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事,想要在原定的时间上路,根本不可能。 谢姝宁的伤,反反复复,似乎没有好透的时候。 舒砚因了这事,也是被狠狠地禁了一回足,日日呆在家中,哪里也不敢去,只时常来看望谢姝宁。 眼见着谢姝宁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如黄沙遍布,再装不下旁的东西。 春日来临,这片绿洲上重新生机勃勃起来。 翠绿的小草,鹅黄、浅粉的细碎花朵,一日日随着暖融融的春风开遍了角落。 舒砚终于得了机会能出门去,却哪也不走,昔日的狐朋狗友来邀他去玩,他也不去,只带着人去采了一堆的野花回来。 一朵朵挑拣干净,又细细整理妥帖,养在装了清水的瓷瓶里,送进谢姝宁的房间。 他将花瓶在窗台下放下,挠挠头,看谢姝宁一眼,“外头的花都开了。” 屋子里弥漫着春阳温暖的气息,谢姝宁靠在软枕上,一颗心仿若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尽数舒展,她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洁白的贝齿,道:“好漂亮的花!” 舒砚听了,就也跟着一起笑。 可看似岁月静好的时光里,宋氏跟莎曼却是忧心不已。 谢姝宁伤口上的痂已经脱落了,但又结了薄薄的第二层。 那道狰狞的口中,成了条暗褐色的线,牢牢附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再不会褪去。 宋氏惋惜,遗憾,却并不会为此而担忧。 她担心的是,谢姝宁的身子。 这一次,令谢姝宁元气大伤。 明明好吃好喝的供着,可她仍旧飞快地消瘦了下去。 那道伤疤,像是附了诅咒,将她的精气神一点点吸走。 宋氏每每看着她,都会忍不住怀念幼年时的谢姝宁。那样小小肉肉的一团,雪白粉嫩,恍若画上的福娃娃,而今却瘦得只余一缕尖尖的下颌,面色苍白,就连那头青丝都似乎没了过去的光泽。 唯有她笑起来的时候,宋氏才觉得自己的心平静安稳地躺在胸腔里,一切都好好的。 等到第二层痂也脱落了后,谢姝宁终于被几位长辈允了出门走动,但也仅仅只限于庭院里而已。 她倒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只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的叮嘱。 可惜春日苦短,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就来了。 沙海上空的艳阳似乎尤为热辣,空气里都弥漫着滚烫的烟气,莎曼跟宋氏当然也就不会再答应让她出门。 况且那日她只是在外头多呆了一会,便忽然晕了过去,几乎吓哭了玉紫跟柳黄。 等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宋氏的眼睛都肿了。 谢姝宁疑惑极了。 明明伤到的只是心口,还未触及心脏,可为何她的身体却就这样坏了下去,大不如从前。 这么一来,归程只能一拖再拖。 宋氏修书一封,让人送回了京都谢家,禀明了晚归的事。 母女二人就继续在敦煌住了下来。 谢姝宁整日里什么也不做,亦不能出门,便只好搬了书出来看。 大摞大摞的书,高高地堆在床脚,只等着她依次翻阅。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叫经常来给她送书的舒砚瞠目结舌,再不敢同她显摆自己知道的故事。 谢元茂的信,带着砂砾被交到宋氏手中时,谢姝宁已经开始跟随莎曼学习胡语。只几日工夫,她便已经能够用简单的句子同莎曼进行短暂交流,叫众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是天赋。 谢姝宁很享受学习带来的快乐。 但谢元茂的信,冲淡了这单薄的愉悦。 信上说,秋日怎么也该返程回京了,若不然,京里就该有流言蜚语传出,不甚好。 没有人家的主母会带着女儿一去娘家一年半载,而不归家的。 这种情况,不论原因是何,都只会打了男方的脸,叫他们难堪。 谢姝宁明白,却不能谅解。 他分明已知道,她的身子,不适宜赶路。 谢姝宁默不作声地将信看了一遍,递还给了宋氏,道:“再瞧瞧吧,若到时大夫说能够启程,我们便出发,兴许还能赶在年前回府。” 宋氏心疼她,却也相信京里的话怕是难听起来了,只得先点点头,加紧调理谢姝宁的身子。 因了这封信,似乎她们的临行之日便马上就要到来,宋府里的气氛略有些紧张。 莎曼几次三番想要悄悄同宋氏道,若她的夫婿对她不好,索性便不回去就是了。但她熟知西越的风土人情,清楚宋氏是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思来想去,仍未将这话说出口。 倒是宋延昭,私下里同谢姝宁谈了次。 庆典上的刺客,虽然没有找到人,但多少有了几分眉目。 老城主暴毙后,西越三十六国便始终不大平静,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少,他们自己暗地里就开始你争我抢起来。 很快,就有人死去。 手法同上回老城主的,极像。 这伙子人的名号也渐渐没有那么隐蔽了。 ——天机营。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收钱买命的神秘组织,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它的入口。 即便是宋延昭,也没有找到。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正式接替了城主的职位后,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根本无暇分身。 一个外人!一个中原人!一个异族人! 凭什么做敦煌的城主? 宋延昭的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他早就汲汲营营多年,打下的基础已经足够雄厚,假以时日,绝不成问题。 唯有宋氏,在知道了这件事后,担忧得夜不能寐。 她一直从商的兄长,却做着她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怎能不叫她担忧。 这半年发生的事,每一桩都让宋氏惊诧惶恐,也叫谢姝宁惆怅。 她来漠北的目的,最初是为了这条商道。 自她出生的那一日起,她便不缺银子,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用着的都是舅舅的资产。往后谢翊成家立业,总不能继续如此,她要想法子自己挣出一条路来。 所以她带上了立夏,又将人丢给了刀疤。 可结果,事到如今,她自己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了。 真是出师不利。 但宋延昭如今在西域三十六国里的地位,今非昔比。谢姝宁原本想好的那些事,恐怕也都要重新掂量掂量才好。 屋子里的窗大开着,她倚在窗口,探头看向蓝天。 有不知名的鸟发出尖利的鸣叫声,从青空上飞过。 地上的稀疏的植被因为强烈的光照,而显得恹恹的,如她一样。 谢姝宁看看自己细弱伶仃的手腕,苦恼地皱起了眉。 “天机营……”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面具,还有那柄剑。 剑尖的寒光,多次在她的噩梦里盘旋不去。苍白的少女,在日光下的肤色几乎呈现出半透明,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可她的手却紧紧握成了一个拳,“有朝一日,若叫我再遇此人,誓不甘休!” 话音幽幽的,被风吹出了窗外。 天空上的怪鸟桀桀叫着。 而远在地宫的黑衣少年,却重重打了个喷嚏。第147章传闻 斗转星移,只用了数月光景,天机营在漠北的名声便远超其多年来在中原的名号。 曾几何时,天机营以低调处世,而今却是恨不得高调再高调,好叫世人皆知。而今,西域三十六国俨然已传遍天机营三字,其门下黑衣面具的杀手,亦名扬这片苍茫的沙海。 金银财宝从雇主的手中流出,经由风师父,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运入天机营。 然而,这些财富,并没有温暖到任何人。 掩在黄沙下的地宫,依旧是阴冷的。 哪怕头顶上就是被烈日晒得滋滋作响的沙漠,里头却冒着森森的寒气。 黑衣的少年揉揉鼻子,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清秀爽俊。睫毛秀长浓密,在低头的瞬间,如同小扇子,悄然交错,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怯弱的脂粉气。 初次踏入天机营时,他才七岁,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精致却易碎。 可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年纪最小的他却成了在场的十一人里头,武学造诣最高的那一个。自然,因为年幼,力量上的缺失难以弥补,但他在这上头的勤奋跟天赋,都足够叫人惊讶不已。 然而燕淮之所以这般拼命,为的只是不愿叫父亲失望。 他始终在想,若他学成,父亲大抵就该笑着来接他归家了。 可父亲,却一直没有出现。 而他的咬牙努力,也就成了习惯。 “十一,该出发了!” 听到声响,他抬眼朝前方望去,纪鋆已握着面具,整装待发。 “嗯。”燕淮迅速将剩余的另一只袖口扎紧,应声展颜笑了起来。 纪鋆却只是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低低道:“这一回任务的凶险并不比前几回的少,你小心些!” 往常他们都是几人一组共同出发,这次却因为任务繁多,人手不够,只得他跟燕淮二人同行。这便罢了,最终还得靠年纪最小的燕淮想法子接近目标,也因此,他最险。 燕淮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便也老实收敛了笑意,肃容点了头。 两人这才抓紧时间,迎着烈阳走出了地宫。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竟得手的十分容易。 燕淮的手法,灵活多变,其人狡诈如同沙漠里的大耳狐狸,叫人防不胜防。 “你……似乎越来越适应这样的日子了……”事成后,纪鋆不由神色古怪地感慨了句。 明明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天机营的转变,他却比谁都适应得更好。 纪鋆想起自己拔剑杀人时还会发抖的手,面色愈加难看了几分。在天机营出现困顿局面之前,他们这群人日日练剑练枪,却从来无人真的杀过人,感受过鲜血喷溅的滋味。缺乏实战的后果,便直接导致了他们在行动中的细小失误。 心慈手软,乃是致命的事。 可燕淮却跟他们都不大像。 第一回出任务,他便独自杀出了重围,拖着重伤的身子赶来跟他们汇合。 这样想着,纪鋆就多看了燕淮一眼。 好在这样的人,是兄弟是密友,若是敌人,岂不是要伤透脑筋? 等再过几年,到他羽翼愈丰,可就更加不容易对付了。 纪鋆笑着上前去勾住了燕淮的脖子,问道:“十一,许久没有出来逛过了,我们悄悄多留一会吧?” 燕淮失笑,“先去换了衣裳!” 俩人对视一眼,就飞快地往一户民居而去。 等到再次出来,脸上面具已无,身上黑衣也换成了当地人惯常穿着的服饰,色彩鲜艳夺目。 谨慎起见,俩人还故意抹黑了脸,打扮得更像是本地人,少了几分中原人的气息。 好在俩人在漠北多年,胡语也能听得明白,略一伪装,倒无人识破。 俩人便往市集走去。 头顶上的太阳红彤彤一颗挂在那,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炉。 但此时,已临近秋日。 秋冬时节,来往的商旅最多,因而这会的市集其实已初步有了往日繁荣的景象。 俩人只看不买,悠闲地转悠起来。 逛市集,是探听消息最好的法子。 自上回诛杀了敦煌的老城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进城。 时隔大半年,敦煌城里换了新的城主,他们也都听说过,但再具体的消息便不清楚了。传言这位城主,是定居敦煌的中原人,极具才干。可旁的,却什么也传不出去。 新城主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中人物,竟是谁也不明。 俩人便分别用流利的胡语同商贩交谈起来,闲话家常,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新城主的事来。 渐渐的,纪鋆便走远了。 燕淮瞧见,并没有立即跟上去。 热风拂过面颊,他眼中略带上了几分严肃之色。 耳边清晰传来的西越语里,正在同张狂的语气谈论着西越京都的时事。 燕淮的眸光冷锐了些,佯作无意地掠过那几名交谈中的商旅。风尘仆仆的模样,即便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也难以抹去,可见这些人,是这一两日才进的敦煌。那么他们口中说的事,也就该是数月之前的了。 “肃方帝……”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他离开京都的时候虽然年幼,可父亲身为成国公,在皇帝跟前也得脸,他是见过多次圣容的。他明明记得,端坐在皇位上的人,称庆隆帝。 难道,帝位已经换了人? 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如此一来,京都南城的人,恐怕都会受到了牵连。 成国公府,可还好? 但这样的念头才一冒出来,就被他咬着牙给压制了下去。 父亲多年来,音讯全无,成国公府还好不好,与他这个身处偏远塞外的弃儿有何干系? 他冷着脸,扭头便准备走人去寻纪鋆。 却不防那几人的话锋一转,竟真的说起了成国公府来! 他的脚步便下意识停滞不前。 其中一人道,“成国公病了那么久,终于是不济了。” 另一人便紧接着道:“可不是!听说世子爷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呢,也不知是生还是死,看来这爵位最后还是得落到燕二公子手中!” “怕是也只能如此了,世子爷多少年不见踪影,兴许早就连骨头渣渣都烂光了也说不准。” 一句又一句,燕淮听得僵住了身子。 几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有道声音插了进去,“我说你们几个懂个屁!人成国公府的事,你们几个只能混混东城的家伙,能知道?就瞎咧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