体有一丝惬意的慵懒,心间有些许轻松,这一路上都没有看见法显的影子,说不定将他甩掉了,如此想着,赶路带来的疲惫感顿时也消了一些。不如,明日就去抢劫盘缠,她算盘打的很妙,直到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树林里立着一个朦胧白影。花千遇一惊,困顿的睡意顿消,再定睛去看,颀长的身影披着月光,若不是那好似能反光的脑袋,还以为在荒山野岭遇见鬼了!但是,此刻看见法显也无异于遇见了鬼,不停歇的赶路还是被追上。花千遇脸色变幻不定,控制不住的想立刻就走,理智又告诉她赶夜路,连路都看不清怎么走?虽然心中气恼,还是压下离开的冲动,愤愤地瞪了那个人影一眼。朦胧夜色下看不清法显的脸,依稀可见一个模糊轮廓,周身为月光笼罩,清冷又寂寥。他静立许久,不言语也不靠近。虽看不清那方的情形,花千遇心知他的视线是望过来的,片刻后,便见人影动了一下,盘膝而坐。四合静寂,银辉散落,独坐身影在漆黑的夜色里更显得孤清。火光映出两个世界,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昏黑中,夜更深冷。花千遇抿了抿唇,目光透过跃动的火苗,定望了法显一眼,霎时脑海里浮现他长跪佛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