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不会允许她跟母亲成为“那根稻草”。 故而,她们的行囊已到了不得不打点的时候。 宋氏仍有些担心谢姝宁的身子,每每瞧见,就会忍不住嘘寒问暖,询问身子的状况。 天晓得,她来了一回漠北,待到要归家,倒比本就柔弱些的母亲还要弱不禁风了。 身上的衣裳也显得空荡荡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好在她的精神尚可,小心些,并无大碍。 转眼间,时间已近临行。 宋延昭日日忙得见不着人影,这几日也推了许多事,陪着谢姝宁筹措事务。 依谢姝宁的意思,这条商道可走,却远比她所想的难走。再加上她今后远在中原,鞭长莫及,很多事都不得亲力亲为。原本还能求助宋延昭,可如今他身为敦煌城里最大的人物,哪里还能得空分心帮她处理买卖上的事。 谢姝宁在心中过了一遍,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却动起了别的心思。 临行前几日,沙漠上的风已渐渐刺骨,她身子骨薄弱,早早便被劝着换上了厚厚的衣裳。 去见宋延昭时,她已被裹得像一个球。 低下头,都要瞧不见自己的脚尖。 她顶着风沙滚进了宋延昭的书房,摘了莎曼为她准备的古怪帽子,露出下头漆黑的发辫来。 “你这鞋子,也该换厚实些的才是。”一看到人,宋延昭便先说起了她的鞋。 可其实,她已穿上了内里蓄绒的温暖靴子。 谢姝宁明白他们是真的担心自己的身体,便笑着应了回头去换,随后走向书桌前的那张椅子坐下,这才同宋延昭道:“舅舅,我要同你借一笔银子。” 宋延昭疑惑,“要多少?” 按理,谢姝宁没有任何缺银子使的地方。 “数额有些大。”谢姝宁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提起了一件旁的事来,“京都值钱的行当多得紧,我何必舍近求远?那些从西域运往西越的货物,照样能卖出好价钱。若我能一口气吞下那些东西,再在收购的价钱上提一些,盆满钵盈,也不会是难事。” 宋延昭闻言却未立即表态,而是问道:“来往两地的商队虽不至于多如牛毛,可也不少。你吞下了一部分,提价贩卖,可省下的那些价钱比你的低廉,你的东西,还有谁要?” 同样的东西,即便次一些,大多数人也只会往便宜的买。 谢姝宁却眉眼弯弯地望向他,摇摇头道,“所以,我才说那笔银子的数额有些大。” 不插手便不插手,她若要做,就势必往大了做。 她生于水雾氤氲的江南,可骨子里却有着西北荒漠上月下野狼的脾性。 卧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花这种事,其实,并不适合她。 经此一行,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本性。 “自然,那笔银子,许会亏掉也说不准。”她定定看着自己的舅舅,眼角眉梢皆是揶揄的笑意,“舅舅到时,可千万莫要急着同阿蛮讨要才好。” 宋延昭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 “舅舅这便是答应了?”谢姝宁将垂在自己身前的长辫子甩到了身后,笑眯眯地问道。 宋延昭颔首,随即想起一事,道:“路途遥遥,我折算成金子给你吧。” “多谢舅舅,但这事可得先瞒着娘亲!”谢姝宁急忙道谢。 书房里谈论的气氛,渐渐热火朝天起来。 然而就在两人于书房内谈论金子之际,天机营的地宫里却是冷得叫人哆嗦。 任务失手,雇主极为不快,差点连定金都要了回去,天机营好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号,几乎毁于一旦。 风师父发了大火,将失手的几人,带到了地宫深处一一鞭挞。 谁也不敢求饶,也无人敢为他们求情。 这一次去的人里,领队的是行七的纪鋆。 燕淮回到地宫时,他们刚刚被带往刑室。他清楚这次的任务若是成了,能为风师父带来多少钱财。所以依风师父嗜钱如命的性子,纪鋆几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略一想,便要拔脚往刑室去。 走至半道,却遇到了雷师父。 “师父。”他躬身低头,模样乖巧。 雷师父很满意。 他初来天机营时才七岁多,十足十的孩子,所以这三位师父里,负责照料他们这群孩子生活起居的雷师父,同他最熟。 “十一,你要往哪里去?”雷师父问道。 燕淮正要回答,却惊觉妇人的声音里带着丝少见的疲惫。 他微微抬起头,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回答道:“四处转转而已……” 话音未落,雷师父已是厉声喝道:“胡说!” “师父……风师父发了大火,我担心七师兄……”他尴尬地抬起头来,伸手摸摸鼻子,“您也知道,他瞧着壮实,其实弱着呢,我早先去候着,过会也好将他抬回来……” 雷师父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你也知道你七师兄这回闯了大祸,受点罚也是应当的,你莫要搀和进去,回去歇着吧。” 燕淮收起了面上的尴尬之色,应了是。 雷师父这才越过他,往前头而去。 然而她走后,燕淮却没有听她的话回头,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往风师父那去。 方才雷师父说的话,叫他不得不警觉。 平日里,她虽然就是三位师父里最和善的那一个,可也不会同他说那样的话。 她让他不要搀和进去,只能说明,风师父这回的火气足以连她也骇然。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更快了些。 果然,才一靠近刑室,他便听到了风师父全然不压抑的怒吼声——“连个人都不会杀,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门外的燕淮愣了愣。 如今的天机营在风师父心中,已成了他敛财的工具。 “这么多年,我悉心教授你们功夫,难道是为了养着你们做贵公子的不成?” “我平日里鲜少对你们真动手,眼下来看简直是错得一塌糊涂!你们这群小畜生,不重重惩罚,如何能记得住!斩一只手,想必就能记得深一些!” 话音落,燕淮便听到他吼了声“老七”。 在天机营这样的地方,没了一只手,便如同死。风师父绝不会养一个独臂的废人,天机营也绝没有废人的容身之地!纪鋆的手,不能废! 来不及细思,他已大力推开了门,身后箭筒击打在背上,“怦怦”闷响。 眼前寒光闪烁,那是风师父的长剑。 尚未站定,燕淮已反手拔箭,拉弓。 “嗖”地一声,箭便离弦而去,直冲背对他的风师父。 他的箭术极佳,从得到这把弓的那日起,便从未失手过。羽箭不偏不倚穿透风师父的背心。 屋内众人皆瞠目结舌,僵直在场。 被风师父制住的纪鋆最先回过神来,咬着牙一翻身,夺过正在呆立中的风师父手中长剑,又往他脖子上一抹。 既要杀,便要保证他死透! “十一、老七!你们反了不成!”在场的剩余几人皆被眼前这一幕震得不知作何反应,等到风师父倒在地上捂着喉咙翻了白眼,才有人怒斥出声。 进刑室,除了师父外,谁也不得佩戴兵器。 当然,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无人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如燕淮这样背着箭囊闯进门来。 以正在死去的风师父为界,两帮人互相对峙着。 燕淮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看着对面似乎已做好准备徒手攻上来的同门们,冷声道,“我没有要同你们动手的意思。” 对面的人极为不屑,“你拔箭弑师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死罢了……”他敛眸,声音低低,近乎呢喃。 “杀了这两个弑师的东西!” 然而不等对面的人攻上来,众人脚下的地面猛然间剧烈震颤起来。 地动了! 燕淮登时面色煞白,一把拽住纪鋆的手便往外跑。 天机营耗资巨大,但仍旧不够完善,每年都需要花费大笔银钱维护,然而近段日子,钱财都流入了风师父的口袋,哪里还顾得上地宫。 心中遍布阴霾,若真是地动,失修的地宫,不一定能扛得住! 刑室中的其余人亦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像是蜇人的蝎子,死死不松。 但脚底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已渐渐有人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头顶上“咯咯”的古怪响动。有眼尖的一眼便看到,头顶上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缝,有几粒黄沙落了下来。 “快跑!” 也不知是谁在扬声大喊,话音未落,众人便都拼命往地宫出口而去。 若是地宫塌陷,被困在下头,可就真的死定了! 然而燕淮却拽着纪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纪鋆大惊,“往哪里去?” 燕淮咬牙,跑得愈加快,“我才从外头回来,牵了匹骆驼!” “轰隆隆——” 像是惊雷落在耳畔,一道接一道此起彼伏,震得脚步踉跄。 …… 大半天过去,这片土地才终于在漫天的黄沙里重归了平静。 然而余震仍有可能发生。敦煌城内,人心惶惶。 宋延昭忙着安稳民心,谢姝宁则忙着安慰宋氏。 宋氏却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担忧地道:“阿蛮,我们还是再过一段日子出发吧!” “好好,我们晚些再走。”谢姝宁好声应了,宋氏才叹口气松了手。 人祸能避,天灾却是避无可避。 这片沙漠,近百年来,还是头一回经历地动。 谁能不怕…… 城外,被红日晒得滚烫的砂砾,因为夕阳西下而渐渐褪去温度,重归冰冷。 空无一人的沙海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驼铃声响,在一片寂静中传出老远,带着暴晒过后的疲乏,显得沉闷而拖沓。 远远的,有只落单的骆驼摇摇晃晃地站了过来,蹒跚而行。它脖子上的缰绳,另一端不知牵扯住了什么,被拽得笔直,制住了它想要前行的脚步。它吃力地拖着深埋入黄沙的缰绳,拼尽全力想要迈开步子,一个不慎却重重跪了下去,身子歪歪斜斜地往沙子上倒去。 驼峰倒地的那一刹,“哗啦”一声,一只被缰绳紧紧缠绕着的手臂自黄沙下露了出来,坚韧的缰绳被一连打了数个死结,狠狠勒进了肌肤,有血汩汩地从手腕处渗出来。 砂砾像是海水,往四周散开去。 骆驼打着响鼻,重新站了起来。 伴随着它的动作,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逐渐袒露在了青空之下。 骆驼脚步拖拉地往前走了一步,那具被紧紧捆在缰绳上的身躯,也随之在黄沙上缓缓移动。 另一只手臂也终于从黄沙之下,露了出来。 然而叫人惊诧的是,那只手竟然还紧紧握着一只手。 又是“哗啦”一声响,另一具遍布黄沙的身体也被拖了出来,滚落在空荡荡的沙海上,身下黄沙簌簌摩擦着……第150章出发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晚风带着残留的热气徐徐拂过面颊,吹散了糊在面上的黄沙。 骆驼也疲惫地伏在沙上,鼻翼翕动着,不再走动。因为用力的挣扎过,那根牛皮制成的缰绳也几乎嵌进了它的脖子,此刻依旧绷得紧紧的。 “簌簌——” 黄沙摩挲,发出叫人牙倒的声响。 被缰绳的另一端牵制住的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血肉模糊的手一个用力,已反手拽住了绳子,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拖了起来,一骨碌靠到了骆驼的身上。 他身上的黄沙纷纷滚落,被风吹进鼻腔里,痒得厉害。 然而这个时候,他连打喷嚏的力气都快消失殆尽。 来不及静坐休息,他便俯身,用尽全力地去拉那个躺在自己脚边的人,“七师兄……” 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死去般的人蓦地睁开了眼,大口喘息起来。 夜风里,空阔无人的沙海上,只有两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并一匹精疲力尽的骆驼。 太阳彻底落下后,天气便飞快地冷了起来。 明明前一刻吹来的风里还夹杂着白日的滚滚热气,转瞬便恍若寒冰。这样的夜里,没有几人敢在外头露宿。也许一觉醒来,好好的人,便成了坚硬的冰块。 冷月悬空,越升越高。 夜风里,少年空出一只手来,终于将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砾抹去。 同样靠坐在了骆驼身旁的纪鋆亦喘着大气,伸手去掸脸上的沙子。 视线重获明晰,燕淮咬着牙把紧紧绑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往缰绳割去。 牛皮绳子断开的那一刹那,受伤的腕部干结的血渍立时绽开,鲜血“滴滴答答”地往身下黄沙渗去。然而他已不觉得疼……也不知道被惊慌失措的骆驼拖着走出了多远…… 不过依此时正静静卧倒的骆驼来看,怕是并没有多远。 灾难来袭时,不止他们乱了手脚,被吓得魂飞魄散,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也一样害怕。 气温越来越低,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一,地宫呢?”终于缓过神来的纪鋆踉跄着站了起来。 燕淮皱眉,举目四望。 凉薄的月色下,黄沙无垠。 隆起的沙丘在猎猎大风中,随时改变着形态。地宫的入口,却牢牢刻在他们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骆驼醒转后并没有带着他们走出多远——地宫就在不远处。 那一块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层……叫人胆战心惊! 燕淮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撑着骆驼的身躯站直了身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人开口道,“塌陷了。” 以沙层凹陷的程度来看,地宫里怕是无一人生还。 除了死在他们手上的风师父,剩余的八人,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也难以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