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想不出答案来,索性不去想,他将那床棉被捡起扑打干净,盖在了宋氏膝上,将她团团裹住,“冷吧?惠州地界鲜少下雪,昨晚上倒突然下了一场大的。” 宋氏被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是凉的。 “小五,是你的人?”宋氏抓着被子,抬头问道,“我好一会不曾听见他的声音了。”宋氏有些担心。 汪仁淡然道:“他没护好你,理应受罚。” 宋氏从女儿嘴里听过汪仁的恶名,唬了一跳,忙道:“该不会要杀了他吧?” 汪仁默然。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在他这,只有一种惩罚,那就是死。 若不是念着他好歹将宋氏救出了谢宅,又照料了她数日,他就算想死,也没这么容易。 宋氏闻言,却顾不得自己该不该阻,只知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五那么一个年轻孩子去死,求情道:“他救了我,原该得赏才是,不该受罚。还请印公饶他一命。” 她说完,一颗心“怦怦”直跳,万分紧张。 她根本弄不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究竟是幅什么模样。 “好,那就不杀他。”她说什么,汪仁都应,只要她开口,活生生地坐在那,汪仁就觉得自己心里还好受些。 话毕,他唤了一声,让小五进来,瞥他一眼道:“说句话。” 小五死里逃生,大冷的天里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会忽然听到汪仁让他说句话,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张嘴便道:“吱——” 汪仁黑了脸。 宋氏倒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是小五。” 汪仁瞪了小五一眼,赶他出去,让人赶车。 “多谢印公。”宋氏笑着道谢。 汪仁眼也不眨一下,定定看着她,忽然问道:“眼睛可疼得厉害?” 宋氏摇头:“已不疼了。”说完,她想起一事来,斟酌着问道,“印公离京前,可曾见着小女?” “她还不知道你眼睛受伤的事。”汪仁握紧了拳。 宋氏面露轻松:“这便好……” 汪仁一拳砸在车壁上,动静之大连外头的拉车的马都被惊着了,连带着马车晃动起来,他又慌忙去扶宋氏。 等到重归宁静,他看看自己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要宰了那畜生!”第295章榜文 汪仁这么多年来,鲜少发脾气,便是心中有气,他面上也只会露出笑容来。心中火气越旺盛,他面上的笑容也就越明朗。最重要的,近些年来,已极少有事能叫他动怒了。 然而此刻,行驶于冬日的乡间窄道上,坐在马车内的他,忽然间无法抑制自己的火。 怒火攻心,连让他憋都难以憋住。 多年来在宫中修炼得来的面具,似乎就这么在顷刻间融掉了。 他只要一想到谢元茂胆敢弄瞎了宋氏的眼睛,便觉心中怒气汹汹,如滚滚洪水决堤而来。照小五所言,若他再晚上一步,宋氏受的伤可不就是一双眼睛这般简单的事了。 他不由得后怕起来,同时亦觉恼恨,恼自己小孩脾性,胡乱耍脾气,早该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氏才对,何至于过得几日方才下定决心让小五出发。 见到宋氏的这一瞬,他后悔透了。 覆水难收,他能做的不过唯有尽力弥补,但求心安。 马蹄中重重落在雪后略带泥泞的小道上,为图安稳,走得并不快。 他说完那句话后,便没有继续言语,只静静坐在一侧,陪着宋氏。日头渐渐高升,外头的天开始露出几抹明快的颜色来。他小心翼翼帮宋氏掖着被子,细致地将她裹得严实,怕她冻着再病了。 宋氏嘴角紧抿,一直没有言语。 双目被蒙在纱布下,眼神不论如何也是无法叫人看透的,无人知晓,她心中正在如何的翻江倒海。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她忽然开口轻声道:“印公大恩,妾身没齿难忘,更无以为报。可谢忘之,还请印公不必去理会。” 忘之是谢元茂的字,汪仁头一回听到,只当宋氏唤他唤的亲热,当下心中不是滋味起来,又听她说叫他不必去理会,哪里还能好,立即变了脸色。他都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去把谢元茂那畜生给宰了,她却叫他不必去理会,汪仁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由得郁郁起来,微带不悦地道:“他伤你至此,事到如今,你莫非还舍不得那竖子?” 宋氏闻言不禁愣住了,连忙摇头解释:“印公误会了,并非如此。妾身只是怕,给印公招惹麻烦。” 尽管她只是个深宅妇人,却也知道,以汪仁的身份,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随便在外头走动的。他此时出现在惠州,绝不可能是领了肃方帝的命令,没有皇帝应允,他又怎么能随意离宫、离京,一下子跑到惠州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印公不必在这惹了麻烦上身。”宋氏看不到他在何处,只凭借感觉面向着,缓缓说道。 话音刚落,汪仁便故作淡然地问了一句:“你是在担心我?” 这话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但是一时半会又叫人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古怪,宋氏没有多想,颔首应是。 汪仁无声地笑了起来,敛住眉眼,清清嗓子道:“你说的在理。” 不过区区一个谢元茂,杀了便杀了,麻烦再大也不会惹到他身上来。但是难得被宋氏关怀了一回,他莫名便不愿意多加解释,叫她误会着,担忧着,叫人心中莫名欢愉。 他便不再提起要杀了谢元茂的事,心中却想着,多留谢元茂几日也好,就这么宰了那蠢物,倒还便宜了他。不若多留那条狗命几日,好生折磨一番,东厂大狱,多的是位置留给谢元茂。 这般一想,汪仁骤觉神清气爽,将全副精力地放在了宋氏的双目上。 马车行驶出小渔村后,便直接往城内去,寻一家最好的客栈入驻。 宋氏到惠州后连街也不曾上过一回,也不曾同那些官眷会晤过,因而哪怕她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也根本不会有人识得她是谁。加上谢元茂不敢提他用生石灰泼了宋氏眼睛的事,并不曾对外人提过宋氏眼睛被灼伤,所以见到眼上蒙着纱布的妇人,亦无人察觉她便是官府在满惠州城寻找的谢六太太。 谢元茂更是想也未曾想过,宋氏竟然胆敢公然入住客栈,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冒出了头。 他腿伤严重,今后怕只能拄拐而行。如今天日也冷,恢复起来也似乎更慢一些。他有时夜里睡在床上,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早知如此,他该先将鹿孔给锁起来单独看管住才是,若不然,他今日不一定会瘸。 日夜不得下床,因为疼痛,连脚尖触一下地面,都叫他眼冒金星,浑身冷汗。 他越是疼,就越是将这笔账也一块算在了宋氏头上。 如果不是有人要救宋氏走,他又怎么会受伤,怎么会变成瘸子! 他心中怨气冲天,将一颗心都给熏成了黑色。 不见宋氏,久而久之,怨气日渐增长。发动了那么多人四处去寻,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出城的人亦都细细盘查询问过,到今时,都已经误抓了三个人,闹得坊间议论纷纷,人人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再这么下去,假以时日,不等找到宋氏,他就得被民众当街扔臭鸡蛋。 谢元茂想了又想,揣测宋氏会不会早就在他命人寻找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惠州城。 她虽伤到了眼睛,但手脚都是好的,兴许根本便没有留下治疗眼睛,当即便跑了。要不然,他私下里让人四处去药铺问过可有眼睛被生石灰灼伤的妇人来看过病时,却连丁点堪用的消息也没能得到? 他忽然间便认定宋氏极有可能已经回京去了,鹿孔几个不见踪影,想必就是他们几个护送着。 手中茶盏一摔,他靠在床头软枕上,扬声让人拿纸笔进来,打发了人研墨,自己提笔斟酌着给长房老太太去了一封信,以防宋氏真的往京都去了。 写完了信,他拎起信纸两角仔细看了看,等到晾干,方才亲自折叠完毕塞入信封。 正要叫人将这封信送出去加急送往京都时,他望着自己的瘸腿头疼不已,索性又提笔写了一本奏折。 惠州城毕竟只是个小地方,样样不如京都。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是真的瘸了,惠州城里的大夫说治不好,可偌大的京都,还寻不出一个会治腿伤的大夫?再不济,舍了脸面去求了谢三爷,寻法子请宫中御医来瞧,也好过在惠州城里等着自己变成废人。 他要告病回京,治腿,一定要。 这官做不做也都罢了,总不比他的一条腿来得重要。 一封给长房老太太的信,一份呈给肃方帝的奏折,几乎同时被送出了惠州城。 虽也说是紧急情况,可却得不到八百里加急的待遇,谢元茂唯有心焦难耐地候着消息。 搜寻了多日,惠州城里找人的动静终于小了些。 泰半的人,都已将宋氏话里话外当个死人对待了。 谁也没想到,宋氏就活生生地住在惠州城最大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 他们一行人住进客栈的当天下午,惠州城角角落落里忽然多了许多寻人的榜文。上头也没有画像,只有名字,寻的是个叫立夏的人,连是男是女也不提。众人看过了便看过了,只当是哪家的痴傻儿才会写了这样的榜文出来找人。 何况立夏这样的名字,不过是取自节气,就连那村里种地的农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给儿子女儿取出这样的名来,亦是寻常。仅凭这样一个名字,是万万找不到人的。 人人都这么想,可这寻人的榜文却越贴越多了,各处都不曾落下,简直转个弯就能瞧见三两张。 众人便不由都好奇起来,这榜文上要找的立夏,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时间,许多人连原先官府满大街搜寻的几个“贼人”都给忘了。 短短几日,惠州城的大街小巷,破庙乞丐窝,都被这份榜文给攻陷了,异常醒目。 汪仁倚在窗边,开着半扇窗子往下看,正巧能瞧见几张贴在墙上的榜文,有寻立夏的,也有要捉鹿孔几个的。 贴榜文的法子,是谢姝宁想出来的,上头什么也不提,只写个名字,亦是她叮嘱的。 这法子看着似乎莫名其妙,可效果委实厉害。 坊间民众口口相传,迟早会传到他们想要他听到的人耳里去。 自然,这事也传到了谢元茂耳朵里。 他将信送出去后,心情愉悦许多,他知道宋氏不论如何也不会舍得一双儿女,所以只要赶在那两个孩子也背叛他之前,制住了他们,就顺带也制住了宋氏,任凭宋氏神通广大,背后有人救她,他也不怕她不屈服。 有本事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儿女,若不然,只要她出现,他就有法子拿捏住她! 所以他忍着腿疼,难得睡了个好觉。 谁知一觉睡醒,便立即听说了榜文的事,那铺天盖地寻个名叫立夏之人的榜文,都快贴到谢宅门口了! 可满惠州,竟无一人知道这榜文是哪个贴的。 谢元茂得知这些榜文都快将官府贴的榜文给盖了过去,立即发了火,赶忙让人去尽数给撕了,若发现胡乱张贴榜文的人,便抓了治罪! 很快,这些榜文就又被衙役们一张张给撕了下来。 然而有一张,却被冬至拿到了手里。 他知道,这是来寻他的。第296章凛冬 立夏,冬至,立夏在冬至之前。 几年前,他还不是冬至,而是立夏。 攥着榜文,冬至手下不由得自己发了力,将犹自带着寒风气息的纸张揉作了一团。 是八小姐来了吧? 冬至暗暗想着,将纸塞进袖中,束手转身,回去找鹿孔。 这年冬天,终年不见雪的惠州城冷得不似寻常,冷得叫人咂舌。漫天的飞雪从白天下到深夜,又从深夜下到天亮。一日复一日,屋檐庭前,长街陋巷,花草树木,皆被雪花遮掩,入目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冬至见到汪仁的时候,天上正在落雪,雪下得极大,大得叫人误以为自己此刻仍身在北地,而不是异乡。 他们谁也不曾见过汪仁,不由得心生警惕。 然而知道冬至就是立夏的人,唯有那么几人,且能用这个法子告诉他在何处见面的人,这世上,怕只有三个人。 谢姝宁师承云詹先生,此法亦是云詹先生所授,因而除了她和云詹先生外,只有云詹先生的义子云归鹤熟知。他勉强也能算一个,这些年来,该学的能学的,他多多少少都学了一些。 可惜的是,他年岁大了,骨头都硬了,学武不成,至今也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不然,这一回他们也不至如此狼狈。 “哪个是鹿孔?”汪仁一身黑裘立在檐下,神色淡漠,并不同他们一样,心有怀疑。 榜文上并无约见的地址,仅凭立夏两个字能找到地方,来人必定就是榜上所要寻的那个。 他很肯定。 立夏二字,出自二十四节气,乃是随着斗纲所指的方位并当时的气候景观共同命名而来。 北斗七星中的魁、衡、杓三颗星不断变换着位置,斗纲便指向不同的方位。 立夏处在榴月,榴月五,是为十二地支中的午。 故而黄昏时杓指午,半夜衡指午,白天魁指午,方位不断变换,却又有迹可循。 加之“五月榴花照眼明”,五月时最显眼的景观便为榴花。 如今榴花未开,树却仍在原地。 此时的惠州并不是盛产安石榴的地方,因而那寥寥几株树便显得夺目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远赴惠州之前,曾被谢姝宁打发去仔细搜罗了许多关于惠州的相关消息。所以当时全城封锁,大力追捕他们之时,冬至才能带着鹿孔几人,安全地找到隐蔽之处。 他根据方位跟榴花隐喻艰难推算出方位后,心中便已是肯定,这榜文定然就是谢姝宁的手笔。 然而谁知,好容易到了地方,见到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听到他出声发问,鹿孔迟迟疑疑,不敢立即回答。 冬至眼神不减警惕,反问道:“你是何人?” 汪仁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你必定就是冬至了。” “你到底是谁?”冬至敛目,悄悄看了老疤一眼。 汪仁就笑了起来,道:“到底只是个小丫头,手下的人,一看就是欠调教的。不过你能靠那几个字找到地方,也算是不枉她托我将你们带回京都。”照他的意思,办事不利,皆杀了算了。鹿孔倒还有几分用处,杀了不免可惜,能带上便带上一道走也无妨。 虽说这一回惠州谢宅里发生的事,事出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但以他看来,明明还有一口气在却没能护好主子的,便都是该死的。 因而汪仁说完这句话后便敛了面上笑意,冷着一双眼将面前三人依次打量了一番:“先回客栈再说,你只需记得,那榜文的确是你家小姐的主意便是了。” 这东西,他就是想编也不知从何下手,若非离京之前,谢姝宁一早指了地图上的位置于他,他今日根本无法站在这候着。 天寒地冻的,京都冷得人脸上要起皮子,这里却直直冷到了骨子里。 汪仁素来畏冷,这会更是穿的活像只黑毛的大狗熊,圆滚滚的。 他忽然一伸手,不偏不倚地抓住了鹿孔的肩头,将他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钳住他的肩,看一眼他背上的药箱,而后道;“里头东西可都带全了?” 隔着厚厚的衣裳,鹿孔仍觉得自己肩头剧烈疼了下,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艰难道:“齐全了。” 汪仁这才将手放松了些,推了他一把,“走吧。” 说完便拽着鹿孔飞快往前走去,也不去理会后头俩人究竟有没有跟上来。 冬至跟老疤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也一道跟了上去。 不过走至半路时,冬至心里已隐约猜到了汪仁的身份。 年三十余,样貌出众,畏冷穿得厚实,武功不差……加之对方那一双尤为夺目的桃花眼…… 冬至暗道:该不会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吧! 思及此,他不由得微微变了脸。 他家小姐,竟请动了这样的大人物! 到达客栈后,他的脸色还未能恢复如常。直至见到宋氏,他才惊讶又欣喜地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谢罪。宋氏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便已是极其欣慰,哪里还会怪罪,忙让人起来。 冬至不肯,他这回犯了大错,委实没脸继续站着。 宋氏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动作迟缓,分明是瞧不见东西的模样。 他家小姐请汪印公前来惠州帮忙救太太回京,却还不忘拜托汪印公,一并带上他们,他却没能护住太太,让太太目盲了。 千刀万剐,他亦难辞其咎。 然而岂是他想跪着谢罪就能跪着谢罪的,汪仁大手一挥,喊了小五过来,道:“碍眼,拖出去好好教教!” 小五同情地看了一眼冬至,嘴里高声应着“是”,将人真的给拖了出去。 力道之大,叫冬至措手不及,像只马上就要被屠宰的小羊羔,硬生生给拉走了。 老疤见状,连忙出声问候了宋氏几句,而后匆匆告退,多半刻也不敢逗留。 鹿孔在桌前摆弄着药箱里的东西,一扭头,咦,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