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黄宁推开府衙的门,看见晨光里挤满了洛阳的百姓,有人捧着去年的稻壳,有人攥着新收的棉絮,指尖的纹路里还沾着未干的泥土。
老书生带着几个孩童,正在府衙前的空地上教认棉籽,孩童们把棉籽握在手心,用岭南的方言念着“稻棉共生”,中原的口音混在其中,竟像场自然的和声。
前太守的女儿提着竹篮走来,篮子里装着新蒸的棉籽糕,糕上用稻米粉捏出小小的棉桃,热气腾腾间,稻香与棉香缠成了团,粘在每个人的鼻尖。
黄宁接过块棉籽糕,咬下去时,米粒的软糯混着棉仁的微脆,忽然想起母亲曾说,好的收成从不是单种谷物,是土地愿意接纳所有种子。
黄巢派人送来新绘的洛阳城郊图,图上用红笔圈出待开垦的荒地,用绿笔标出引洛水灌溉的沟渠,墨迹未干处,能看见洇开的水痕,像土地在悄悄吮吸。
他让人把图挂在城墙上,百姓们围拢过来,指着自家旧宅的方向,说那里的地最适合种棉,那里的坡能种稻,声音里的急切像要催发芽苗。
织锦匠的儿子扛来架织布机,就摆在城墙下,机杼上穿着中原的棉线和岭南的丝线,他手指翻飞间,布面上渐渐显出洛水灌溉稻田的图案。
路过的流民停下脚步,看着织布机上的图案,有人说这像荆襄的棉田,有人说这是洛阳的稻浪,最后竟齐声说,这是天下该有的样子。
黄宁走到洛水岸边,看见农夫们正用岭南的龙骨水车引水,中原的木犁翻土,车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犁头入土的闷响,像支耕种的序曲。
商队头领带着岭南的棉种赶来,说已在洛阳城西开辟出百亩棉田,刚播下的棉籽上盖着层薄土,土面上插着的木牌写着“洛南棉区”,字迹是中原的方正。
他蹲下身,用指尖拨开薄土,看见棉籽吸足了水,种皮微微发胀,像随时会撑裂壳,把嫩芽送向阳光。
忽然有孩童喊着跑来,说城东的稻种已冒出绿芽,黄宁起身往城东去,路上遇见扛着锄头的老农,锄头刃上还沾着洛水的泥,闪着湿润的光。
稻田里的嫩芽果然探出了头,小叶瓣卷着,像握着拳头的婴儿,农夫们蹲在田埂上,用手指轻轻拂去叶尖的尘土,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了梦。
“这些稻种比去年的饱满。”老农对黄宁说,掌心托着粒未播的稻种,阳光透过稻壳,能看见里面饱满的胚乳,“是荆襄的水土养的。”
黄宁点头,看见田埂边堆着捆晒干的棉秆,是去年从荆襄带来的,秆上的棉桃壳虽已空了,却还保持着饱满的形状,像在守护着新苗。
回到府衙时,亲卫正对着封密信发愁,信是岭南传来的,字迹是熟悉的藤笔风格,说那里的棉农想来看洛阳的稻棉,却怕路途遥远误了收成。
他提笔回信,说洛阳的土地已备好,等着岭南的棉农来教新的纺棉技艺,信纸用的是洛阳的麻纸,却画着岭南的棉株,根须扎在中原的土壤里。
暮色降临时,城墙上的“稻棉和”旗被夕阳染成橙红色,旗面的金线银线在风中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数算抽穗的日子。
黄宁登上城楼,看见洛阳的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烟柱有的直有的弯,有的带着稻秆燃烧的淡白,有的混着棉柴的青灰,最后都在天空融成片。
前太守的女儿带着妇人们往棉田去,每人手里提着盏油灯,灯盏是中原的瓷碗改的,灯芯裹着岭南的棉絮,光线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田埂上种灯。
她们要趁着月色给棉苗除草,说夜间的杂草长得最疯,却怕见光,黄宁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些提着灯的妇人,比战场上的甲士更有力量。
深夜的棉田响起虫鸣,岭南的棉蚜早已被清除,取而代之的是中原的稻螟天敌,虫鸣声里没有厮杀,只有草木生长的动静。
黄宁躺在棉田边的草垛上,草垛是用去年的稻秆和新收的棉柴堆的,躺下时,稻秆的弹性托着脊背,棉柴的软暖裹着四肢,像被土地轻轻抱住。
他看见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光尾,落在洛阳城的方向,忽然想起埋在荆襄的那颗稻粒,此刻大约已在洛阳的土里结出了新的种子。
次日清晨,黄宁被孩童的笑声惊醒,看见几十个孩子正围着株特别高的棉苗,棉苗上结着七八个棉桃,有中原的圆胖,有岭南的尖长,挤在一起像群和睦的姐妹。
老书生用竹尺量着棉苗的高度,说这株是用荆襄的土和洛阳的水浇出来的,根须在地下盘结,早已分不清哪条扎向南方,哪条属于北方。
黄宁伸手触摸棉桃,指尖刚碰到绒毛,就有个熟透的棉桃“啪”地裂开,雪白的棉絮裹着棕褐的棉籽,像捧着团月光和几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