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不到明日天明之后开了城门再入城去,今天夜里,他就必须进城。 天上月明星稀,黑沉沉的云层低低浮在头顶上方,地上却没有雪。惠州比京都天暖,终年也见不到一两场大雪,何况如今尚还不是隆冬之时。但夜里的风呼啸而来,仍冻人的很。 汪仁穿着灰鼠皮的大氅,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迎着夜风眉头忍不住蹙得更紧了些。 他远目望去,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高墙之上,有人在说话。 他攥着缰绳,依旧未动。 过得片刻,两扇厚重的门扇自内缓缓被打开来,露出中间恰好可容纳一马通行的宽度。 汪仁扬手,朝身后比了个走的走势,随即身子往下一伏,扬鞭策马,一阵风似地掠过了城门,进了惠州城。 另有两匹马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骏马扬尘而去,倏忽间便没入黑暗不见身影。 城门重新闭门,守门的官兵一边一个,心惊胆战地悄声交谈起来:“方才那个,是谁?关了的城门,竟也能叫大人说开便开?”另一人也是一头雾水,只悄悄指了指城楼上的上司,压低了声音道:“那贪财鬼兴许是收了银子也说不准,见了钱连娘老子也不认的人,开个城门又能如何。” 然而谁也不知,此刻城楼上的人,正贴着墙根战战兢兢地哆嗦着,连舌头都麻了。 ——东厂的督主,竟亲自来了惠州城! 贪财之辈,向来最是明白如何观看风向,这会,他明明白白感觉到,惠州城的天要变了。 一路策马自京都而来的东厂督主,浑身犹自带着北地的风雪,刺骨冰冷的寒意,一直将惠州城里的水流,都冻到了一块。 临近子时,多年不曾落过雪的惠州城,竟慢慢飘起了雪花。 谢宅正房里,谢元茂正在发脾气摔了茶盏,斥骂丫鬟:“没用的东西,连盏茶也不会泡,这般烫,是想烫死我不成?” 碎瓷片飞溅而起,不偏不倚扎在了丫鬟的手上,当着谢元茂的面她不敢哭强忍着讨饶告罪。 谢元茂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立即便扬声让人进来,要拉她下去责打。 大半夜的,谢宅角落里哀哀响着呜咽声,像有只野猫在凄厉地叫唤着。 丫鬟被布堵住了嘴,挨了一顿打,被丢进了柴房去。 人人都道,六爷伤着了腿,今后再不能好,知晓自己残了废了,太太又被贼人掳了去,心中郁郁难消,脾气就变得坏了。 众人就都并不觉得他太坏,反而还对他颇多了几分同情。 这事若叫远在京都的谢姝宁知道了,只怕是要气得吐血。 好在她眼下并不知。 那日汪仁离京,是她亲自送到城外的。 在东厂地牢里,汪仁告诉她,他要亲自去一趟惠州。谢姝宁并不当真,汪仁的身份,岂是说离京就可以随随便便离京的,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盼着汪仁能提供一星半点的线索,至多也不过是派几个人襄助一把。 谁曾想,汪仁竟是真的要亲自去。 谢姝宁这才有些被震住,面对着汪仁久久不知如何言语。 母亲不过是昔年救了他一次,且时日久远,母亲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汪仁,竟能为母亲做到这般地步! 谢姝宁很感激,极其感激。 汪仁却只是劝慰她,不必多想,也不必随他一道出发,路上时间紧张,她是受不住的,只在家中打点准备起来,静候他们归来便可。 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柔沉稳,说的话细致妥帖,谢姝宁听着,莫名就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慌乱的心沉静了下来。 曾几何时,她见了汪仁便慌,如今见了他,却觉得安心。 谢姝宁亦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跟着去惠州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故而从未动过这个心思。舒砚那倒是已收拾妥当,也准备南下惠州去。汪仁未允,人多事杂,倒不如他轻装上阵,只带两名心腹手下早去早回。 舒砚同他不熟,并不敢轻信于他,仍执拗地要一道同行。 可汪仁是何许人?他焉会看不出舒砚的心思。 他只同谢姝宁道:“你们信不信我都无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依旧还是会南下去将你娘带回京都来。可你若是信我,想必这几日心中也能好受些,不至终日惶惶担心受怕。一直以来,我可以欠旁人的,旁人却不可以去欠我的,但你娘,是个例外。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我欠你娘一条命。” 彼时天已经阴暗了,雪沫玉屑似地在空中旋舞。 披着灰鼠皮大氅的汪仁牵着马站在天光之下,面上从容。 这一瞬间,似乎万籁俱寂。 白茫茫的冬雪里,谢姝宁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块石头,打磨光滑后仍顽固地残留着一角粗棱的石头。 这块石头是黑的,可他却仿佛是这漫天冬寒里,却温暖的一抹颜色。 六道轮回,老天爷自有其安排。 谢姝宁送他上马,站在边上仰头看他,唤了一声“印公”,道:“我信您!” 她莫名地信了他,从没有哪一刻如同此刻这般,如此地信任一个人。 她真的,信他。 只因他那句——“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她便无法不信他。 汪仁闻言微怔,坐在马上回首看她,忽而弯眉微笑,颔首后扬鞭远去。 这一去,便是几日。 惠州城中夜色正浓,更夫敲着梆子行走在大街小巷。 三匹骏马疾驰过长街,消失于街尾的拐角处。 更夫三步两步跑到墙根处扬着脖子看了会,拍下大腿,骇然道:“这怎么就没影了?莫不是撞见了阴兵借道?” 他怕极,声音都颤了,匆匆跑远。 最近惠州城里不大太平,人人都知晓,他这夜间做活的更夫,就更不会不知道。 天上细雪纷飞,似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人说瑞雪兆丰年,更夫却觉得,这雪下得不大妙。 你瞧,好好的天,骤然变得这般冷,哪像什么好兆头?没得今年冬上,还得冻死个把人。 到那时,这城里夜间游荡的阴魂,只怕就更多了…… 街上虽有巡视的官兵,更夫仍觉得自己方才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叫人心惊肉跳。 铁掌踏在地上,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哒哒”声。 马其实已经跑得累,前行的速度亦比往常慢上了很多,马背上的人也是如此。 饶是汪仁,面色依旧也不大好看。 不分昼夜,不分雨雪晴天,一路疾行,任凭谁,都会受不住。 但汪仁的眼神还是清醒的,行至十字路口,他掏出地图,就着火折子上的微亮光线,仔细看了起来。 惠州城说来并不大,但恰恰也正是如此,惠州的角角落落,皆能藏得很深。 他收了地图,直接往北而去。 小五是西厂的探子,这回接了他的命令南下来找宋氏。宋氏不在府呢,他自然也就不会在谢宅附近多加逗留。 汪仁心中倒隐隐期盼着,伤了谢元茂带走宋氏的人,正是小五。 然而眼下还没有证据…… 很快,汪仁一行人到了一处宅子近旁。 这间宅院,赫然便是谢元茂在惠州的住所。 小五出身西厂,所用联络手法,皆有规矩,若是出了意外,他一定在附近留下了堪用的线索。 汪仁打马而行,四处观望,忽然下了马,大步往一棵树而去。 到了树下,他一个纵身跃上树,伸手往枝桠间一掏,竟拔出一把寒光熠熠的飞刀来。刀柄上阴刻着一个五字。 刀尖扎着一块布,摊开来,上头没有字,却画着一条鱼。 汪仁一看这图便知,定然出自小五的手。 小五是个很特别的探子,他不写字,只画画。 因而汪仁才会特地派了他来惠州,为的是能从小五的画上看到宋氏的音容笑貌。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将从树上找到的东西搁好,上马吩咐道:“走!” 与此同时,寂寂黑夜下的小渔村里,小五正守在宋氏门外捧着一把糙米一粒粒往手边碗中丢,口中道:“来了,没来,来了,没来……”第294章安然 米粒击打到碗壁,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轻微的脆响。 一粒又一粒,碗中的米渐渐堆砌成了个小小的山丘,小五掌中的米很快只剩下了寥寥几粒。 “没来……”小五长叹了一声,将最后一粒米高高地朝着碗掷去,然而谁知忽然吹来了一阵风,蓦地将半空中的米粒给吹得无影无踪。黑灯瞎火的,只身边点着盏昏暗的油灯,哪里还找得到一粒小小的米。 小五撇了撇嘴,自认倒霉,遂将盛着米的碗端了起来,放到一旁无风的角落里,自己倚在门上,闭目养神。 海边的天亮得早,即便是冬日,远处泛起白光的时辰,也总是更早些。 天边第一抹白线浮现出来时,小五的睡意正朦胧。忽然,他耳朵一竖,一下子睁开了眼,拧起眉头来。他耳朵尖,马蹄声虽还远着,但他隐隐约约仍听见了。 该不会是找来了? 小五面色陡变,侧身单手叩门:“快些起身,有人来了!” 黎明时分,天色半明半暗,宋氏却早已经醒了。只是她虽睁着眼,却不知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听见外头的响动,她立即坐起身来,摸索着朝门靠近。短短几日,屋子里的一应陈设方位,她便都摸熟了。若她被生石灰灼伤的眼睛这辈子也无法复明,她就只能做一辈子的瞎子,到那时,若摔了撞了受伤了,翊儿跟阿蛮瞧见,必然要伤心难过。 她不愿意瞧见孩子们伤心的模样,即便她可能,已经再瞧不见他们的样子了。 宋氏小心地走至门边,摸索着将手搁在了门栓上,打开来。 带着咸涩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宋氏低头捂鼻重重打了个喷嚏。 小五慌忙上前扶她,道:“有马蹄声,这小小渔村如何会有人骑马,事情有些不对劲。” 宋氏道:“是官差?” “不一定,但小心些总是好的。”小五扶着她往外头走,“若是官差,到了地方必然要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能继续留在屋子里。” 宋氏尚算镇定,点头应了是,跟着小五的步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走了几步,她毕竟目不能视,脚下的路又不如大道平稳,就走得不由慢了些。 小五伸手抓了抓自己头顶上的发,说道:“得罪了。”话音一落,就将宋氏给背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而去。 宋氏大吃了一惊,虽说小五听声音恐怕也就只比谢翊大上几岁,不过是个少年,但叫尚算陌生的他给背着走,宋氏还是有些尴尬起来,身子也僵住了。 她就在小五背上,身子僵硬得像块石头,小五焉会察觉不到,他脱口道:“太太别在意,我是个寺人。” 话一出口,宋氏愣了愣,寺人,可不就是阉人? 小五这孩子,怎么会是个…… 宋氏突然间失了语,不知该说什么。 小五倒是浑不在意,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而今连老家在哪父母姓甚名谁,自己过去叫什么,皆不记得了。 多少人进了净身房,却没能活着走出来。 他活下来了,剩下的就什么都不算个事了。 海风呼呼吹着,小五的脚步越来越快。马车一早就被他藏在隐蔽的地方,马也是日日准时喂的草料,就怕某日遇到这样的情况,能用来及时脱身。 他扶着宋氏上马车,叮咛道:“过会车子赶得快,怕是要颠得狠,您仔细着些,莫要磕着碰着了。” “你放心,只管赶你的车,不必担心我。”宋氏点头,一面扶住了车壁,示意他出发。 小五在这呆了几日,早就将地形地貌都给摸透了,这会驾车而行,专择了僻静小道走。 路不好,坑坑洼洼的,果然颠簸得厉害。 宋氏坐在马车里,抱着床小五早就准备好了放进来的棉被,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后来又问过小五,为何要救她,小五说他只是奉命行事,旁的却是一个字也不透露。宋氏揣测了许久,若是舒砚或是阿蛮的人,不会在救了她之后只字不提主子是谁。然而若不是他们,又是谁特地来救了她? 翻来覆去想了几日,她也未曾想出可能的人来。 就连皇贵妃娘娘跟惠和公主她都已想猜到过了,可若是她们,一定也会经过阿蛮先。 这般一来,不论怎么她怎么想,事情都显得有些不大合理。 直到方才,小五无意中说出他是个阉人的事——宋氏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人来。 上回在刚刚开始修葺的善堂里,她在那狭小的园子里见到了汪仁汪印公。他同她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说她昔年救过他……还有最后他离开时,略带委屈的神色…… 宋氏此刻想来,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她不由得暗想,难道小五,正是他的人? 思忖间,身下马车忽然猛地一停,她一时不备,身子往后倒去,差点摔在了地上,好在有床被褥在可挡一挡。 外头没有声响,她伏在棉被上,不敢出声。 这是被追上了? 宋氏一动也不敢动,黑漆漆的,若叫她撞着了东西发出声响来,可委实得不偿失。 她不知,外头的天,其实已经微亮了。 只是下了一夜的雪,而今雪停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不见日头。 她竖着耳朵屏息听着,霍地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了车前,一时未动。 她不由慌了些,等了又等仍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小五?” 厚厚的棉布帘子“唰”地一声被打开来,外头迎着风雪寒意进来一个人。 宋氏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人身上很冷,冷得像是冰。 这人不是小五! 她心知不妙,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冻住了,叫她不能动作。 眼上纱布未去,但她面上骇色,仍是难掩。 自从马车停下,她就不曾听见小五的声音,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忽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蒙在她眼睛上的纱布。 她下意识往后躲,却惶惶听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叹息着呢喃道:“他怎么敢……怎么敢这般对你……” “汪印公?”宋氏讶然。 “是我。” 宋氏心中一松,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是你救了我?” 汪仁伸手去扶她起来,不忍看她蒙在眼上的纱布,垂眸道:“我只是在还你的恩情,不必放在心上。” 宋氏身子仍有些僵硬,几乎是被他半抱着重新坐定。 脑子里似成了一团浆糊,叫她完全理不清此刻发生的一切。 她坐在那,讷讷道:“我已不记得当年的事了……” “无妨,我记得就好。”汪仁勉强牵了牵嘴角,看着她受伤的眼睛,着实笑不出来。他多年来随时随地想要戴在面上便戴上的面具,似乎就这样戴不上去了,他惯常的温柔笑意,顿时成了空。 他心里难过得连生气都忘了—— 怎么会觉得这般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