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策马而行,虽比鹿孔晚出门,却比他早了片刻到达。 长平侯府的黄总管见状,当然不敢置喙,只是心下难免愈发焦急,又不敢问燕淮为何前来,一张脸是憋得阵青阵白,半响恢复不了。 燕淮问他:“长平侯呢?” 黄总管苦着脸:“正候着鹿先生呢。” 燕淮面无表情地点一点头,又问:“夫人呢?” 黄总管一愣,支吾起来:“夫人,夫人她……” “怎么了?”燕淮皱起眉头,扫了他一眼,口气有些冷。 黄总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将视线移开,脑袋低下去,颤巍巍回答道:“夫人她已经去了。” 他说完后,站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却一直没有出声。 但气氛越来越冷,冷的像是冰,尖锐的冷。时间恍若凝滞,黄总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燕淮终于开了口。 他说:“带我去看看夫人。” 伴随着话音,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情愫飞快闪过。 吃惊、后悔、悲哀、疑惑……纷杂繁多…… 然而等黄总管慌慌张张抬起头来时,看见的却只是一双淡漠冷清的眼睛,像死水,没有半点波荡。他不知道,曾几何时,这双眼睛也曾亮如秋水,半点心思也藏不住。 只是可惜了,见过燕淮那双眼睛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 黄总管有些不大敢带他去见谢姝宁,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见一个死人,但他更不敢违逆燕淮的话,于是他只能应承下来,然后一面走一面大着胆子询问鹿孔何时能到。 他家侯爷的命,可是不长了。 但他问了一遍,燕淮却没有回答。 黄总管就知道,自己这话是不能再问第二遍了。 他就闭紧了嘴,只专心将人往世子林箴屋子里带。事出突然,谁也还来不及收拾。黄总管亲自带着人,将林远致扶回了房,就立刻去请了大夫来,后脚又喊了林远致的幕僚,结果大夫看不了,几人一商量拖不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得进宫求鹿先生出手。 是以,这一路求,就求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宁润跟前。 不过众人也没指望真能请来鹿孔,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黄总管事后又回了出事的那间屋子。他晓得,小世子没了,夫人很伤心,但怪罪温姨娘也就算了,怎好对侯爷动手。黄总管思来想去,很有些生气,可他是个下人,怎么也不能对夫人横眉竖眼。他就只好忍着气,走进屋子里去想劝谢姝宁先回房歇着。 可谁知,他进去一看,却发现夫人坐在床沿,俯身抱着小世子的尸体一动也不动,而伏在她脚边的温姨娘,血淌了一地,早就冷了。 黄总管战战兢兢的,先喊了一声“夫人”,见她没动便打发小丫鬟上前去喊。 小丫鬟也害怕,磨磨蹭蹭走到边上,喊一声仍不见回应,只能回头看黄总管。 黄总管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无法,只好伸手去拍谢姝宁的肩头,哪知一碰人就像是见鬼似的跳了起来,尖叫起来:“夫人没气了没气了——” 黄总管闻言,也顾不得训她大呼小叫没体统,只连滚带爬地靠近去看。 结果一看,真没气了。 黄总管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了温姨娘的那滩血泊里。 他就想,侯爷昏昏沉沉的危在旦夕,这事他也拿不了主意,便索性赶走小丫鬟,自个儿将门一锁,先不管了。若侯爷也死了,那就再说;若侯爷活了,那这事自然有侯爷做主处置。 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原先没有温姨娘的时候,府里还挺好,但她来了,这侯爷就变了。 底下的人闲言碎语的,还叫侯爷抓了人杀鸡儆猴狠狠打了一顿。夫人就此怪上了侯爷,后来温姨娘有孕,夫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连带着小世子似乎也不大讨侯爷喜欢。 黄总管私心里觉得这温姨娘是个狐狸精,但侯爷却没什么错。 男人嘛,总是这样的。 夫人怪侯爷更甚过温姨娘,显见得不大对。 走在路上,黄总管暗暗叹了一口气,好容易走到门前,慌忙掏出钥匙来开了锁,躬身请燕淮进去:“国公爷请,夫人就在里头。” 若谢姝宁活着,这般见面自是于理不合,但人死了,也就没法讲究了。 黄总管跟在燕淮身后,小心翼翼往里头走。 得亏现下天还不大热,这尸体也没放多久,屋子里并无多大怪味,但那两滩血还是散发出了浓浓的血腥味。 一滩是温姨娘的,一滩是长平侯林远致的。 黄总管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早些年温家没有败落的时候,温姨娘是和燕淮定过亲事的,所以自打侯爷收了人,便明令不许下头的人谈论温姨娘的事,生恐叫燕淮听说了。 黄总管盯着燕淮的背影,骇出了一身冷汗来。 好在燕淮目不斜视,连瞥也不曾瞥一眼温姨娘的尸体。 他只是站在那,定定看向了床上的母子俩。 小童衣衫湿透,尚未更换,脸已经青紫了,他身旁的年轻妇人手还紧紧抱着他,至死都没有松开。 燕淮看着,心里莫名一空。 “阿蛮……”他念着这个并不能算作熟悉的名字,垂下了眼睛,秀长浓密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阴影,他的神情,忽然就变得黯淡了。 谢家姝宁,小字阿蛮。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才不过十五岁。身在孝期,已有婚约。 但说是婚约,可他自打回京就没有见过温雪萝,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模样,是美是丑,是白是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道她聪明还是愚笨…… 明明不管对方生得什么模样品性,重要的只是她的身份门第而已。 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少,到底是心痒难耐,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去相看温雪萝,不想却瞧见了她,坐在温雪萝身侧,轻声言语,微笑的模样很晃眼。 那年她也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间犹有稚气,但隐约已见无双风华。 温雪萝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她忽然笑着侧望过去,点点头,笑意轻浅却又浓烈。那半张侧颜,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像极了昏暗中徐徐绽放的白色花朵,干净好看得不像话。 他看着,呼吸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于是,温雪萝再美再好看,他也看不见了。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看了一会,深吸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事后吉祥问他,温家小姐生得怎样,他想一想,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的样子,不觉失笑,摇摇头道:“很好。” 英国公府的这门亲事,是他生母在世时为他定下的。 温雪萝的样貌、出身,都很好。 这就够了。 够了。 但他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直到再一次见到谢姝宁时,他才琢磨过来,自己到底为何不痛快。 那是次年元月上元节,满城花灯,满街人流。娴姐儿说,从没见过街上的花灯,很想瞧上一眼。她自幼恶疾缠身,那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过得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她说什么他都想答应。 他那天夜里便早早从锦衣卫所里出来,换下飞鱼服,穿了日常衣裳陪她出了门。 兄妹俩都戴面具。 他让乳兄如意给自己备了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娴姐儿看见了很不高兴,好说歹说非让他换了只胖娃娃模样的,男童咧嘴大笑,很喜庆。她自己挑了个戴花姑娘,嘴角一抹浅笑,很甜。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自己。 这可怜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先老去了。 她的青春年华,是那样稀罕的东西。 但她总在笑,笑着说话笑着喊他“哥哥”,从来不发火不生气,再苦的药也喝,再疼的时候也不哭。 他一想到她会死,心里就跟针扎似的难受。 推着娴姐儿的轮椅走在路上,耳边是热闹喧嚣的人声笑声,可他心里只有担忧和害怕。走了一阵,娴姐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说想要摊子上的那盏兔子灯。 他便让吉祥去买,老板却不卖,说得猜对了字谜才行。 吉祥不会猜,娴姐儿就对他说:“哥哥去猜,那点字谜定然难不倒你。” 他心道难肯定难不倒,但他不放心离开她。 娴姐儿就拽住吉祥的胳膊道:“哥哥怕什么,这不还有吉祥嘛!” 他无话可说,又见她的确是想要,便将人交给了吉祥,自己往摊子走去。小摊子前挤了一堆的人,也有像他们兄妹一样戴了面具的。他走进人群,抬头看向了兔子灯上贴的字谜。一字字看过去,心中已是了然,谁知他正要说出谜底,人群里却忽然闹腾了起来。 摩肩接踵,撞来撞去。 他担心后头的娴姐儿,赶忙回头去看,却瞧见了谢姝宁。 她站在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掉了面具,正要去捡,却叫人给踩烂了,脸上笑得又开心又无奈。这时,突然有个少女挤到了她身旁,带着两个婆子,趾高气扬地喊她:“阿蛮,你去给我解那个灯谜,我要那两盏花灯!” 口气跋扈尖刻,像是在喊下人。 她的笑意便像是黑夜里的烟火,一点点湮灭消失,垂下眼睫,低眉顺眼地道:“六姐喜欢哪两盏?” 他听见“六姐”两字,这才知道这讨人嫌的少女就是三皇子看中的人。 他不觉皱了皱眉,三皇子的眼光委实不佳,莫怪他一直觉得三皇子长命不了。 这时候,娴姐儿和吉祥先找到了他,便走到他身边来。 娴姐儿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他在面具后眯起了眼睛,看着谢姝宁一行人渐行渐远,口中道:“没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位谢家的八小姐——谢姝宁。 但虽然都是谢家的姑娘,她父亲又是如今很得庆隆帝喜欢的谢元茂谢大人,可她自幼失恃,又是庶出,很不得家人宠爱,一直寄养在谢家长房老太太膝下,同另一位谢大人正妻所出的谢九小姐很不一样。 以她的出身,不能给他丁点助力。 少年心事,怎能敌过现实沧桑?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冷静得近乎残酷。 但他能活着,靠的就是这份冷静。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关心过谢姝宁的事,不打听不过问,不知便不想。但这一年秋天,他出了孝期,和温家的那门亲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如意管着府里大小琐事,他的婚事一应事宜也不例外,如意便三催四问,总问他什么时候跟温家定日子。 他被问得烦了,便索性不搭理,只说来年再议。 如意盘算着,左不过三四个月就过年了,便由了他去。 可谁曾想,翻过年去,继母小万氏便将燕霖从漠北找了回来。她倒是好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燕霖来势汹汹,不知怎么的勾搭上了七皇子。七皇子为人阴险,并不好相与。 他并未将二人放在眼里。 但敌人一多,就容易分心,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继母的真正目标是娴姐儿。 娴姐儿病弱之躯,与世无争,能碍着她什么? 她杀娴姐儿,为的不过是叫他难过伤心罢了! 当年外祖母那般求情,他一时心软便留下了燕霖母子的性命,可回过头来他们却害死了娴姐儿,若他一开始就斩草除根,那娴姐儿如今也许还能活着。不至于一年后,他麾下有了鹿孔这样的能人,娴姐儿却再也不必看大夫了。 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做个好人,再也不要心慈手软。 他设局陷害七皇子,抓了燕霖来,丢下三尺白绫与他,命他吊死小万氏。 燕霖哆哆嗦嗦,哭着喊着骂他不是人,可转头就真的把小万氏给杀了,然后就来问他,交易算不算数? 他冷眼看着,笑一下,说当然算。 燕霖长舒一口气,到底有命可活了。 又一年,他升至锦衣卫指挥使,坊间对他心狠手辣的传闻更多了。 他笑笑,等到娴姐儿的忌日,便要杀燕霖祭坟。 燕霖哭天喊地,说他怎能说话不算话! 他一挑眉,笑起来,道:“谁叫我不是个东西呢。” 回过头,外祖母也骂他,骂他手段狠辣,半点不顾手足情分,继母已死,合该算了。他不吭声,只是吃茶,巍然不动。 外祖母见状,忽然放声痛哭,说起早年往事来: 他娘在嫁入成国公府前便已同人珠胎暗结,他身上流的原不是燕家的血,燕霖才是名正言顺…… 他立即转头去看她的眼睛,老妪眼神却仍然清澈,再真切不过。 他忽然明白,她说的不是假话。 燕霖已死,她也没有必要说假话。 可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重,起搏得肋下隐隐作痛。 外祖母看着他,哭道:“你说,你是不是做错了?” 他直视着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而后忽然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讥讽她:“杀都杀了,又能怎么办?” 外祖母哭声一顿。 他再不停留,起身扬长而去,走至门外,却差点踉跄跌倒。吉祥连忙扶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问:“您怎么了?” 他摇摇头未曾言语,一张脸却白得像纸。 策马回府的路上,他一路疾驰,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好险勒住了马,对方也吓得脸色惨白。他只着常服,车夫显然也并不认得他,便铁青着脸要发火。但这回的确是他不对在先,吉祥就下马上前代他赔礼。 偏车夫还不满意,车内的人显见得也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探出一个脑袋来。 吉祥一看,认出来了,当即喊了一声:“原来是长平侯。” 林远致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马背上的燕淮,当下道:“误会误会,原来是燕大人。” 燕淮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谢姝宁身上。 她手里执着一柄绘紫色龙胆花的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后的那张面孔便也忽隐忽现,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颗原本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时,林远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回首看了一眼。 谢姝宁放下扇子,笑了笑,似在问他怎么了。 燕淮眉头一蹙,便高声喊了一声“吉祥”,别开脸,先行策马离去。 他记得,长平侯府的这门亲事原本应该是谢家六小姐的,但谢六小姐既叫三皇子看中了,于谢家而言,自然是三皇子更好。谢姝宁,是拿来填空子的,但以林家的门第配她,不能算差。 至于林远致,虽然没有大作为,但也过得去。 她方才面向林远致的笑意并无勉强,可见过得还不错。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路,到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叹的是什么…… 如意正巧听见了,便道:“您赶紧把媳妇娶了,这气想必就不爱叹了。” 他听得心烦,冷冷看了如意一眼,忽然满心郁闷,对温家的那门亲事十分意兴阑珊,张嘴就道:“把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退了!” 如意吓了一跳,连忙讪笑道:“哎哟我的爷呀,小的方才就是胡说八道,不是真想催您,您别生气呀!” 他大步迈开往里走,闻言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去,赶紧去!” 如意急得满头大汗,追上来“扑通”一跪就来抱他的腿:“您不能这样,您怎么好端端的说退亲就要退亲呢?这好歹也得有个说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