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片刻离了这处可不就能晒着了?”汪仁被她的话一噎,慢条斯理地辩驳了一句后忽道,“哪家的姑娘好事将近时,是由自个儿商量的?” 这话倒委实不假…… 不论是姑娘还是儿郎,这婚姻大事左右都是由父母长辈商议着定下的,其中细则也用不着他们这几个小的跟着一块商量。 汪仁又说:“你娘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头,你若将这事全权交由她去处理,她反倒是高兴。你若陪着一道准备打点,她自然也不会恼,但难免少了几分为娘的给女儿操持婚事的感觉。” 他想事,总是一如既往地从宋氏身上出发,这回也没有例外。 方才说什么恐她晒黑了不好看赶她回去的话,不过只是个随口拣了来说的由头而已。 这桩婚事非比寻常,怎么着也不能同京都普通人家嫁女娶媳一般简单容易,但只在宋氏这一点上,汪仁想要让她同全天下的普通母亲一样全心全意地操办女儿的婚事。 至于谢姝宁,当然只需在房中为自己的嫁衣好好动动脑筋便是了。 他已直言,谢姝宁跟燕淮听完,也都立时明白了过来他真正的用意。 二人相视一眼,燕淮轻轻一颔首。 谢姝宁便笑着说道:“也好,那阿蛮便先行告退。” 事情真定下了,她手里也有一堆需要收拾的。自然,嫁衣也是顶要紧的。 汪仁便也笑了笑,连带着看向燕淮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宋氏身边没有长辈亲人,谢姝宁的婚事她也不便跟谢翊几个小辈商讨,故而汪仁这次在里头也算是充当了谢姝宁的娘家亲戚,加上众人皆知,宋氏很拿汪仁的话当回事,汪仁当初又救过她的命,所以家中小辈们都十分敬重汪仁。 燕淮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印公先请。” 汪仁果真很满意,抬脚先行。 长廊幽深,很快他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谢姝宁目送俩人离去,这才转身一步步往回走。 她的婚事,一直也没能有个定论,加上先前因为同谢家决裂的事,一群人历经波折,她小时宋氏为她准备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已作罢。好在他们谁也不缺谢家公中的那份嫁妆,嫁衣的料子,她当初却是一并从谢家带出来了。 那料子本就是她娘在她小时便使人天南地北找来的,她焉会留给谢家。 只一匹堪堪够给她做身衣裳的,丢了未免可惜。 早前一直是玉紫收拾着的,玉紫奉命去了宋氏身边伺候后,这些箱笼物件也就都交给了后提拔上来的青翡身上。 谢姝宁回了房,说起料子的事,卓妈妈便取了钥匙,领着青翡一道下去取了来。 料子轻软似云,摸上去滑而不腻。 青翡虽管着箱笼,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匹料子,摸了下后忍不住惊呼:“这是什么料子?” 不止手感绝佳,颜色也好,红得夺目却不刺眼,鲜艳却不艳俗,也不知是拿什么染出来的。 这料子虽不是眼下时兴的,却奢贵至极。 卓妈妈笑着嗔道:“你个没见识的丫头!” 青翡也憨憨地笑了笑,摇头晃脑道:“这不是真没见识过嘛。” 卓妈妈闻言笑得更厉害,悄悄背过身去,其实她也没见过呀。 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窗上糊着的轻薄窗纱照进来,正正落在了搁在炕上的那匹料子上。上头便有暗暗的纹路,似活了一般在上头轻轻摇曳。 产自异国的衣料,稀世罕见。 谢姝宁瞧着,不由得眉眼弯弯。 这匹料子还是他们当年从敦煌回来时,千辛万苦一并带回来的。是她的舅母莎曼亲自挑拣,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手的好东西,想着只她一个外甥女,不论如何也得用最好的,硬是弄到了这么一匹布。 用它裁制的衣裳,若穿在身上,炎夏日子里浑身沁凉,万分服帖舒适,一滴汗也不出;隆冬时节里穿了,则是浑身暖意融融。 裁了做嫁衣,只能穿一回,倒真是奢侈。 谢姝宁仔细打量着,想着倒不如留下另做了小衣穿,还能多做两身而且也当穿,可她转念又一想,正红的料子做了小衣穿,似乎又太过了些……她一向也只喜欢那些瞧着素净的。 何况这料子是舅舅舅母的心意,一开始便是要用来给她做嫁衣的,另作他用也不合适。 于是她便同卓妈妈道:“寻人将料子裁了吧,襟口那块的纹样我自己来绣,至于旁的且等我画了花样子,便让青翡几个手艺好些的帮着一并绣了。” 卓妈妈应是,因这料子十分稀罕,不敢掉以轻心,遂领着人打起了精神小心谨慎地做了活计。 青翡便陪着谢姝宁画花样子。 提着笔画了两幅,谢姝宁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也不知母亲那边都谈了些什么? 她正想着,却透过半开的窗子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意正匆匆地赶来。 今日燕淮上门,特地带了管事的如意,她是知道的,但如意这会来找她却是为了什么? 片刻后,小七领了如意来见她。 她问:“可是前头谈的不妥?” 如意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都谈得挺好的,是说起了宅子的事,主子特地打发了小的来问一问您,觉得安置在何处好?” “娴姐儿不还住在泗水?”谢姝宁微怔,“那边的宅子虽不大,但也尽够住的了。” 如意又摇头:“主子说,泗水到底离这有半日的路程在,离宋太太也远,不方便,该在城内置办一处。” 谢姝宁闻言心中一暖,燕淮能时时记挂着她娘,她很高兴。 明白了燕淮的心意,她当然不会拒绝。 但南城是必然住不得的,且不说那是皇城边上,万家燕家都在那,便是都不在,也没有闲置的宅子能叫他们买到手。西城乱些,也不便住。东城虽人来人往,但却是藏身的最好地方,而且来往的阔绰商贾不胜枚举,即便他们花再大手笔买下大片宅子,也不会引人注意,只可惜闹腾了些。北城倒是最好,住的多是官宦人家,只有边上的一些门户,住的是像他们这样没有官身的普通民众。 他们若能住在北城,离宋氏便是再近不过了。 只要离谢家所在的石井胡同远一些,便乐得轻松自在。 而且只他们并燕娴三人住,身边也只有吉祥夫妇跟如意几个心腹一道,地方便不用太大,这样的宅子也容易找到。 但是—— 谢姝宁忽然想起了先前在燕淮那看到的那封信,那位七师兄,不日便要入京来同燕淮一叙。 她前世同燕淮鲜有交集,却也知道燕淮身边几乎没有友人。 然而看今世燕淮的模样,她却不无惊讶地发觉,燕淮同这位七师兄似乎情同手足,关系极好。 这般一来,前世他二人若不是后来决裂了,那便是这位七师兄一直隐在幕后,身份特殊。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像好事。 心念一转,她已看着如意细语道:“那便定在东城吧。”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 东城更便于行事,也更不容易引人瞩目。 住在东城,燕淮的假身份也就能就此落定,只说是外地来的富贾便是了。东城来往的商贾多如牛毛,谁也不会在意。 她说完,又叮咛如意:“要大宅子,若难寻,那便寻那些个相连的宅子。” 如意不解,疑道:“岂不是要空置许多?” “我另有打算。”谢姝宁摇了摇头,“你先这么办着,剩下的我得了机会再同默石细说。” 如意狐疑不解地应了,得了话告退。 走出门去,他站在天光底下,慢悠悠地忍不住琢磨起来,怎地谢小姐唤他家主子的字唤得这般顺口?这两人,倒不像是立马要成亲的人,反倒是像足了老夫老妻。 他想着不禁笑了起来,这也好,他家主子能娶个知根知底的,今后也不必特地认新主子,而且也能有个能降得住吉祥那暴脾气媳妇的…… 他笑眯眯地走远,屋内的谢姝宁却蹙着眉头在想,不知燕淮手下的铁血盟共计多少人,若要集结在一块,又需多大的宅子。 至于养兵的银子,委实还不够叫她放在心上多想的。 她娘宋氏,则更是个不拿银子当钱的主。 谈起该男方出的聘礼,汪仁正盯着燕淮瞧呢,她便轻轻柔柔地开了嗓道:“拣了阿蛮喜欢的物件买了送她便是,至于聘礼,搬来运去光费心力了,麻烦。” 因不便请了媒人帮着说合这些事,宋氏便索性都同燕淮提了。 “若图这些,这世上娶得起阿蛮的人,还没影呢。” 何况,等阿蛮嫁过去,眼前这小子连人带东西都是她闺女的,聘礼值什么?第403章正轨 宋家什么都缺,独独就是不缺银子。 然而诸人虽则皆知宋家富裕,但宋氏平素瞧着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会当着他们的面便说出了这般财大气粗的话来,不由引得汪仁侧目。他悄悄看了宋氏两眼,心里忍不住暗自嘀咕起来,再如何这聘礼总是少不得的。 燕淮也是这么个意思,闻言急忙摇头,道:“该有的章程总不好省了。” 这桩婚事原就不能大肆操办,不比寻常人家结亲,这会若是连聘礼也给略过不提,对谢姝宁而言,未免太过亏待。 他不忍这般,言毕紧接着又解释起来:“家妹有言在先,这些事她要亲自操持。” 宋氏跟汪仁听得这话,具是一愣。 宋氏惊讶地道:“燕家还有位姑娘?” 且不论燕淮的身世,众人知道的,燕家一直以来拢共就只有两位公子,分别由万氏姐妹所出的燕淮跟燕霖兄弟二人而已。他们从来也不曾听说过,燕家竟还有位姑娘。 汪仁亦面露诧异,定定看向了燕淮。 燕淮神色泰然,同他们说起了娴姐儿的事来,语气里不乏温暖。 在场的两位长者,都是经历过风霜的,一听他开口便知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势必不错。宋氏也就跟着多花了些心思在上头,猜测道:“先前阿蛮总领着鹿大夫出门,莫不就是去见娴姐儿的?” 因心里头已认定了这门亲事,宋氏虽还不曾见过燕娴,但说起她时的语气里并无生疏。 燕淮轻轻颔首,前儿个他冲动之下来向宋氏提亲时,说了一箩筐的事,却忘了提起娴姐儿的事来,这会便仔细地都说了。 宋氏一面听一面轻叹,燕娴的病,到底是老天爷不公,可惜得紧。 同宋氏并排而坐的汪仁,则眉头微蹙,终于隐约猜出了燕淮当日身在何处。至少,该是在燕娴的附近。 可惜了当日他未能及时得到线索,反倒是叫谢姝宁给抢了先失了在那丫头跟前得意的机会。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端起手旁矮几上的斗彩茶杯,置于唇畔呷了一口。 他一直未曾开口,直到宋氏忽然改了口风收回了不要聘礼那句话,他才忍不住将茶杯往黑漆矮几上轻轻一顿,说:“派去寻阿蛮问话的人怎么还未回来?” 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他的心思却全挂在了宋氏身上。 这可还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任这小子说上几句话,她就改了口随了他的意思…… 阿蛮还没嫁出门呢! 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他有些后悔起了昨夜同燕淮交好的行为。 眼下这般境况,于他,还有什么乐趣? 他抿着嘴,桃花眼敛起,目光如炬地朝门口的珠帘看了去。 正巧,如意从谢姝宁那赶回来禀报,叫他唬了一跳,差点没顺手将犹自抓在手中的珠帘给扯断了。 宋氏瞧见,失笑:“如意进来说话。” 汪仁便立即也笑了起来,招呼如意进来。 如意被他一笑,心中发毛,只当是自己回来迟了,连声告罪,后才将谢姝宁的意思说给了他们听。 东城,大宅子,地方得够宽敞。 宋氏听了心生疑惑,不知女儿为何这般说,汪仁跟燕淮却同时心中一动,对视了一眼。 比起宋氏来,他二人对谢姝宁的了解,反倒更细致更深刻。宋氏看她,用的只是母亲的眼光,他们看待谢姝宁却绝没有宋氏看到的这般简单。因而如意一说完,燕淮也好汪仁也罢,就都想到了“大事”上去。 她这是,想要将燕淮手下的人聚拢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了。 未雨绸缪,走一步要看三步,如此做法甚妥。 汪仁微微点一点头,转头同宋氏道:“东城好。” 听他说好,宋氏立即便变得深信不疑,道,“就照着阿蛮的意思来置办吧。” 在他们家,这拿主意的倒多像是谢姝宁,饶是今次也没有太大例外。 该筹办的事都被一一定下,婚事渐渐上了正轨。 照理,纳采、纳成、亲迎缺一不可,不管缺了哪样都不合乎规矩,但这事打从一开始便跟规矩两字不沾边了,众人也就愈发放开了手脚,浑不在意起来。 宋氏倒是想多留女儿一段时日,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等到她挑拣起了黄道吉日时,索性便择了最近的那个日子。 下个月的廿十七,正是宜嫁娶的好时日。 八月末,也快入秋了,不比现如今天热,蛮好。 何况今天也不过才初五,还有近两个月的日子,紧够用的了。 但一群人仍抓紧时间忙活了起来。如意跟冬至找了中人在东城四处探听起了合适的大宅子,因出手阔绰连价也不还,很快就找到了数间不错的。几人私下里一商量,便让图兰去请了谢姝宁悄悄地亲自去过一过眼,让她这将来的女主人亲自挑。 东城富户多如牛毛,但多是外地来的商旅,久居的不过如昔年小淑妃的娘家容家一般的皇商之流。 故而,东城的宅子换起主子来,便恍若更衣,快得很。 空置的宅子图纸先摆到了谢姝宁跟前,她仔细看过,又分析来往交通便利,距离南城北城的路程,随即便挑了其中三座去看。 走至第二座宅子观看时,一直跟在她身旁唧唧喳喳帮着选宅子的图兰突然噤了声,停下了步子。 谢姝宁狐疑地转身去看,却见图兰白着一张脸,额上冒汗。 她顿时慌了神,上前去扶住图兰的胳膊,急声询问:“怎么了这是?” “腹痛……”图兰咬了咬牙,伸手捂住了肚子。 说着话,她疼得连腰都弯了下去。 谢姝宁大惊失色,急忙让小七打横抱了图兰,匆匆忙忙折返。 图兰在她身边呆了几年,休说寻常病痛,便是她偶尔受了刀剑之伤,也鲜少吐露一个痛字,端的铁血汉子一般丝毫不怕疼。这会她却疼得脸色惨白,腰都直不起,该有多疼? 谢姝宁不敢想,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立即将图兰送了回去,又让人飞快去请了鹿孔来。 这一闹腾,阖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吉祥那边自然少不得也要先递个消息过去,众人便都先将手里的活搁了一搁。 然而消息送到吉祥手里,他扬鞭策马急匆匆敢来时,已是近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可见泗水距离京都,还是远了些。 吉祥未到门口,已翻身下马,飞奔而至,直往里头冲。 可疾奔了片刻,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图兰陪着谢姝宁看宅子,突然疼得厉害被送回了府来,这分明是桩坏事无误,怎地他沿途所遇之人见到他时,都面带笑意? 他脚下的步子愈发变得匆匆,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人影便到了图兰所在的厢房门口。 房门半掩着,里头似乎聚了许多人。 吉祥不由得一头雾水,重重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便看到卓妈妈跟青翡几个丫鬟惊呼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是他,卓妈妈便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连声道:“可算是来了!” 这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图兰出事了…… 他大步往里走,口中急切地问道:“鹿大夫怎么说?”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图兰床前。 她盖着薄毯正睡得香甜,面色红润,并不见病色。 吉祥看着,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顾众人都在场,俯下身去,仔细地为她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