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眼下则还好端端的留在她身边,没有顶了六姑娘嫁进林家,今后也不会再叫谢家人掌控她婚事的机会。 但经过这么几回的折腾,宋氏对女儿的人生大事,愈发得看重了。 她忍不住用不同以往的眼神,仔细将燕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样貌自是不必说,端的一表人才。早前她只当是因为他是燕景的儿子,大万氏她虽然不曾见过,可据悉小万氏生得同亡姐颇像,所以燕淮继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生得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宋氏今时今日方才知道,眼前的玄衣少年,竟然跟燕景毫无干系。 那他生得,是像谁? 她仔细辨认着,只朦朦胧胧从眼前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了两分万家人的模样,却不再觉得他生得像燕景。 人总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总会人云亦云。 因人人都认定燕淮是燕家的儿子,是大万氏跟燕景的长子,所以大家伙看到他的时候,便总是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像父母。眼睛像娘,鼻子像爹……即便事实上根本便没那么像,透过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也觉得像了。 可一旦知悉了隐藏在深浓黑暗里的秘密,遮蔽视线的浓雾也就立即随之消散,在此之后,分明是同一双眼睛,所见到的却似乎全然不同了。 宋氏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这般情境。 这样望去,她竟是觉得燕淮长得不像燕景,却也并不十分像万家人。 兴许,他生得像生父? 顶着这样一张脸的江湖草莽,也难怪年少时的娇娇女大万氏一见便误了终身…… 见惯了京都寻常的世家子弟,任凭谁瞧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都会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休说大万氏,就是她,搁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上,铁定也禁不住要悄悄多打量几眼。 如是想着,宋氏蓦地想起了自己初见谢元茂的时候来。 彼时,她正值人比花娇的年纪,自小也是被兄长娇宠着长大,家中又不缺钱财,好吃好喝好穿好玩供着,养得她不知人间疾苦。 谢元茂摔破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不必说记得自己家住何方,家中又有几口人。 他什么也不知道,宋家虽然有心相助,可事情谈何容易。 再加上,宋延昭救下谢元茂时,谢元茂身上穿戴的只是普通寒门士子的打扮,余下的没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是京都谢家的儿子。 谢家虽不是簪缨大族,可到底也是在京都汲汲营营盘亘几代的人家,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可比的。 但谢元茂自幼过继三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父母疼宠故而活得小心翼翼,加上三老太太总喊着勤俭持家,他身上也因此没有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模样。 倒是宋延昭兄妹俩,日子过得堪算是奢靡。 失去记忆醒来的谢元茂,花了很久才适应了宋家的生活。 宋家的财力,素来惊人。 宋氏得宠,当年身上随意佩戴的物件,都是价值千金之物。 谢元茂再没有眼力,久而久之也是看花了眼。 他初醒时,性子内敛,话少,笑起来只嘴角微微一抿,带着对陌生生活的隐隐怯意。 不知不觉间,宋氏便发现自己陷进了那一抹微笑里。 他身上的书卷气息,经久未改,直至他想起了一切,诓了她带着儿女入京,那个曾几何时只对视一眼便能叫她欢喜的男人,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他身上,也只剩下了追名逐利带来的浮躁气息。 往事在她脑海里来回涌现,她心里蓦地钝钝一痛。 她选错了人,结果后患无穷,牵累了诸多人,包括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两个孩子。 宋氏突然伸出手指按压在了自己的额角,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神色变得茫然了几分,她收回了落在燕淮身上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阿蛮的主意正得很。” 言下之意,这事谁说了都没用,她得听谢姝宁自己的意思。 燕淮闻言,倒长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只要宋氏没有当场断然否决,说出绝不可能的话来,便已是极好的事。 少顷,宋氏亲自悄悄送了燕淮出门,想着态度摆得强硬一点,神态凶狠些,可临到头,她却忍不住温声叮咛道:“我虽不清楚你们私下里在筹谋何事,可眼下这样的局面,处处危机,平时可切记仔细些。” 若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她又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忧。 宋氏将人从角门送了出去,看不见人影后,站在那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 可燕淮其实却还没有走,宋氏的叹气声,他全听了个正着。 为了不叫宋氏发现自己仍在,他贴着墙根蹲在角落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一面在心里暗暗数着,这会是宋氏第几回叹气。 自打他开始坦白,宋氏的叹气声似乎便没有停过,一声接着一声,只怕她过去叹的气还没今天一天的多。 燕淮抠着墙上沾着的一片落叶,喃喃自语道:“惨了惨了……” 指下的树叶变了形,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紧张得变了模样。 里头的宋氏却浑然不知,在长叹了几声后,便转身走了。 她并没有立即便去找谢姝宁,而是独自回了上房,遣退了众人,一个人坐在那沉思了许久。直到点灯时分,她才吩咐人进来点上了灯,又对玉紫道:“请小姐过来一道用饭。” 玉紫聪慧,隐约瞧出气氛不对,不敢多言,立即便打发了人去厨房,让他们不必给小姐那边送饭,只在上房摆饭即可,一面亲自去请了谢姝宁。 她到时,谢姝宁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只这卷书,她看了许久,却连一页也未翻过。 听到母亲请自己过去一道用饭,她才回过神来,搁下书起身出门往母亲那去。 她一走,卓妈妈就拽了小七,悄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府上气氛一有怪异之处,便叫他们都察觉了。 图兰出阁后,谢姝宁虽提了青翡上来伺候,可平时出门,许多时候带着的还是小七,真比较起来,小七知道的绝对比青翡多得多。 可小七一不像青翡老实敦厚,二不似图兰怕卓妈妈问话,只跟卓妈妈油滑得打起了太极,丁点打紧的事都不透露。 卓妈妈到底老道,见状反倒肯定了小七定然全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遂满意地点点头,道:“瞧你的样子也知是眼下还说不得的事,那就当是锯嘴葫芦,仔细守着吧。” 小七抿着嘴笑了笑。 卓妈妈也笑了,挥挥手道:“得了,我也不拘着你追问了,赶紧下去用饭吧。” 小七应了声,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卓妈妈唬了一跳,低声说着“鬼影似的”,一边亦下去用饭了。 到了上房的谢姝宁,则刚刚才在摆好了饭菜的桌前落座。 宋氏看她两眼,神色间并不见异样,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招呼她多吃些。 谢姝宁倒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觉味如嚼蜡。 母亲若是一力反对,该如何应对? 纸上谈兵再多回,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不论是她也好,燕淮也罢,心里其实都还是虚的。 然而一顿饭吃完,宋氏也还是一个字未提。 丫鬟婆子们上前撤了桌上的残羹剩饭,母女俩挪步去了内室里。 外头的天色已经很黑,明月清辉透过枝桠交错的缝隙照在地上,影子斑驳如画。 母女俩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月色,一室静谧。 良久,外头渐渐没了声息,应是玉紫将人都给打发下去了。 谢姝宁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娘亲……” “你先别说话。”宋氏却打断了她的话,“娘问你,你心中可是已属意于他?” 她问得直白万分。 谢姝宁一时不察,呛住了,俯身咳嗽起来。 宋氏怔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地伸手轻拍她的背,口中道:“只咱们娘俩在这,什么话说不得,你怕什么。” 谢姝宁眼角咳出了泪花,心里小声腹诽着,正因为是母亲,所以她才没料到自己会突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呀! 她咳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 宋氏忙去沏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喝下,道:“瞧你这样子,娘也就不必等你开口了。若不在意,焉会这样。” 言毕,她搂住了女儿的肩头:“娘手里没棒子,打不得鸳鸯啊……”第396章吃饭的日子(一) 宋氏揽着女儿的肩头,想起她们入京时的那个冬天,阿蛮还只是个生得白白胖胖,个子矮矮,娇纵的蛮横小丫头,一晃眼,她已生得同自己一样高。看着她的眉眼,宋氏微微有些恍神,似乎从这张脸上依稀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女儿生得像自己,眼睛鼻子嘴皆像,就连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也是如出一辙。 她甚感欣慰,却又隐隐有些鼻酸起来。 时间流水一般,竟流淌得这般快,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小小的女童扯着她的衣摆,用软糯的声音娇滴滴唤自己娘亲时的身影,分明还历历在目,清晰仿若昨日,结果昔年那个缠着要她抱着的小丫头,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真到了这个时候,宋氏才发觉自己对女儿是打从心眼里舍不得。 一旦她出阁嫁了人,那就是旁人家的媳妇了,再不只是她一个人乖巧的女儿。她也就不能如现今这般为她筹谋盘算,挡在她身前。 然而漫漫人生路上,最终能陪着她老去的人,是她的丈夫跟儿女,而不是父母。 一代代更替,沧海桑田,人生从来便是如此。 宋氏望着谢姝宁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里头蕴着些微水汽,在灯下盈盈欲坠。 她温声说道:“你年纪虽小,可看人的眼光素来比你娘我要来得精准许多,这一回,娘也愿意相信你。” 家世门第身份年岁长相,她这个当娘的挑剔得再厉害,终究也只是无用功。虽则世人皆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宋氏自小跟着唯一的兄长宋延昭长大,他的性子跳脱于世俗常规之外,在偶尔教导小时候的宋氏时,也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古怪的话来。 大部分时候,宋氏都是听不明白的,不过个别浅显易通的,她暗自琢磨几遍也能明白过来。 不拘泥于世俗,人才能活得自在开怀。 这句话,宋氏一直记在心里,却直到多年以后才真正付诸以现实。 所以,她也愿意相信女儿,相信她心中早已有数。 阿蛮长得像她,可性子上却没有一点跟她一样。 “只要你自个儿看明白了,肯定了,娘一定没有二话。”宋氏言毕,收回手收于袖中,正色道。 为娘的心思,若不曾做过母亲,恐怕鲜少有人能够真的明白。 恰恰谢姝宁却是明白的。 咳嗽声渐渐止住,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母亲,面露迟疑,轻声唤道:“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论是燕家万家还是咱们家,又能有什么不同。”宋氏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当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又怎么能不担忧,他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个麻烦。”麻烦到她都有些理不清头绪,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谢姝宁瞧见,上前搀了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太师椅上去,一面沉声说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娘亲不必担心。” 宋氏轻轻拍打了下她的手背,嗔道:“哪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 儿女生来便是冤家,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她就得牵肠挂肚一日。 “他若是心中没数,也不敢如此。”谢姝宁在她身前站定,摇头说。 宋氏闻言遂道:“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若忍一忍,又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然而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也明白燕淮的做法。 知道了那样的事,若他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做他成国公,继续住在成国公府里,那才真叫人想不明白。 如若是那样的燕淮,这桩亲事,她是万万不愿意答应的。 她看一眼谢姝宁,又看一眼外头幽暗的天色,略想了想后沉吟道:“娘心里还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你今夜便不必回去了,咱娘俩秉烛夜谈一回。” 虽说她心里其实已经应允了,但有些事,还是得仔仔细细问一遍才能安心。 这般想着,不擅掩饰的宋氏尽数都表露在了面上。 谢姝宁在灯下看了个正着,连忙答应下来,遂唤了玉紫进来,让她打发个人去她那告诉卓妈妈几个,早些歇了不必等她回去。 少顷,夜色渐浓,月色则像是霜雪一般,变得愈发清冷明亮。 紧闭了窗棂,婢女们渐次退了出去,玉紫吹熄了灯,也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女俩头并头靠在一处,躺在宋氏的睡床上,说了大半宿的话。然而卯时方至,宋氏便起了身。 谢姝宁则因为心中大事卸了一半,又因有母亲在侧,睡得十分安稳香甜。 宋氏洗漱归来,撩了帐子低头看了两眼她的睡颜,嘴角微微一弯,随后伸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 呼吸一窒,谢姝宁蓦地惊醒,等看清了是母亲,又忍不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朦胧的睡眼。 宋氏松了她的鼻子,转而要将她给拖起来,口中道:“今日可是要紧的大日子,可不敢再睡了。” 谢姝宁耳朵听着,眼皮却沉甸甸的,根本抬不起来。 她嘟囔着:“是什么要紧的大日子?” 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叫她无法仔细回忆。 “请印公来用饭的日子!”宋氏无奈地叹口气,俯身将手穿过她的两侧腋下,用力将她拖得坐了起来,“日子还是你亲自定下的,结果可好,倒忘光了。” 说话间,已有微微的白光透过窗棂缝隙,照了进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过卯时,便渐渐亮堂了起来。 窗上糊着轻薄的烟霞绿蝉翼纱,变得愈发薄而清透。 谢姝宁靠坐在床头,发丝凌乱,喃喃重复着宋氏说的话,“请印公来用饭?” “请印公来用饭!” 她蓦地大睁了双目,原本惺忪的睡眼里,顿时连半丝睡意也无,清醒得里头都能冒出光来。 她急急掀了薄被要起身,乌黑的秀发如瀑般从肩头滑落,散于身后。 宋氏却拦了她一把:“急也是为娘的急,你慢慢来,只早些起身准备着便是了。” 这顿饭,来来回回折腾,到今天才算是真的要开席,宋氏很重视。加上这桌席,她们一早商量过,由宋氏亲自掌勺。只是……她的厨艺,只能说是平平,且亲自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宋氏心里委实没有底气,所以这顿明明要晚上才开席的饭,她今晨一早就要领着人下厨房亲自准备起来了。 好在打下手的人,菜色,都是一早定下的。 迎客的事,也有谢翊几个做,都用不上谢姝宁。 需要她处理的,只是些零碎之事。 但宋氏记挂着件事,便不敢叫她继续睡下去。 她摸了摸女儿因为熟睡而乱了的发,笑了笑道:“不过有件差事,你得先去办了。” 谢姝宁仍手忙脚乱地准备起身,疑惑问道:“哪件事?” “去请燕公子来吧。”宋氏收了手,郑重地说道。 谢姝宁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宋氏说:“这顿饭一开始,可不就也打算了他的?” 谢姝宁踟蹰着:“可眼下事情不同了。” “正是因为不同了,所以才更该请他一并来。”宋氏昨儿个夜里已是深思熟虑过一番,语气坚决,“你到底是要出阁的,这件事总不能瞒着你哥哥,舅舅舅母那边,也是一样。”而且她私心里,也还是想要让汪仁给帮着相看相看,思及此,她放缓了语气,问道:“我知道你事发后去见过印公,印公他,可是知道那件事?” 提到汪仁的时候,她似乎变得特别敏锐。 谢姝宁想着汪仁那张臭脸,点了点头:“知道一些。” 宋氏再三确认:“知道他还活着?” “是。”谢姝宁应道,“至于旁的,想必暂且还不曾得知。” 宋氏思忖着,忽问:“印公他,同燕公子私下可是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