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救美?”谢姝宁听着,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宋延昭讪笑,“我算什么英雄,顶多也就是一头狗熊。老城主那时候就已经足够年迈了,人人都在觊觎他的位子,他不得不小心。我这个从中原来的博学商旅,慢慢的就成了他身边最重要的门客。有时候,取而代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城主虽然年迈又好色,但开始,并没有那般昏聩。 美色之于他,在能做武器的时候,绝不会吝啬。 彼时,老城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扬言他可以要求任何一样东西。 宋延昭当然毫不客气地要了莎曼。 老城主虽然有些不悦,但仍旧豪迈地将莎曼赏了下去。 这开端,其实同情爱无关。 想起往事,宋延昭的脸上多了分尴尬。 可谢姝宁想象着那个画面,却觉得舅母当时定然将舅舅视若神明。 在那样的时刻,能有个人愿意救自己出苦海,是多值得庆幸的事。 “如今傀儡城主已亡,有些事就瞒不住了。”宋延昭道,神色间,有隐约的狠戾闪过。 谢姝宁却并不担心,她知道,他肯定自有办法。 身体上的疲倦终究还是重重来袭,她打了个哈欠。 宋延昭笑了笑,“好好休息,旁的事都不必你瞎操心。” 谢姝宁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舅舅可别责怪表哥。” “禁足而已。”宋延昭失笑,招呼玉紫跟柳黄进来服侍她,自己先行离开。 这一夜,谁也未曾睡好。 从敦煌逃离的六人,直到天明才终于赶回了天机营。 隐蔽在黄沙底下的地宫,从来未被西域三十六国的任何人发现过。 “十一,还要先回过师父,你撑着点。”纪鋆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然而面色苍白的十一却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浑身无力,额上冒出大颗冷汗。 他重重喘息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强打起精神。 人在身体疲乏的时候,似乎总是容易怀念曾经。 可是他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被叫做淮儿的景象了,母亲去世太早,早得他对她几乎毫无印象。那个总是叫他淮儿的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继母。 一晃眼,已是数年,他几乎都要将燕淮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第145章天机 七岁那年,他被在自己面前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送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疾驰在离京的路上,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贴在车壁的小窗子上,凝视父亲。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他内心的惶恐跟不安,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从此,他们再不曾相见。 这一切,对当时年幼的他而言,犹如遗弃。 他四岁就跟着父亲扎马步,不论是炎炎夏日,抑或冰天雪地,从无间断。累得哭了,倒在地上,父亲也不会抱起他哄他。但继母却会让人端着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将他扶起,笑着唤他淮儿,亲自捏着白瓷的汤匙,一勺勺喂他。她还会拿着香喷喷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珠,那轻柔像是天上软绵绵的白云。 可父亲一出现,就会打翻那碗莲子羹,打发继母离开。 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嫉妒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 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可是为何父亲待他却那般好,待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同样年幼的燕霖可以睁着漂亮的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而他却只能在酷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吃苦。 乳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如今活着的,当着成国公府主母的人是燕霖的母亲。 虽然都喊着母亲,但小万氏终究只是他的姨母,继母……而非十月怀胎诞育他的人…… 府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他跟燕霖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嘴里叫着他世子爷,可背地里都在燕霖跟前卖乖。 世态炎凉,他很久以前就尝过了。 进天机营时,他年纪最小。 他害怕,他想逃,可打开地宫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漫天黄沙,长风绞动,四野苍莽,他根本无路可逃。 因而,他也在那一刻便明白,府里的那些人,暗地里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垂髻之年,他的心却已沧桑。 膝下的地砖冰冷刺骨,带着沙漠的酷寒,身上的疼痛,似乎渐渐被冻得麻木。 三位师父依次围坐在那,谁也没有出声。 敦煌此行六人中带队的大师兄摘去了面具,俯首禀报起来,“潜入王城后,我们便发现老城主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 已经带上了些微青年音色的少年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旋不散。 敦煌的老城主,在外界的传闻里,一直是个老当益壮、头脑清明之人。甚至,他还被西域三十六国称为猎隼,凶猛奸猾。 可事实上,当他们悄悄潜入那间布置华丽的囚牢时,都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呆了。 痴痴呆呆,不受控制地半张开嘴,流着口涎的老头,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近乎传奇的敦煌城主? 西域里多少刀客剑手,被人重金雇佣,想要将其诛杀,最后的下场却都是被敦煌城外的黄沙掩埋。累累白骨铸就的敦煌,怎么会由一个臃肿痴肥的老人所掌控? 天机营里掌权的风师父,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响,在听完少年的话后,冷笑了声。 “不管敦煌城里掌权的人是不是他,杀了就行。”他年纪约莫在四十岁上下,只有一只独眼,盲了的那只被黑色的皮革眼罩遮得严实,声音喑哑粗粝,“付钱的人要的是老城主的命,那我们就取那条命给他们就是。” 一旁的雷师父闻言嗤笑,“按照大哥的意思,天机营岂不是成了单纯的杀手组织?” 谁都知道,天机营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杀手。 可如今,他们的确做着杀手的活计。 收钱,杀人。 简洁到无需思考。 风师父看她一眼,却没有同她争执的意思,只让跪在下头的几个人退下。 等到人一走光,屋子里的人便吵了起来。 雷师父觉得这般做,失了身份丢了脸不提,更是坏了建立天机营的初衷。 风师父只冷笑,并不辩解。 敦煌城主这活是他们接的第一桩。 “二姐,你可知道,天机营是谁创立的?”忽然,一直没有出声的电师父低声问道。 雷师父被问得一怔。 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见过幕后真正的那只手。 天机营位处黄沙底下,地宫用巨石修建,耗资巨大。他们三人在八年前被人花重金从中原请到漠北,成为天机营中的授课师父。这些年来,每隔三个月,便有人用隐蔽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往天机营送银子,维持他们的日常所需。 但从今年春天开始,这笔一直单线联系的银子,断了踪迹。 沙漠气候地形皆复杂,许是出了意外也可能,所以他们一开始仍等着。 可到如今,已经快近一年了,却依旧没有任何人出现。 天机营像是被遗忘抛弃了一般。 没有银子,就不能继续维持下去。 风师父心狠,一点点将天机营变为杀手组织。 十一个自小习武的少年,在他看来,同杀手无异。 蓄着虬髯的电师父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创立者是谁,我们就算是想要去寻,也无处可去。” 言下之意,不赚钱,难道等着吃沙子不成? 雷师父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她到底还担忧着,也许哪一日送银子的人就又出现了。 她沉思着,视线扫到了地砖上的一抹血渍,是方才燕淮跪着的地方。 面沉如水,她不由微恼,道:“就算如此,派十一出去是何用意?上头的人可是一早便说过,十一的命,最重要!” 风师父一掌拍在桌上,“上头的人?如今连个鬼影也无,还听那些屁话做什么?” “二姐啊,你的妇人之仁,终有一日会害了你。”电师父摇了摇头,“你既也知道上头的人说过那样的话,那便该明白大哥的用意才是。若他们真的在意,十一落入险境,他们焉会不出现?由此可见,天机营的后路,已经没了!眼下我们只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此抛下一切封闭天机营;第二,照大哥的意思去做。” 话音落地,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顿了顿,电师父又补充道:“何况二姐你莫非忘了?这群孩子中,可不是个个都身份清白,来历简单的。十一就更不必提。” 若选择第一条路,势必麻烦重重。 昔日创立天机营,幕后之人说,可由他们三人自行收徒。 这十一个人里,只有最小的十一,是被送银子的人,一道送进来的。 剩下的,有胡人,有刀客的后代,也有从中原慕名来拜师的。 天机营地处漠北,可在漠北的名声却远不如在中原武林来得响亮。 的确有能人,成功拜师。 这么一来,似乎就真的只有走第二条路,将这群孩子控制在手中。 漠北偏远,可富庶的地方,却富庶到叫人眼红。对贪财的风师父而言,能赚金子,总比吃沙好。 三人各怀鬼胎,重新围桌而坐,谈起后事。 …… 燕淮,纪鋆几人却才松了一口气。 脱下身上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衣,少年的身上骤然露出了大片伤痕。 纪鋆取了药,又去打了水来帮他清洗伤口。 冰凉的水,碰到伤口的那一瞬,几乎疼得燕淮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 可腿上也有伤,又累得几乎连喘气的力气也无,他只抽了抽嘴角,就忍下了。 纪鋆手下动作利索,眼中却带着几分狐疑,问道:“先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落下了?” 好在领队的大师兄还有几分人情味,并没有将这件事也一道说了。 “被个人发现了痕迹,要去灭口时,却撞上了卫兵。”燕淮并没有多言,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纪鋆听了却吃惊不已:“敦煌的巡逻卫兵,你遇上了几个?” 燕淮笑了起来,“十个。” “十个?”纪鋆目瞪口呆,一下站起,撞翻了边上的水盆,“你全杀了?” 燕淮没有回答,只一脸心疼地看着地上渐渐蜿蜒开的水,“哎呀七师兄,你怎地如此浪费……” 纪鋆摔了手中湿漉漉的巾子,皱紧了眉头:“你可真命大!” “命大还不好?”燕淮微笑。 纪鋆瞪他一眼,扭头出去重新打水。 屋子里,坐在床边的燕淮,却静静想起了那张在月色下瞧见的面庞。 陌生的面孔,熟悉又久远的名字…… 是个西越人。 因了那一眼,他这会倒无端端有些怀念起京都来。 南城的成国公府里,他院子里的那几株腊梅,也不知开成了何样,是否一树艳丽? 皇城,又该被漫天白雪覆盖了吧? 记忆已有些朦胧,像是一幅画,却浸了水,变得不再清晰完整。 手掌摊开,掌心朝上。 他看着自己手上被磨出的茧子,心中五味杂陈。 不能写信,不能离开。 这就是天机营。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其实还在隐隐期盼着,也许哪一日,父亲就会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当初,根本便不是抛弃。 他长长叹了声。 宋府里的谢姝宁也在无人瞧见的时候,长叹一气。 养病的日子,对她而言,并不好受。 舅母跟表哥心中有愧,尤是舅母,恨不得将母亲做的事全部都接手了才好。 等到吃饭的时候,莎曼便持着纯银小刀,亲手在小羊羔腿肉上切割下最嫩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 谢姝宁苦着脸,张口吃下。 莎曼这才笑了起来。第146章病弱 漠北的气候,并不适宜养伤。 尤其是谢姝宁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她身子骨虽然不错,可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平日里连跌跤都少见,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费尽心思养了几日,她的伤口却好得比旁人还要慢些。 一群人便都急了,又请了大夫来看。 人一进门,宋氏就急急询问,“先生早前说过,用的药是治伤的上品,伤口也能早些痊愈,可如今却为何久久不愈?” 大夫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焦头烂额,掌心冒汗,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谢姝宁的伤,最终只能摇摇头道:“药的确已是最好的药,原本这时就该开始结痂了。眼下这情况,一则因为小姐不适此地的气候,二来也是这伤的缘故。虽未伤及心脉,可到底近在咫尺,只差分毫,不是小伤。” 西域一带,宋延昭都熟悉,敦煌更不必说,根本便是他的大本营。所以这里的大夫能拿出什么药来,他自己又能找到什么药,宋延昭心里都清清楚楚。也正因如此,他知道,大夫所言非虚。这药,的确已是最上佳的。 何况谢姝宁的伤并不致命,好好养着,总会痊愈的。 宋氏不放心,宋延昭就又另外请了数名大夫,一一为谢姝宁望诊。 然而众人得出来的结果却都是一致的,这伤,只能静养着。 谢姝宁的饮食,也被重新调配过。 可这伤一养,便足足养了大半年。 离开京都的时候,便已是秋日,所以谢家的人都知道,宋氏母女这一回的年节怕是赶不回来。 父母在,不远游。 三老太太虽死了,但长房的两位长辈还在,年都是一块过的,宋氏母女不归家,其实说不过去。但这一次出门之前,宋氏是跟谢元茂争执过的,谢元茂最后也允了这事,她们当然就不会赶着回西越。 但逗留得太久,终究也不像样子。 谢姝宁便跟宋氏私下里商量定了,等开春便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