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一顿,望向问初的深邃目光,许是遗憾,许是缘尽的悲伤,咽一咽嗓子又道:“无念不信会有来世,但是在这件事上,由衷的希望能有来世,让无念去报答师父的恩重。”“师父若是怜爱无念,就放我下山吧。”问初摇头,叹道:“为师正是因为怜爱你,才不会让你下山送死。”无念默然无声。众人只觉得他话里有话,皆都静候他言。问初又道:“秋月山庄和为师素来有些交情,为师曾托少庄主暗自去查当年靖王府冤案始末欲意找些证据平反,查过后发现靖王府一事兹事体大,牵扯甚广,暗处还有更强的势力操作……”吴尚涛在朝堂上已经一手遮天,比他还势大的人只能是皇室,也唯有皇室的人默许,吴总涛才敢对王府出手。这些事情他早已了然,皇帝想让他们陆家倒台,所以根本不奢求找证据沉冤昭雪,能报仇便足以。不过,他未料想到师父竟是在暗处帮他,此前从未听他提及过。无念颤晃的眸光看向问初,冷寂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平反这一条路走不通,老僧便去想另辟蹊径,吴尚涛身居高位多年,势力人脉复杂,绝非善类,手里的事多半不会干净,只要找到他贪污受贿的证据,联合朝中其他大人极有可能将其扳倒。”“调查过程中少庄主查到吴尚涛勾结官员,滥用职权贪污赋税、赈灾款、粮钱等,还和各地帮派有生意上的往来,再往深处查便探到他曾将朝堂机密贩卖给外族,通敌叛国是大罪,这一点足以让他自顾不暇,不过查到此处吴尚涛也有所察觉,意图除掉少庄主,买了无常门的杀手,少庄主因此身中阴火毒煞,拼死带回了他贪污受贿的证据。”问初看着无念,沉声道:“吴尚涛此时赶来怀庆府,是他经过少庄主查到六年前你尚未死,赶来销毁证据的同时再除掉你,如果你去梭子岭不仅报不了仇,还会中了他的全套。”往事重新浮现在脑海。六年前他初到南山禅院不久,豫州刺史的亲兵围困南岳城附近的佛寺道观,也派人将禅院里外搜查一番,就为寻他出来。当时他藏身在禅院后山的石窟佛洞内躲过一劫,换来五年平静日子。不过,他一日不死,吴尚涛一日不会放过他,凭借他的眼线不多时就能再查到他所在何处,倒时事情将会更难以收场。包庇朝廷钦犯,整个禅院的僧人都难逃罪责。无念心头一片冷寒,恰时耳旁传来问初的声音。“少庄主带回的证据,老僧准备通过端王爷的手递交给陛下,吴尚涛自会受到应有的惩处。”端王性情刚正不阿,清正廉明是朝廷上一众皇亲贵胄里少有的清官,他父亲生前也时常和端王来往,彼时靖王府落难,也是端王出面全力保全,皇帝本就不喜他平时做派,更因此事心生嫌隙。若以此事求他,他必会应允。只是,这世间的罪恶哪里是用证据就能彻底消灭的。莫名就感觉格外的讽刺,无念眼里闪过一丝轻微的嘲意。等风波一过,想来吴尚涛第一个下手报复的人就会是端王,到头来他们不仅没有得偿所愿,反而还会白白连累无辜的端王府。问初一直定望着无念,可那目光是探究,缓声问道:“你还要下山吗?”无念沉默片刻,回道:“要。”清清冷冷的声音弥足坚定。众人难以置信,震惊的目光看他。明明有了更好的选择,何苦再破釜沉舟。问初脸上的倦意一闪而逝,有无奈,有哀叹,独独不见意外,说明无念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原本也没打算用吴尚涛贪污的罪证来换取他收手,此番言语不过是试探他的心。无念聪慧果敢,世事看透,但却没有磨砺出通透的心念,必然会生起执着。“师父暗自收集吴尚涛的罪证,无念万分的感激,但是你我都明白这些证据不足以定吴尚涛死罪,他只需找一个替罪者代替受过,就能逃脱律法的惩处,用不了多久依旧是盛极一时的当朝宰相,唯有杀了他才是最有效的做法。”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平静,然而却让人感觉有一股浓重的煞气。闻言,问初的目光略略冷了一些,显然是在对他张开闭口要杀人报仇所不满。“吴尚涛罪大恶极,迫害百姓实属有罪,你为陆家报仇时可否想过,靖王府同样害人满门抄斩,那因你父亲而家破人亡的人,向靖王府寻仇是不是也理所当然?”无念一愣,面上浮现不信任,下意识想要反驳。生生又压下冲动,心底清楚师父不会骗他,况且朝堂里鱼龙混杂,怎会有完全清白之人。不用再去确认就能肯定,他认为那个正直宽厚的父亲,曾为了利益也除去过别的绊脚石。靖王府覆灭也有迹可循,不全是无辜。这时,他也才逐渐明白师父是在提醒他,善恶之分有时是因时而异,不同的立场所意也不相同,他为父报仇是行善,也许在别人眼里却是作恶。一如,他因复仇而置黄河两岸百姓不顾。他又何尝不想放下,但是他又怎能放下。悲哀过后就是深深的无望。无念惨然的说:“我妹妹玉笙才不足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被充入教坊司为官妓。。。。。。”话到此处,垂落的手指紧攥着持珠,捏的指节发白,像是在忍耐着锥心的痛苦。“最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无念隐忍的闭了闭眼,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碾碎一样显出沙哑的混浊。当他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暗红,冰冷的眼神里蕴蓄着凶戾的深恨。问初看着他近乎疯狂的眼神,摇了摇头,平静的说道:“如果你还想下山为师不拦你,只是此行凶险,你带过去的人或许一个都回不来,那些人不是你所杀,却因你而死,这对他们公平吗?”无念眸光闪了闪,有一丝动摇。他不醒悟,问初再次道出的话里多了责备:“你再去看看怀庆府,水患泛滥严重,洪水淹没田地房舍,百姓无家可归,饿殍遍野,卖儿女换粮,为了报仇难不成还要难民的数量继续增加,让更多的人失去所亲吗。”掷地有声,震耳发聩!平铺直叙的讲述,但是每一个字却如同钟声在心底深处回荡。无念怔住了。突然间感受到了透骨的寒意,以及什么都无意义的绝望。在这短短一个瞬间里,最先出现在脑海中的不是亲人的血,亦不是曾经破碎的美好,而是那个哭瞎眼睛的王施主,她什么都没做也一样痛失亲人。如果他不顾一切选择报仇,就会有无数个王施主,失去至亲,这全是他一手造成的恶果。他想要在黑暗里获得公平,结果只会造就更大的不公平。没有人,可以任意夺取他人的性命。一直所坚定的信念崩溃了。无念身形一晃,支撑他走到今日的恨意无形间消散,心力再也支撑不住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清癯的身影又晃了两晃,终于屈膝跪在地上。凡一切事物,必有由起,是之谓因,必有终趣,是之谓果。恶因得恶果,善因得善果。他一生积德行善,救渡百姓,无有错事,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无念怔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目光如同迷失在梦里,恍惚的失声道:“我渡世人,谁来渡我。。。。。。”分明是平静的语气却能听出撕心裂肺,字字浸血的悲痛。第一百二十七章活着我渡世人,谁来渡我。他又一遍自问,同时心底也清楚没人能救得了他,真正将他从这个悲苦充满的世间解脱出来。或许他曾想过在苦海无边中自救,却始终不甘心放弃复仇,不愿放下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想抓住的事物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事实是,他不仅报不了仇,还会平白葬送一直以来都对他忠心不二的人。明知这是死局,为何还要甘愿去赴死。此行真的只是为了复仇吗?不止吧!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下山不止是为仇怨,亦是抱着自戕的心态。靖王府上下四十一口全部身死,几位堂兄和胞弟为救他,也先后死在他眼前,为何他还活着?心底蓦地一阵钝痛。背负着他人的性命独活,这巨大的愧疚以及罪过感,如重山一般压的他近乎窒息。然而,他除了日复一日的忍耐,什么都做不了,面对遮天蔽日的黑暗,无力去反抗,甚至连言不公的机会都没有。哪怕有了机会也是玉石俱焚的挣扎。干裂的唇边掀起一抹似悲似苦的笑,像是自嘲但更像无可奈何的颓然。现在连这一丝机会都消亡了。那么,他还活着的意义何在?无念眼底微弱的亮光,闪动了——Qベ群*73_95_4~30_54——一下变成暗沉死寂,手里持珠滚落在地,发出闷沉的响声。不求生,不求死。他这幅样子明眼看着以了无生趣。问初看着无念犹如死灰的面容,眼神里有伤感的情绪在波动,望着他却更像是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嘴角扯动了下,轻微的叹道:“缘行曾渡过你。”缘行……听到这两个字时,无念微一滞,脑海如同空谷刮过呼呼风声,有那么一瞬间他何事都想不起来,短暂的空白之后就是剧烈而尖锐的伤怀。“还记得他临终前说了什么吗?”问初清淡的声音落到耳畔时已变得恍惚。眼前骤然为昏暗所覆盖,在这片暗色的尽头有一束光,越来越亮,当他触及一抹光亮时,模糊陈旧的记忆荡去尘埃,变得光亮清晰。他说……耳旁忽然变得嘈杂起来,利箭裹挟着风声的尖啸,军队急速前进的脚步声,以至于空气都充满着杀戮,紧绷的气息。他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逃离范思营的追杀,赶到豫州的南岳城。脚下匆忙磕绊的在杂草从中穿行,手上搀扶着僧人,神情慌忙的说:“缘行师父还撑的住吗?到了南岳城就有大夫给你治伤了。”缘行眉头紧皱,胸膛急遽起伏,口中再度涌出血水,粘厚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见他面色极差,显然支撑不了多久,陆闻玄心急如焚,目光环顾周遭,瞧到一处隐秘的躲藏地。立即扶着缘行过去,让他坐下来:“先歇一歇。”他警惕的看向远处,未见有风吹草动才稍微松一口气,蹲下身看着一路上帮助自己的僧人,神情流露出深深的担忧。缘行捂着胸口急促的喘息,左胸膛位置上还插着一支羽箭,伤口处涌冒而出的血将僧袍染成深色。他缓了几口气才道:“陆施主,贫僧已时日无多,恐怕不能陪你到禅院了。”“不会的,缘行师父……”他还欲再言,缘行轻摇头。其实他们都明白,中了毒箭又未及时将毒素逼出体外,毒已深入肺腑,他是真的撑不到回禅院了。心底的苦涩已是万分清晰地涌上了喉咙。陆闻玄眼神里闪过一丝悲切,无言的望着他。缘行黯淡的眸光里,犹存暖意的安抚,嘱咐道:“到南岳城后往东南六十里就是少越山……禅院里有先皇御赐的匾额……没有方丈的许可他们也不敢擅自进禅院里搜查……施主到了之后就会安全了。”一段话他说的极费力,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夹杂着破碎的喘息声。他面色惨白,偏偏眼下微微发黑,干裂的嘴唇是阴郁深重的紫黑色,涌出口的血也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黑红。在如何硬撑也真的快撒手人寰。陆闻玄顿时心头怆然,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几经疑惑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缘行师父,我们往日无恩你为何要舍身救我?”缘行衰弱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我们有缘。”陆闻玄一怔,立即便问:“什么缘?”缘行的眼神已变得有几分迷蒙:“说出来就无缘了,该知晓时自然便知。”他自记事起就知靖王府不曾和僧人有多少交际,唯多的接触便是每逢佳节,他陪府里的女眷一起去佛寺上香,听寺院里的僧人讲经说法,平日里是不会有联系。缘行说和他有缘,恐怕也是上一辈人的福缘和他无有任何干系,即便是如此缘行还是一路护送他重回豫州,路上要躲避追杀不能走官道,他们便绕远路走了三月有余才快到南山禅院。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缘行为了救他便要舍命在此。心底的歉疚便像是沉海,让他有一种呼吸不过来的溺亡感。无念强忍着心头酸涩,无比坚定的说道:“缘行师父若有想要达成的心愿,我誓死也要帮师父完成。”缘行笑了笑,慈悲怜悯的目光注视而来,缓缓道:“活下去,不要报仇。”活下去,不要报仇。一字一字镌刻永久,深印在脑海里,昔日声息再一次清晰回荡在耳畔。无念跪立的脊背僵硬一瞬,身体微微震颤,抬起眼,眸光颤晃不已。“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还有缘行的一部分,他用自身的性命渡你脱离苦海,如今你却还要往火海里跳。”问初沉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情前所未有都严厉,无声的问他。你对得起他吗?无念怔了怔,眸子倏地凝固住了,悔恨如同带刺的鞭子,抽在他心脏上,一瞬间便已鲜血淋漓。他何止对不起缘行,亦对不起为了让他活着而牺牲自己的至亲。他们拼尽性命让他活下去,难道是为了能让他不顾一切去报仇吗?问初又一次问道:“可还想要下山?”诛心之言莫过于如此了。无念沉默下来。夜色渐浓,风很凉,跪在坚硬的石砖地上身体早已冷到麻木,一片冰冷里他感受不到痛,或许是疼的太过了,反而不觉得痛了。周遭沉寂无声,脑海里却混乱成团,每一念都在清晰和混沌的边缘厮磨,他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一个念头是能理清晰的。经过漫长的思考,只有那么一念浮现,带着悲叹和遗憾。他不能去报仇了……“众生应以何身得度,便以何身度之。”问初慈悲的目光看他,悄然晃过一丝不忍,其后又凝定为通透和宽厚,告诫道:“无念放手吧,已经结束的,就已经结束了。”缓而慢的声音里有一丝苍凉,哪怕再不忍心,也将残酷的现实又重复一遍。“结束了?”无念僵硬的抬头看他,眼眶发烫,转瞬模糊上一层水雾,满脸茫然的说:“我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