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跟鹿大夫几个都在耳房里说话。”卓妈妈笑着,走上前来道,“你且过去瞧瞧吧,这里有我看着。” 吉祥迟疑着点了点头,同卓妈妈道了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转身往鹿孔那去。甫一入内,里头正在说话的几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个个笑容满面地恭喜起来。 他糊里糊涂地往里走,“何来的喜?” 谢姝宁见状不觉又气又心疼,道:“你们夫妻二人倒可真好,这身子都近三个月了,却没一个察觉不对劲的!” 图兰照样上蹿下跳,今儿个可差点出了大事。 “往后可拘着她些。”言毕,她立即叮咛了句。 吉祥却已经目瞪口呆地傻住了。 半响,他才磕磕绊绊地问:“可……可是真的?” “假的!”谢姝宁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吉祥咧着嘴傻笑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踱步,旋即便抓着鹿孔询问了起来,图兰眼下身子可还好,今后又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就差连孩子该穿什么都问了。 谢姝宁瞧他那模样,只怕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常态,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先行离开。 这当口,图兰有了身孕,众人都高兴得很,只有图兰自己不高兴。 因了这回的事,谢姝宁让吉祥拘着她,差点没连床也不让下,谢姝宁的婚事,她自然也是完全不得插手的机会。 时间飞逝,等到她被允了自由走动时,这场婚事便已是迫在眉睫了。 东城的宅子已派人收拾了一番,布置得差不多,燕淮那边的人亦先从泗水搬了过去,对外便称是寻常富贾。第404章催妆 大手笔买下的宅子,修葺一番后便瞧着很是不错。燕娴喜欢清净,故她所要住的院子,必定就是这宅子里最为僻静之处。燕淮身边都是粗汉子,其中最能拿来当丫鬟婆子使唤的人,也只有个如意而已。饶是燕娴,她身边也只有一个哑婆。 偏生图兰有了身子,众人都挂心着谁也不敢叫她操劳,只准她在屋子里呆着好生养胎,新房那边的事,她也就无法插手帮忙。 这当口,再寻了牙婆买人,是万万不妥的。所以到了最后,这布置新宅子的人手,就都成了谢姝宁派去的人。 卓妈妈得了吩咐,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悄悄过去。一个两个都是手脚麻利的,花了两三日,匆匆收拾了一番,倒也差不离。燕娴也微松了一口气,她虽有心,但精力到底不济,又不舍得叫别人来着手准备兄长的婚事,便在等宅子的事告一段落后,专心致志地打点起了聘礼。 时间紧,结亲的一应流程便也走得快。 时间如同指间沙一般,在不知不觉间便尽数溜走。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燕淮那厢来催妆的日子。此时的规矩,男方催妆的日子,通常在迎亲的前三日。男方的催妆礼到后,晚些时分,女方便要派人往男方送妆去了。 故而北城这边一大早便跟着忙活了起来,处处张灯结彩。 廊下来来往往的仆妇脸上皆带着笑意,角角落落里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宋氏也高兴,亲自张罗着众人在窗上贴双喜,又在檐下一一挂起了大红的灯笼。仆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做着事,或拿了帕子高高爬上梯子仔细擦拭起了檐角,或抓着笤帚弯腰瞪眼扫去砖石缝隙间的渍垢,又有人赶往花厅,将里头一早安置好的桌椅仔仔细细都抹了一遍。 用桂圆烹煮的茶已能用得,热气循着锅沿袅袅升起,散发出一阵阵清甜的香气。 有婆子抓着小小的铜勺,一勺勺将待客用的桂圆茶往汝窑白瓷的小碗中。 伴随着阵阵甜香,远处的天际上现出了几抹橘色。 冬至领着人在胡同门口候着。这热热闹闹的气氛,便一路从宅子里蜿蜒着在整条胡同里弥漫开来。 依宋氏的意思,她始终是嫁女,总不能叫阿蛮悄无声息地便出了门。何况他们先前便都已商量好了,这纳成一事,照例而行。婚事不能大办,却不能不办,该有的还是少不得。 约莫半个时辰,胡同外渐渐有了人声。 等到人影变得清晰,冬至便转头对候在那的几个小厮使了个眼色。 随后,火花一闪,胡同口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得各家都忍不住悄悄打发了小厮丫鬟推门探头来看热闹。 薄烟弥漫,大红的纸屑随风而起。 震天响的鞭炮声中,由东城而来的催妆队伍,抬着大红漆金的催妆盒子,朝着胡同深处而去。 汪仁也记着今日是催妆的日子,一早便带着人到了宋氏跟前,帮着忙里忙外,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样。众人见得多了惯了,竟也无一人觉得怪异,只拿汪仁的出现当日常吃饭睡觉一般的事看待。 这会,他便站在花厅门口,仔细打量着来催妆的人。 打头的两个,一个是他熟悉的吉祥,另一个却是他不曾见过的,站在吉祥身后的那一个,亦是陌生面孔。 汪仁眯了眯眼睛,佯作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在了吉祥身上。 吉祥便上前半步,先指了站在身后的年轻人方要开口,却见汪仁忽然张了张嘴,道:“可是锦衣卫的人?” 此言一出,下头几人都不由得微微一怔。 “握惯了绣春刀的人,即便空了手,却还是易露痕迹。”他漫不经心地解释着。 被看穿了身份的年轻人,便也不多加辩驳,只垂眸同他见礼:“秦南见过印公。” 名唤秦南的年轻人,出自燕淮手下的铁血盟,两年前被他提拔着塞入了锦衣卫所,分管铁血盟的情报网。今日他来,一则当然是为了送催妆礼,二来却也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汪仁并不知内里详情,可猜出他是锦衣卫的人后,神态便有些怪异起来,上下打量着秦南,却并不言语。 吉祥便又看向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穿了身真青油绿色怀素纱衣的青年为汪仁介绍起来,“这位是主子的师兄,昨日方至京都。” “见过印公。”话音一落,面貌俊美的青年便从善如流地问候了一声。 汪仁闻言,眼神微变,几不可闻地呢喃了句“师兄”,而后温和地笑了起来,对站在那的青年颔首示意,打着哈哈:“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吧,快请里头坐。” 顶着大日头说了几句话,众人也都热了,听了这话便朝着花厅里头鱼贯而入。 生得丰神俊朗的纪鋆,面有倦色。 吉祥的话不曾作假,他的确昨日才至京都,也才终于在时隔数年后再次见到了十一。 他也方才知道,十一马上就要成亲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他怀揣着的那些大计、野心,便都不便赶在这当口拿出来说了。 多年未见,一切都还得慢慢地来。 今日催妆,他既来了,自也要凑个热闹。 他们师兄弟二人还未来得及细说这几年的事,他也只知道十一要娶妻了,进了北城,又进了女方家所在的胡同,他便当十一要娶的姑娘,只不过出身于普通人家,谁知才进门没多久,他竟然便见到了汪仁。 内廷里的掌印大太监不止汪仁一个,可汪仁素来是个与众不同的。 然而汪仁是个宦官,这娶的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女儿。可什么样的人家,能叫汪仁来接待送催妆礼的人? 纪鋆跟着人群,一步步往里走,心里却渐渐有疑云浮现。 还有此次同行之人中的那个秦南,竟然是锦衣卫的人…… 十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思忖间,一行人已进了花厅,渐次落座,有婢女上前来奉茶。 他们送来的催妆礼,则已被悉数抬了下去,唯有凤冠霞帔先被另行取了出来。 至黄昏时分,谢姝宁的嫁妆也出了大门。 送妆的队伍先行,卓妈妈领着自家几个得用的仆妇随后而行,赶往东城“铺房”。 新人的新房里,除了床外,剩余木器皆由女家备办,一向是规矩,这一点上宋氏很看重。 帐幔铺盖必要成双,宋氏便做主定下了八铺八盖。至于铜锡瓷器,古玩字画,妆奁衣裳,更是悉数不尽。其中箱笼衣料、首饰珠宝,数不胜数,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若非宋氏心知此事需多些谨慎,这送妆的队伍定叫她给安排成“十里红妆”。 因而古玩箱笼、金银器皿之类显眼的东西,她只备了些寻常分量,真正多的,是那些个田地房屋铺子。 她领着玉紫打了两日算盘,将自己名下的产业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儿子,一份便趁着今次给了女儿。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对宋氏而言,这桩婚事里还有太多遗憾,叫她忍不住觉得亏待了自己唯一的闺女。 单说“铺房”这一条,便该请了福寿双全、家境富裕的“好命婆”来作那铺房人才是,但这回,便只能由卓妈妈亲自领了这活。虽说没那么多忌讳,可到底也没图吉利。 因了谢家的事,再加上燕淮的事,这明明是大喜事,却也不能广而告之。 连能给谢姝宁添箱的人,也没有。 宋氏便可着劲想要多在谢姝宁的嫁妆上,多加弥补。 一抬抬嫁妆施施然上了路,鞭炮声响了大半日。 北城已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青灯巷有人嫁女的事,像鸟儿口中衔着的草籽,随着翅膀的扑棱声,遍布了北城。 就连石井胡同里的人家,也有不少听到了这个消息的。 起先只是几个碎嘴的丫鬟婆子从外头看了热闹回来,聚在一块嘀嘀咕咕说着闲话,不曾想恰巧叫过路的大太太王氏给听了个正着。大太太便差了人问,是哪家嫁女? 几个丫鬟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是一头雾水,齐齐摇了摇头。 大太太见她们说的热闹,还当能拣了来听个趣,谁知却是一问三不知,不由得面露不悦。 其中一个矮胖的婆子见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忙道:“是青灯巷里的人家,奴婢听说那嫁妆,怕是足足有一百二十抬之多呢!” 大太太闻言微微一瞪眼,斥道:“胡说八道,一百二十抬,你当青灯巷里住的都是哪些人家?” “太太若不信,且使人出去打听打听,大家伙都明眼瞧见了的。”婆子讪讪然道。 大太太听了这话,面上不提,可心却痒痒,转个身就派了人出去探听。 结果回来的人说,多少抬怕是数不清,但却似在里头瞧见了卓妈妈…… 大太太吃着茶,狐疑道:“哪个卓妈妈?” “就是原先在三房八小姐潇湘馆里伺候的那一位。” “哐当——” 大太太手里的茶杯盖摔了下去,她吃惊地问:“没瞧错?” 丫鬟摇摇头:“瞧得真真的,应当不会错。” 大太太惊呼:“那这嫁的,难不成是阿蛮那丫头?!”第405章艳羡 边上站着的丫鬟闻言,亦不由得面色微变,但到底不曾亲眼目睹,因而听见大太太王氏的话后,仍只站在一旁,只轻声问:“原先不是听说,八小姐跟着先前的六太太回延陵去了吗?” “那也只是听说而已,哪里做得了准。”大太太摇头,眉头紧蹙。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孔变了色,她猛地将手中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顿,旋即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可走出几步,她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又顿住,慢了下来。 大太太站在庑廊下,抬头望一望外头的天,蓝的白的,干净得纤尘不染,可她却似乎从那纯净的蓝与白之后,瞧出来了大片隐藏着的脏污,灰蒙蒙的见不得人,就好比老六家的那点子破事,没一点能摊开叫人仔细去看的。 她将手中的帕子揉来搓去,将掌心都揉得微微发红。 想起谢家六爷谢元茂来,她这心里头就忍不住有些犯嘀咕。老太太没拿她当回事,这事半遮半掩,最终也没尽数告知他们,谢元茂跟宋氏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氏又如何能将谢翊兄妹俩都给带走,老六他又为何成了眼下这幅模样。 谜团一个个,堆积如山,叫人翻也翻不过去,想要揭开了外头的那层纱巾往里头探明真相,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她知道,这事肯定是说不得,若不然老太太焉能瞒得这般严实,丁点口风不露? 二房那庶出的谢四爷当年没走运,娶了跟淑太妃出身一家的容氏,容家遭殃时,躲也躲不及,硬生生给牵扯了进去,而今仕途难行,夫妻不睦,左不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混日子罢了。 同长房也几乎彻底断了走动,平素里大门一闭,哪个又认得哪个? 大太太想着,往廊下矮矮的栏杆上一坐,扯着手中的帕子暗暗地想,眼下这谢家,三房已废,二房形同陌路,比来算去,临到最后还是长房撑着场面。 然而长房而今也有些撑不起来这门庭了。 谢二爷进棺材的时候,大太太记得自己心底里还偷偷乐过,她不喜二夫人梁氏,这眼瞧着二爷一家颓了,可不是高兴多过担忧。 至少,没了谢二爷,那也还有谢三爷撑着脸面。 谁知去岁上,阖府大乱,谢三爷叫贼人伤了腿,又不得神医望诊,落下了顽疾。 这般一来,他只得告病归家,暂别了朝堂。 大太太没好气地暗自嘟哝着,“偏生家中还有个蠢妇!” 三夫人蒋氏,最是叫人瞧不上眼,要不是仗着是大老太太的娘家人,就凭她,能成什么事,莫说有了老太太这也没能成事。 府里这处境,本就乱糟糟的百废待兴,这蒋氏还巴巴地去求了老太太,将六姑娘谢芷若从庵堂里接了回来养病。这还不算,她顺带着把老六家那魔怔了的庶女姝敏也一道给接上了马车,带回了府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她不由得面露鄙夷,嗤笑一声,起身回了房,随后打发了心腹丫鬟下去,让其将青灯巷有人嫁女的事,在府里大肆散布,定要传到老太太跟三夫人蒋氏耳朵里。 若这出阁的真是谢姝宁,可不能只叫她一个人心闷气短不痛快。 宋氏走时,可连一个铜板也没落下! 那叫人眼花缭乱的嫁妆,吃穿用度,她可还都记在心里久久难以忘怀。若不是老太太几个胡闹,眼下这些个东西,还不都得是谢家的? 她觉得气闷,和衣在榻上卧倒,让人给自己打着扇子,渐渐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晦暗了下来,消息也已巴巴地传进了蒋氏耳朵里。 蒋氏一得了消息便打发了人去青灯巷查探,不多时,被派出去的人就赶了回来,摇头道:“夫人,近不得那宅子,但奴才悄悄问了问住在边上的人家,那户人家搬进宅子的日子,倒同八小姐他们离府时,差不离。” 这便十有八九不会错了! 蒋氏皱着眉头冷笑,捏碎了指尖的新鲜果子。 人人都道宋氏去岁上便离京了,不曾想却一直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呆着。 她呆在那做什么? 看着日渐没落的谢家,她可是笑得合不拢嘴? 蒋氏阴暗地胡乱揣测着,僵着一张脸,问来人:“可知嫁的是何许人家?” “听说是东城的外地富商。” “外地富商?”蒋氏闻言,目瞪口呆。 “旁的不知,但送妆铺房的人,的确都是往东城去的。” 蒋氏吃惊极了,嗫嚅着,“这便假不了了,但凡有个官身的,哪个愿意往东城去住。” 东城多的,就是各地聚集而来的富贾,一股子铜臭味。 出手再阔绰,那也只是商户。 她蓦地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冲着底下回话的奴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知道是嫁去东城的,她心情大好,转身往后罩房里去。 谢三爷厌恶女儿,可人已被接了回来,总得有个安身之处,便将六姑娘谢芷若送去了后头住。平素里,也只有蒋氏每日会去见她一面。再不好,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让人提着灯,须臾便走至了谢芷若门前。 谢芷若的病开春时便已大好,眼下照旧生龙活虎。 她也从碎嘴的婢女口中听说了青灯巷的事,一颗心正像是被猫爪挠着似的,难耐得紧,这会见母亲来了,赶忙急匆匆迎了上去,张嘴便问:“青灯巷里的那户人家,可是阿蛮那小蹄子?” 蒋氏瞪她一眼,将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这才同她道:“八成就是了。” 话音未落,谢芷若已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抹着眼角说:“她都嫁了……听说嫁妆有足足一百二十抬呢!” 语气里满是嫉恨跟不满。 “瞎哭什么!”蒋氏斥了一句,“若不是你自个儿不知事,如今哪等的着她比你先出阁!” 白白叫肃方帝给破了身,又毁了同长平侯府的婚事,她这辈子,几乎可算是完了。 叫母亲这般说了一句,谢芷若更是泪流满面,哭着扑进她怀里。 蒋氏见状又于心不忍起来,轻拍着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她是嫁去东城,有什么好值得攀比的。” “东城?”谢芷若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蒋氏嗤笑:“听闻嫁的是个外地来的富商。” 谢芷若闻言,顿时破涕为笑,急声验证:“当真?” “假不了。”蒋氏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