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一剑,何尝不在他心口也留下了一道痕迹。 日光斜斜照在他脸上,将下颌的线条都映照得柔和起来。他望向谢姝宁的目光里,满是温暖。 谢姝宁同他对视着,心中有如微风拂过,带着些微酥麻。 她咬了下唇瓣,轻轻一颔首,声如耳语:“好。”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等想好了再去。偶尔有时候,的确也是需要搏一把的。 更何况,世上又有几人像是他们这般,还在私下里商讨着该如何让亲事顺利办成的?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得到他们自己说话。然而那样的婚事,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无力抗衡亦没有更好的选择。 今世,她已迈出了同往昔截然不同的一步,自然也该拼尽全力继续好好走下去。 她看着对面身着玄色罗衣的少年,笑了起来,忽问:“娴姐儿是不是就这事也对你说教了一通?” 燕淮跟燕娴兄妹感情很好,这些事,他既然已对她全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省了他们的事。依燕娴的性子来看……谢姝宁面上的笑意,隐约变得玩味了几分。 燕淮则面露窘迫,微微别过脸去:“自然省不得。” 知道真相后,娴姐儿想到的第一件事,恰恰便是这个。 身单力薄如她,竟也差点将他的衣袖都给扯碎了,直骂他是胡闹。便是没有他金蝉脱壳这一出,宋氏看不看好他还两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机会眼见着便更是渺茫。 但这事瞒着谁也不能瞒着宋氏不提,他的意思如此,娴姐儿就更是不消说,平素连谎也不曾扯过的人,一颗心再简单纯粹不过。 好事多磨,夜长梦多。 他想娶她想得都快发疯了。 “发了好大一顿火,连图兰都被唬了一跳。”燕淮想着,哭笑不得地想起图兰跟吉祥来,尤其是图兰,从吉祥那知道了上回的事后,见着他便问何日成亲…… 关外长大的图兰,从来觉得既互相倾心,便该立即在一起,何必顾忌左顾忌右的。 如今的他,深觉有理。 二人窃窃将要见宋氏的事理了一遍,谢姝宁才先行一步回去上房。 炎热夏日,坐在台矶上谈天的小丫鬟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说着谁的绣工好,谁的耳坠子好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渐渐没了人出声。 午后多觉,这一会的工夫,便都犯了困。 谢姝宁领着小七过去时,台矶上坐着的小丫鬟穿着身水绿色的夏衫,正抱着膝打哈欠。 听见脚步声,她边上另一个正在伸懒腰的赶忙垂下手推了她一把。 打了一半的哈欠戛然而止,小丫鬟像颗青碧的豆子般摇了一摇,嘟哝道:“推我作甚?” 另一个急了,越过她迎上前来,冲着谢姝宁墩身行礼:“奴婢见过小姐。” 当着主人家的面犯困躲懒,可不像话。 青豆似的小丫头这下子可清醒了,慌慌张张站起身来见礼。 谢姝宁见状不由失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如此紧张,随即问道:“娘亲可醒着?” 两个小丫鬟异口同声地说:“醒着!” 紧接着其中一个补充道:“太太今日不曾午睡,一直在做针线。” 谢姝宁闻言点点头,抬脚往里头去。 二人连忙噤了声上前,将竹帘子打了起来。 谢姝宁入内,小七便在门外止了步。他虽然因为身份特殊,可在内宅里随意走动,但主子的屋子里头,若未得特别吩咐,他寻常并不敢跟着进去,到底不是图兰青翡这样的贴身婢女。 不一会,玉紫便也退了出来。 屋子里只留了宋氏母女说话。 宋氏在绣着一方帕子,雪白的料子,用银丝在上头绣着繁复的花纹。 她想要帕子,多的是人来做,便是想买也能随意买上几大箱子,哪里要她自个儿动手。她这会绣着帕子,单纯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故而一见着谢姝宁,她便搁下了手里的针线,急切问道:“云先生如何了?” 她只知道云詹先生是病了,却不知病得如何,所以自打谢翊亲自去接了云詹先生入城,谢姝宁又在隔壁特地置办了宅子后,她便一直担心着这事。 谢姝宁也明白她担心,便立即将鹿孔的诊断转述了一遍。 宋氏听了唏嘘不已,但想着少说还有七八年,心里又舒坦了些,重新拿起被自己丢在一旁的针线。 谢姝宁便凑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抓了把纨扇,握着翠玉制成的扇柄轻轻给母亲扇起了风。 “云先生的身子现下如何?可还吃得消?”宋氏低头仔细看着针脚走向,一面问,“明日请印公来赴宴,顺道也将云先生师徒请过来用些吧。” 汪仁虽非寻常男子,但她也不便作陪。 谢翊、舒砚几个又都是小辈,若云先生能入席,总是件好事。 她问完,却没有听到谢姝宁应声,不禁疑惑地抬头看了过去,只见女儿给自己打着扇目光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蹙眉担忧地道:“可是有什么事不妥?” “娘亲,阿蛮想请您见个人。”谢姝宁回过神来,轻声说。 “哦?是谁?” “燕淮。”第394章坦白 宋氏听得一怔,手里的针“噗嗤”一声穿透了雪白的锦缎。 她狐疑地盯着谢姝宁瞧,仔仔细细沿着女儿的眼角眉梢看了又看,踟蹰着问道:“阿蛮,你可是说错了?” 随着一双儿女日渐长大,她这当娘的,也就跟着年岁渐长,眼瞧着就要老了。可她眼下还是耳聪目明之辈,按理不该听错了才是。宋氏疑心着,怕是谢姝宁一时口快,说差了。 然而她问完,回答她的却只是一句“没有错”。 宋氏闻言,不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淮其人,她可是认的! 前些日子,她才因为那个消息暗自神伤惋惜了许久,这会女儿却当着她的面说想请她见一见燕淮?宋氏蓦地将手里的绣件往边上一丢,然后伸手去探谢姝宁的额,紧张地道:“这丫头,好端端怎地说起了胡话!” 但手背下传来的温度,只是寻常的暖意,甚至还因为谢姝宁体弱,略微带着些凉意。 她慢吞吞地松开手又去抓谢姝宁的手掌,也是凉的,只掌心里似有细碎的汗珠子,有些黏糊。 宋氏蹙着眉头问:“莫非还有另一个燕淮?” 要不然,她素来聪明能干的女儿怎会突然让她见个已去世了人? “娘亲不要胡猜,阿蛮说的,就是您认得的那一个。” 宋氏有些傻了眼,犹自不信,只连连问她道:“你可是癔症了?” 放眼京都谁不知道成国公燕淮年纪轻轻骤然离世的消息,这可是肃方帝金口玉言,亲自证明了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燕淮已死,何况她先前问过谢姝宁几句,心里早已相信了十分。所以这会,谢姝宁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叫她惊恐万分。 不等谢姝宁开口,宋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仿佛只要她一松懈,女儿就会立即如那脱兔一般,飞窜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傻孩子……” “娘亲。”谢姝宁并不将手抽出来,只任由母亲牢牢握着,同样摇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怕是说不清楚,还是等您见着了人再详细同您解释吧。” 宋氏听得这话,却只觉得了不得了,她这是彻底糊涂了! 要没糊涂,怎么会将没谱的事用这般信誓旦旦的肯定语气说出来? 宋氏隐隐有些急了,好好的一个人,怎地突然就成了这幅模样?明明前些天母女俩说话时,她还清醒明白得很。 宋氏登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明白地告诉她,燕淮已经死了。 生怕这般一说,已糊涂了的人根本就听不进耳朵里,终究只能是白费功夫而已。 迟疑着,她顺着谢姝宁的话慢慢点了点头,道:“你既执意如此,那便请人来见上一面吧。” 人都已经死了,她能请什么来? 到那时,她再仔细同女儿说一说,想必会比眼下有成效。 她蹙眉沉思着,想着自己伶俐的孩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因为燕淮的事得了癔症。 和她侧身而坐的谢姝宁,也看出来了她的狐疑跟不信,但这事,不让母亲亲眼见到燕淮,不论她说什么母亲只怕都难以相信。于是她便不再多言,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跟宋氏说:“那娘亲便先等一等,阿蛮先行告退下去安排一番,过会再使人来请您。” “嗳。”宋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送着她出去。 脚步声很快远去,她听到守在外头的小丫鬟恭送谢姝宁的说话声,立即扬声唤了玉紫进来,问:“去问一问卓妈妈,小姐这几天可有什么反常之举。” 玉紫微愣,又见宋氏一脸担心,连忙应声退了下去自去寻卓妈妈问话。 然而她还未回来,谢姝宁便先派了小七来请宋氏去前头了。 宋氏叹了一声,领着人往谢姝宁安排妥当的地方去。 时近申末,日头不似前几个时辰那般猛烈,隐隐有了西移的迹象。 宋氏走在廊下,额角却有了层薄汗。 明知等着自己的不可能是死了的燕淮,可眼下她心里却突然没了底。 距离越缩越短,宋氏咬咬牙,蓦地加快了脚步,拐过弯便直朝屋子里冲去。 随即她一抬头,入目的只有谢姝宁一人。 宋氏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只绞尽脑汁想着该怎样让女儿清醒过来。 可就在这时,屏风后突然走出来了另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不禁下意识惊呼了一声:“这……这是……” 对面站定的玄衣少年朝她恭顺地行了一礼:“默石见过伯母。” “燕大人?!”宋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谢姝宁则大步上前扶了她落座,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是活的。” 宋氏闻言,有些回过神来,侧目看她,嘴角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大活人一个站在她跟前,还同她见礼说话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活的!良久,她从齿缝里挤出个字来,“茶……” 话音落,容貌昳丽的玄衣少年便已端着茶送到了她手边。 宋氏仔细看了两眼他的脸,倒吸了口凉气,伸手将茶接了过来。 掀了杯盖,来不及撇去浮叶,她便低头呷了两口。 茶怕是早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沏好了的,不烫不冷,正是晾得合适的时候。 惊慌之余,宋氏还有心思想着这样的事,面上神色便也跟着好看了些。 一旁注视着她的谢姝宁跟燕淮也就随之长松了一口气。 宋氏却谁也不看,一气吃了半盏清茶。 半盏茶的光景里,她心里的念头则已千回百转。 须臾,她将手中茶盏搁下,轻叹一声,道:“不论如何,燕大人性命无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这世上的事,不管大小,艰难与否,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便都好说。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她才有勇气活到今日。因而她见到燕淮时,虽震惊,可想着人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那点震惊跟疑心顿时就淡化了泰半,只剩下零星半点,等着他们自己告诉她。 她遂笑了起来,望向谢姝宁:“你这丫头,方才为娘还当你是魔怔了呢!” 谢姝宁汗颜。 “燕大人这会来,是为了何事?”斥了女儿一句后,宋氏便转头朝着燕淮看了过去,正色问道。 她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眼下大家伙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有要事,他又怎会特地来见自己。 她问完,笑看着他。 燕淮心中忐忑,悄悄睨了谢姝宁的侧颜一眼,突然一下在宋氏跟前跪倒。 宋氏大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去扶:“燕大人这是做什么?当不得当不得!” “小侄有个不情之请。”燕淮轻轻一侧身避开了去,俯身重重一叩首。 宋氏唬了一跳,又不好将他给拽起来,只能急声道:“但说无妨,万不必如此!” “小侄有心求娶阿蛮为妻。” 宋氏闻言,目瞪口呆,喃喃说着:“求、求娶?”一面看向了谢姝宁,吐纳三遍,方才镇定了些,遂赶谢姝宁出去。 既是说她的婚事,焉有姑娘家自个儿听着的道理。 两家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向来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公子,自己上门求娶的…… 眼下已是失了常性,乱了套了,至少不能继续留着谢姝宁在场。 宋氏十分坚持,硬是将谢姝宁赶去了外头后才来扶燕淮:“起来说话。” 方才她还顾忌着,觉得自己不好亲自上前将人给拽起来,到这会听了他的话,她突然之间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坐在雕花的红木椅子上,端起剩下的半盏残茶,一口饮尽。 今日这惊吓是一波接着一波,跟海上的浪似的,晃得船上的人晕头转向。 她蓦地将空杯往手旁茶几上一顿,郑重问燕淮:“燕大人刚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此等大事,默石断不敢说笑!”燕淮审慎颔首。 宋氏点点头,沉默了片刻。 同燕家结亲一事,她本就考虑过,故而此刻听到燕淮的话,她先时虽大惊失色,镇定下来便认真思量了起来。 眼下情况不比寻常,不能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事已至此,她索性亲自问一问话罢了。 宋氏便抓着燕淮问起了“遇害”一事。 今日一来,原就是为了同她坦白,燕淮自不瞒她。 燕家的往事,他不靠谱的父母,外祖母做下的错事,他一一说给了宋氏听。 宋氏何曾猜到事情会这般复杂而诡异,当下听得眉头紧皱,面色发白。 这事,可远远比她料想得还要糟糕上百倍!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忽然问道:“阿蛮可是都知道?” 玄衣少年踌躇了下,应道:“知道。” “……”宋氏摇了摇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的女儿她知道,主意正着呢,远胜于她! 不像她,这会听了这些话,心里只剩一团乱麻,连怎么理都想不透。 “糊涂,上一辈的事与你何干,你何苦这般决绝。”良久,宋氏看着燕淮重重叹了一声。 爵位、身份、家业、功勋……说舍便一下子都敢舍了,也委实是个厉害的。 她说着,亦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燕淮跟谢姝宁私下的交情怕是早就不同寻常,心里顿时更乱了……第395章选择 于谢姝宁的婚事上,宋氏一贯不敢掉以轻心。 她一早在谢元茂手底下吃过亏,被他瞒着将女儿许给了燕霖,后来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谁知堪堪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长房的谢三爷一道打起了长女婚事的主意,动了要让阿蛮代嫁长平侯林家的念头。 舍不得长房六姑娘嫁进林家,一念起却又不愿意同林家彻底撕破脸皮,硬生生将箭头瞄准了她的女儿。 饶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他们如今也跟谢家再没有瓜葛,可宋氏这会忆起往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们察觉得早,没准那事还真能叫有他们给办成了。 而今事与愿违,六姑娘谢芷若自讨苦吃,也算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