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立即有人不服气地嚷嚷起来:“你他妈才放屁!老子兄弟天天给国公府里送菜,亲耳听府里的仆妇说的,还能有假?我瞧你这怂样,就知道你铁定一年半载没回去过了吧?这事京里可都传遍了,如今可是头一等的大消息!谁不知道,成国公至多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听到最后一句,燕淮只觉得眼皮一跳,心头微紧。 就在这时,纪鋆返了回来,见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由纳罕,走近了轻推他一把,“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燕淮迟疑着,还是只吐出这么二字来。 天机营中,众人只以排名为称呼,故谁也不知对方真名实姓,也不知对方具体是何方人士。 他同纪鋆情同手足,可有些事,仍未到全盘揭露的时候。 可是这种时候,他说没事,纪鋆不是傻子,怎会相信? “有什么事,连我也说不得?”纪鋆愈加疑惑起来。 燕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诚挚,像是最和善可靠不过的兄长,不禁有些踌躇起来。 千寻思,万忖度。 他差点便要脱口而出,我是京都燕家的儿子。 然而还未开口,他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 尾音软糯的女声,说着的正是地道的胡语,可音色却叫他觉得十分耳熟。 他悄悄循声望了过去。 明媚的日光下,面色苍白的少女,带着纤弱的笑意,在同身旁身形高大的黑发少年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灼热视线,黑发少年蓦地转过头来,湛蓝色的眸子像是漾开了一汪湖水。 燕淮倏忽收回了视线。 擅于伪装的人,一旦重新镇定下来,可不会这样就被发现。 果然,四处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黑发少年嘟囔着胡语,又将头转了回去。 燕淮则压低了声音同纪鋆道,“探听到什么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再次落到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分明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可声音,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没错。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白日里看起来,她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年幼。 燕淮心里莫名有些戚戚然起来,他竟然差点杀了个孩子,果真是不枉风师父断言他心狠手辣…… 他屏息听着她口中的话,但风一吹,便只听到寥寥几个词—— 养病,归家…… “并没有什么异样,民众知道的消息,也寥寥无几,只听说新城主似乎姓宋,有人称他为宋先生。”纪鋆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正色回答起了问题。 燕淮听得却有些漫不经心,过了会才接话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复命吧。”第148章筹备 自从风师父下了令,改了天机营的规矩后,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出来的时辰,回去的时辰,皆有定数,并不是他们想来便来,想回便立即能回的。因这回的任务完成得顺利漂亮,所以他们才能有多余的时间乔装打扮,在敦煌城里游荡。 但为了安全起见,仍因早些回去才是。 燕淮这话,纪鋆是赞同的。 “也好,免得叫他们发觉。”纪鋆遂点了点头,准备寻了地方换回原本的衣物,启程回地宫去。 燕淮也跟在他后头,往集市外走去。可走动着,他的目光,仍故作不经意地落在另一边的少女身上。 她的注意力,却全落在了手边的那一抹红色上。 那是一只镯子,不知是何材料而雕琢,似玉又不似。 燕淮走过她身旁。 一只驼队忽然走进了集市,人群陡然拥挤起来,摩肩接踵。来不及避开,他已同她擦身而过。好在只是一瞬,她便被站在身边的黑发少年给护在了怀中。 燕淮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出集市。 “阿蛮,该回去了。” 黑发少年的声音,叫他脚步微凝。 又是这个名字! 他记性不差,听了几回,早就想起自己对这名字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八小姐,似乎乳名便是阿蛮。 幼年见过的人,他原本早该忘记了才是。可偏生这人,他记得。 ——父亲有意为燕霖跟谢八小姐定下亲事。 乳娘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是笑着的。 因为谢八小姐的父亲,不过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而他的未婚妻,则是英国公府的嫡小姐。 两厢比较,在乳娘看来,他已完胜。 可当时的他,根本听不明白这些话里隐含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同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是生母大万氏还在人世时,便定下的。可这门亲事之于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他甚至连英国公温家的小姐生得什么模样都从未见过。 燕淮面色微冷。 他若重归京都,是不是就要娶温家女为妻? 若她生得极丑,是不是也忤逆不得? 尚未束发的少年,此时此刻心里担忧着的,却只是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丑不丑…… 他摇摇头,将杂念摒弃,快步跟上了纪鋆。 在他身后,被远远落下的集市,却依旧热闹着。 正俯身将镯子拾起的谢姝宁,什么也未察觉。 她将镯子置于眼前,将手高高扬起,日光下,这只镯子红得像是血,带着新鲜湿润的怪异色泽。 这样的红,她还是头一回见。 去年隆冬,当她被宋家养着的刀客抱着送回府时,身上的衣衫也被血泅开了大片,红得刺目。可她那会面上虽还能强强笑一笑,意识其实却已迷糊了。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又有多疼,她根本都游离在外,不知究竟。 然而在视线触碰到这只镯子的时候,她不禁觉得心尖微微一颤,仿若看到了自己衣衫上凝固的血渍。 养了大半年,她才终于被允了出门略走动走动。 等不到太阳落山,就必须回家去,决不能在外多逗留一刻。 这个时辰,她跟舒砚原本已经该离开集市了。 但就在即将转身离去的这一瞬,被她发现了这只红镯。 摆摊的是个老妪,满面皱纹犹如被太阳晒得龟裂的土地,头上的发丝已经尽数雪白。只这样看着,她这幅老态龙钟的模样,至少也得有六七十岁了。可当她抬起眼望过来的时候,谢姝宁却不由怔住了。 老妪的眼窝深陷,显得昏聩而沧桑。 谢姝宁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张脸上,见到一双清澈如同幼婴的眼睛。 深碧色的眼珠子仿佛经年的奢华翡翠,牢牢嵌在老妪的面上。 谢姝宁握着镯子,愣住了。 舒砚在一旁等得有些急了,遂催促起来,“你喜欢这镯子吗?喜欢便买了吧。” 若耽搁了回去的时辰,到时候免不得又有许久不得出门。这倒也没什么,他禁足早就要禁出习惯了。他担心的是,一个不慎,会再发生上回那样的事。 谢姝宁却比他镇静些。 上回出事的时候,乃是敦煌城里一年一度的庆典。西域众国,过路商旅,都知道这一天的特殊跟热闹。 庆典开始时,人山人海,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也是那群刺客精心挑选过的日子。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普通日子里,不会有人在集市上乱来,何况又是青天白日的。 她转头用胡语安慰了舒砚几句,又答应下来马上便走,这才慢慢地蹲下身子,同盘腿坐在花色毯子上的老妪道:“这镯子是什么材料制作的?” 自从她开始用心学习胡语后,平日里同莎曼还有舒砚交谈,便只用胡语了。 环境使然,她本身好学又极具天赋,没多久,便已能流利地同人说话。 老妪当然不会听不懂她的话。 可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盯着她摊开的那只手掌看。 白皙的手掌上静静躺着纹路繁复,艳红的镯子。 谢姝宁以为她在看镯子,便将镯子先了回去,同毯子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搁在了一块。 然而老妪的视线却并没有随着镯子的位置变换而改变,她依旧牢牢盯着谢姝宁的手。 谢姝宁被看得有些心中发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细细的两道眉。 “婆婆,这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舒砚在边上见状,有些不耐烦起来,凑近了俯身问老妪。 老妪眼也不眨,并不看他,恍若未闻。 谢姝宁将手掌翻了个面,又翻了回来,望着上头错综复杂的掌纹,试探着问道:“婆婆在看我掌上的纹路?” 天光底下,她的掌纹互相交错,理不清头路。 老妪终于张开了掉光牙齿的嘴,嚅动着,说了句在谢姝宁听来极为复杂的话。 谢姝宁:“……” 她愣了愣,立刻扭头去看舒砚,“表哥,她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舒砚回忆了下方才老妪口中的话,他听得懂,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用西越语转述给谢姝宁听。老妪的这句话,像是佛偈,晦涩又复杂。过了半响,他才迟疑着道,“她说你的运气很好。” 谢姝宁闻言,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只说了这个?” “有些复杂,我解释不清,大意便是如此了。”舒砚摇摇头,略带尴尬地别过脸去,“虽不知如何解释,但这绝对是好话便是了。” 谢姝宁眯起眼睛,淡红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一弯,眼里却带着颇为不信的神色。 舒砚心里发虚,不敢看她,索性也学她的模样蹲下身子,再次问起摆摊的老妪:“婆婆,这镯子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是玉?”说着话,他已经将镯子又捡了起来。 “是石头,采集自死亡之海的石头。”老妪终于回答了问题。 舒砚把玩着镯子的手却僵住了,眉眼亦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磕磕绊绊地问:“死亡之海?” 谢姝宁在边上听着,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起关于“死亡之海”的文字跟图像。 “孔雀海……”只一会,她便呢喃着念出了这几个字。 能被这片沙漠上的人民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只有昔日的孔雀海而已。 沙漠里的海,那原本是一片美丽的湖泊,湖水清澈晶莹。是这黄沙满途的旅程上,一块不可缺失的妙地。然而,几十年前,这片湖泊开始被沙化。没有多久,烟波浩淼的孔雀海,就变成了一片干涸的盐泽。 从此寸草不生,连飞鸟都不敢轻易穿行,孔雀海就这样成了“死亡之海”。 据闻,那里的沙子,都带着毒。 谢姝宁的手也僵住了。 老妪这时却“咯咯”笑了起来,像个年轻雀跃的少女的笑法,声音却沧桑得紧,她说,“美丽的红石,只有磨成粉末,溶于水后被引下才会散发出可怕的毒性。做成镯子,只有漂亮而已!” “阿蛮,我们换个镯子买!”舒砚却已经等不及她将话说完,便丢下了镯子要拽着谢姝宁离开。 谢姝宁却真的来了兴趣,重新捡起那只镯子,往腕一套,扭头对舒砚道:“舒砚哥哥,劳你破费了!” 舒砚目瞪口呆。 这可是有毒的东西! “不好看吗?”谢姝宁抬起手,色彩鲜明,花纹精致繁复的镯子就这样在她细弱的手腕上摇来晃去,极美。 舒砚无奈地叹口气,去付了钱。 再过一月,谢姝宁便要启程回京了。 宋氏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所以这一路只会缓行。所以想要在年前到达京城,是绝不可能的事,但即便一路慢车行进,明年春日,怎么也该到了。谢元茂到时要恼,她也不怕,旁的再重要也没有女儿重要。 只可怜了谢翊,一来二去,竟已这般久未能见到母亲跟妹妹。 想着儿子,宋氏想要回去的心就又忍不住迫切了点。 众人仔细商讨过一番,才终于定下了下月中旬启程。 这一去,也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 也正因为这样,莎曼跟宋氏才会答应让谢姝宁跟舒砚一起出来逛逛,买些中意的小玩意,带回京都去。 这只镯子,被谢姝宁一眼相中。 其价格,甚至不如谢姝宁裙摆上绣着的那朵莲花所用的丝线,但它却被她戴在了腕上,像戴一只价值千金的昂贵玉镯。 买完镯子,两人便回了家。 谢姝宁被宋氏扯着去商量回程路上所需的东西。 舒砚则心有戚戚地去寻了莎曼,将镯子的事说了,又将早前在集市上买镯子时,那老妪同谢姝宁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莎曼问他,“那你是怎么同阿蛮解释的?” “难道不是在夸她运气好?”舒砚心中愈发没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莎曼屈指在他额上重重一弹,没好气地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书你不愿意看,如今倒好,连旁人的话也听不明白了!” “哎哟!”舒砚急忙躲开,大力揉着额头,疑惑地道,“那这话是何意思?” 莎曼觑他一眼,扭头往外走,迎着从北方高原南下的冷风,咳了两声,回道:“灵魂的伴侣,已经降世。” 十月正值风沙呼啸之际,胡杨树的枝叶在风里哗哗作响。 莎曼的话才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舒砚只听见几个零星的字眼,见她要走,慌忙追了上去,“娘亲,别急着走呀,再说一遍嘛!” “阿蛮回去之时,已是大冷,还是弄身雪熊皮子的大氅保暖……”莎曼脚步不停,自言自语着走远。第149章地动 过了几日,莎曼便果真给谢姝宁弄了身雪熊皮的大氅来。 雪熊只在霜国最高的雪山上出没,其毛色纯白,没有一点杂色,是极难得的东西。 这一件大氅,花了莎曼许多心血。 谢姝宁收到大氅后,忍不住抱住了她的腰,唤了数声舅母。她的确,十分舍不得离去。但眼看着已是一拖再拖,若她们再不动身回去,京都谢家只怕就要亲自派人来接她们了。 到那时,只会叫众人难堪。 何况,她听说,京里的情况并不大好。 二伯父去世至今,已有一年,但府里的状况时好时坏,到底是大不如过去了。父亲尚未起复,七叔一如既往的无用,四伯父碌碌无为,整个谢家门庭,如今只能仰仗三伯父支撑。 可三伯父虽然在去年顺利留京,甚至被肃方帝另眼相待,然而论内里,他始终是薄弱的。 多年来,他都在江南一带上任,其人脉关系也多在那一块。京里虽一直也未曾疏忽,但比起一直在京里打转的人,那可就差的远了。而且没了身在内阁的谢二爷,许多事许多话都不如过去方便容易。 这种时候,谢家人,怕的就是意外。 也许只是一桩小事,就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