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如意过去,这万一正巧撞上了,岂非要出大事。 她忧心忡忡地想着,拉了如意就要往反方向走,一边絮叨着:“既是特地请来给小姐望诊的大夫,哪有给我这老婆子看病的道理……” 如意知她性子固执,向来说一不二,见状便知自己是没法说服她了,也就只能叹着气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老夫人那可还安分?” 将要走到地方时,周嬷嬷的面色好看了许多,额上的汗抹去后,也没有再出。如意见了微松一口气,问起小万氏的事来。 周嬷嬷微微一怔,随后说道:“安分,日日诵经念佛,同往常没有区别。” 如意闻言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只是辛苦您了。不过眼瞧着主子出了孝,没准今年便能将婚事给办了,到那时府里有了主持中馈的主母,内宅里的人手也会大动一番,您也就能颐养天年,好好歇着了。” “是啊……”周嬷嬷讷讷应着。 忽然,斜刺里冒出两个人来,直接便冲着如意而来,手上寒光闪烁。 周嬷嬷大吃了一惊,大喊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意亦唬了一跳,护着周嬷嬷连连退避。可他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是年迈老妪,哪里跑得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拐角处猛地又出来两个人,同先前那持刀的二人缠斗在了一块。 手起刀落,也不知是谁的血,“嗤啦”一声,像喷泉似的喷溅出来,落在了如意嘴角。 腥甜的血黏腻地挂在面上,处在震惊之中的如意骤然惊醒,回过神来,拖着周嬷嬷就往后跑。 周嬷嬷愣愣的,扭着头在看打斗中的人,似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如意见她不走,急得要疯,只当她是被吓着了,遂高声喊她:“姥姥,快跑!” “如意!”周嬷嬷脚下却似被定住了一般,她紧紧地抓着如意的手臂,慌张地道,“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呀!” 明明一开始便说好了,等到事了,便让她跟如意脱了奴籍,离府而去,怎地如今却全乱了套了? 如意到底不是愚笨之人,闻言心中大悸,将周嬷嬷扶到角落处,急急问道:“姥姥你可是知道眼下是怎么一回事?” 周嬷嬷心神不宁地喊着:“如意,你别怪姥姥,姥姥都是为了你好……” “姥姥!”如意从她话中听出了不妙的意味,不由拔高了音量。然而此刻哪里是吵架的时候,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他咬了咬牙,“不论是何事,先行离开这里再议。” 周嬷嬷大口喘着气,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跟着如意就要走。谁知没等她走出多远,那两个后冒头的人就追了上来。如意大骇,厉声喝问:“你们是谁?” “大管事。” 对面的人提着剑,语气却恭敬。 如意愣在了原地。 站在他身后的周嬷嬷闻言,立时双腿发软,一下瘫在了地上。 大势已去…… 虽则这群人都穿着燕家护卫的衣裳,可只一听到他们称如意为“大管事”,周嬷嬷便知,事情已经败露了。更何况,这俩人身上穿的衣裳,是近卫才能穿的青衣,是她根本拿不到的衣裳…… “扑通”一声,她摔在了地上,额上豆大的汗珠落雨似地哗哗直流。 如意惊觉,忙俯身要去扶她。 对面二人收了剑,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主上有令,要我等送周嬷嬷回去。” 如意经此一遭,本就心神未定,乍然听到这话,顿时跳了起来,道:“主子何时下的命令,我为何不知?” “主上是不想让您为难。” 如意张了张嘴,蓦地想起方才周嬷嬷说的那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来,只觉眼皮一跳,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他喃喃道:“主子是怕提前说了,我不会相信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去,轻声问周嬷嬷:“您到底做了什么?” 周嬷嬷老泪纵横:“如意,姥姥是没有法子。” 她怕,怕极了,若叫如意知道了他娘的事,他还会不会认她这个外祖母?还会不会像如今这般信她护她?她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孙女,活到黄土埋到脖子,也只得这么一个外孙子,她实在是怕得厉害。 “姥姥什么都没做,只是换了几个丫鬟而已……”周嬷嬷摇头,“姥姥都是为了你好。” 如意霍地把自己的手从她掌中抽了出来,痛心疾首地道:“您老糊涂了!” 虽则眼下还是一头雾水,可他再傻,也知事情不对头,且这不对头还是因了自家外祖母而起。 他突然想起宁安堂来,拔腿就跑。 方才走出两步,便见谢姝宁带着她的大丫鬟青翡,小厮小七拖着个人,朝这边而来。 他有些傻了眼,怔怔喊她:“八小姐……这是……” 风在吹,嫩芽在枝头摇曳生长。 逆光而来的少女,眸子亮如星子,目光悠远。 她眺望着成国公府的重重院落,徐徐说道:“你家主子不得空,故请我来帮忙管几日家。”第362章请君入瓮 周嬷嬷行事,足够小心谨慎,可恰恰正是这份小心,让她显得有些不自如,叫人心生疑窦。阖府上下皆知,周嬷嬷的地位不同于普通仆妇,她的女儿是燕淮的乳娘,更是因燕淮而亡,她的外孙如意是燕淮的左臂右膀之一,是成国公府的管事。因而她在府中行动自由,四处可去,甚至于还拿捏着小万氏的吃穿用度。 内宅里,她是一把手。 若她出了纰漏,那成国公府外宅即便始终固若金汤,铁桶似的牢不可破,也是无用的。从外破不易,由内至外,却是十分容易。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一群大老爷们,哪里能事无巨细,连内院也打理得妥妥当当。 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明确,可见妇人天生就比男人更擅于处理这些内宅事务。 燕家缺个能主持中馈的主母,故而将权交予了周嬷嬷。 不但如意信任她,燕淮也向来都是信任她的。直到万几道夫妇带着那两大箱的衣料亲自来了一趟燕家,去见过小万氏之后,燕淮方才慎重了起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拦着万几道夫妇,不叫他们见小万氏的面,所以打从一开始得知了消息,他便没有想过“避”字。 他由得万几道夫妇上门,由得他们去见小万氏。 然后,他打发了如意去问过周嬷嬷,一点点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当时万夫人同小万氏相处的情况,说的话,做的事。周嬷嬷也仔细地说了,没有一丁点遗漏。 如意信以为真,燕淮却就此起了疑心。 周嬷嬷年纪大了,记性渐渐变得没那么好,前些日子连月例银子发过一回的事都差点忘了,又多发了一回。这样的一个老妪,如何能将万夫人跟小万氏说的话,做的事,眉眼模样何时哭何时笑,都记得一清二楚,事无巨细? 休说周嬷嬷不行,即便换了如意候在当场,只怕也无法记得这般清楚详细。 于是,过得半日,燕淮装作无意,私下里问起周嬷嬷,那日万夫人送了哪些料子来,可有合适的,挑两匹出来让她自己做了衣裳穿。 她是极得脸的婆子,得这样的赏并不少见,因而也没有受宠若惊,只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但说起料子来,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燕淮又问起万夫人说的那些话,周嬷嬷面露茫然,过得片刻才将话给接上了。 谎话本就是真真假假搀在一块说的,这会重新提起,连周嬷嬷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更何况,她的记性,委实变得差了。 燕淮转身便派了个人,仔细跟着周嬷嬷。 这事瞒着如意,若是他多心了,那就不必告知如意,免得叫他心中不好受。若是真的……自然要确认到最后一步,才好叫他知道。 一开始,事情并无异常,又过几日,周嬷嬷才露出了马脚。她出了一趟门,回来时神色便有了些异样。她的确是去采买的,但半道上遇上了不想遇到的人。 那日在小万氏房中,万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劝着小万氏跟燕霖不要再继续较真,暂且先离开了京都,往后的事往后再议。小万氏便当着万夫人的面,同燕霖小声说了好一番的话,最后燕霖点了头,母子二人镇定地告诉万夫人,遵从万几道的意思行事。 然而谁也不知,小万氏同燕霖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在佛前日日诵经叩首多年,一颗心却丝毫没有被洗净的痕迹,她日益偏执,只是更加隐忍。 见到了儿子,她心里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愤,就此喷薄而出,似决堤洪水,汹涌澎拜。 母子二人假意答应下来,暗地里却鼓捣起了阴谋。 周嬷嬷本就如墙头之草,随风摇摆,因为自私怕死,故而当年能舍女儿去死,而今又因怕如意知晓此事憎恶自己,愿以一切来瞒,哪怕做不忠不义之人,陷燕家于危境。 她暗暗地想过,燕淮也好,燕霖也罢,都是燕家的主子,不论哪一个成了,都同她没有干系。她要做的,只是在内宅中替换两个婢女,准备几套衣裳,悄悄开个门罢了。到时候,小万氏能不能被人救走,燕家的主子是谁,她都不管…… 只要瞒住了如意,她就能一如既往地心安理得。 周嬷嬷打定的好主意,却忘了,蝎子蜇人可不分好歹,小万氏根本没打算叫她跟如意活下去! 小万氏母子,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骗了诸人。 燕霖答应万几道要离开京都,却要求带着母亲一道走,若不然,他绝不离开。万几道思量后,允了他的话。于是,众人便开始着手往燕家救人。可燕霖自有其打算,他要杀了燕娴! 燕淮少年得志,又得皇帝青眼,叫燕霖想起来便心如刀绞,嫉恨得紧。 如若能杀了燕娴,必定叫燕淮痛苦。 这样的念头一在脑海里冒出,就开始盘旋不去,燕霖甚至不同小万氏商议,便打定了主意。 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倒是周嬷嬷,透露了宁安堂所在后,心中惴惴不安,故而趁着事情未成,匆匆四处寻起了如意,好在叫她给寻见了。然而突然多出了个鹿大夫,叫她知道,事情出差池了。 她没有想到,府里不止多个鹿大夫,原来还有别的人在。 她瘫坐在地上,懊悔不已。 被燕淮搬来照看燕娴,不叫燕娴知道这件事的救兵,泰然自若地站在廊下,领子上绣着的长枝绿鄂梅花,更显得她肤白赛雪,朱唇玉面。 若非燕景的墓直接被人给盗了,燕淮决计是不会离开的,谢姝宁也不会答应来这一趟。 连亲戚都不是两家人,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务事,她插手,本是僭越。但燕淮这回是不走也得走,燕娴身边无人,又是心思重的人,谢姝宁哪里放心让她一人呆着,明知自己不必到场,也不会出大事,但她还是来了。 饶是她,也不曾想到他们竟然会从燕景的墓上下手。也不知是燕霖出的主意,还是万几道……又或是小万氏…… 不论是哪个,都是极歹毒的心思。 她瞥了一眼周嬷嬷,道:“送周嬷嬷下去歇着吧。” 至于如何处置,就不是她的事了。 周嬷嬷喊了两声如意,叫人给带了下去。 如意木立在原地,半响眼中才有了些神采,他问谢姝宁:“可是二爷回来了?” 漠北兰羌出事,燕霖失去踪迹,生死不明一事,他也是知道的。府里安生了这么久,这会却突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同燕霖脱不了干系。他委顿地看着谢姝宁,“姥姥她,究竟是为何?” 谢姝宁一面让小七将那假的婢女也给带了下去,一面同如意道:“只怕你问她,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有时候,人的心思复杂得叫自己也看不透。她选择站在另一边,自然有她的道理。” 如意垮着脸,似要哭,强忍着。 谢姝宁便也不再言语。 ——燕霖回来了。 偌大的京都,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万几道。 连她都知道的事,燕淮怎会不知。吉祥的伤不是白受的,京都上下,能有能力那么快便清了场的人,真要算,其实并不多。 所以燕淮去见了万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久未去过的万家。 他从前没有想过要置燕霖于死地,今时也不会改变决定。然而他等着,注意着,他们却将主意打到了燕娴的身上。 那样一个孱弱而无力的可怜姑娘,生下来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吃不了想吃的,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却心心念念着众人的好。父亲沉默寡言,面容冷峻,但只要偶尔来看她,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母亲生下她便去世了,可不论她是何模样,生不如死,也是她心中最好的母亲,只因她给了自己性命;继母跟同父异母的二哥,在她心中,也有可取之处。 没有人非善即恶,人总是多面的。 她只是,更愿意往好的看。 这样一个人,竟有人要活活烧死她。 谢姝宁遥遥朝小万氏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神冷凝。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燕淮一开始已留了小万氏跟燕霖的性命,过得几年却改了主意。 兜兜转转,许多事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但却总忍不住回到最初命定的那个位置。好比她复生后,母亲活了下来,可最后还是差点命丧惠州。燕淮这一世变了许多,许多事都已提前,最后燕霖还是活着回到了京都,还是差点杀了燕娴。 因果轮回,难道真的避不开? 谢姝宁想起前世的燕淮,心中一凉。 难道前一世,燕娴并没能活下来? 她没有参与,甚至不知燕娴的存在,并不知情,她只知道,燕淮的阴鸷狠辣真正开始叫人诟病叫人闻风丧胆,皆始于这一年。 此刻身处西山陵园的燕淮,正在同京兆尹李大人说着话。 燕景的墓被盗,可不是小事,在场诸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燕淮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自家大舅舅这般不知进退,只怕也是时候告老还家了。第363章谁对不起谁 陵园遭了贼,燕景的墓被人给挖了老大一个坑,绝不是什么小事。京兆尹亲自到场不提,就连肃方帝也被惊动了。幸而此事不宜闹大,故而京都之中流言不密,没有闹开去。但肃方帝仍立即便发了话,要下头的人务必早日破案。 李大人急白了头,遍寻西山,却没有得到半点线索。再这么苦苦查下去,也依旧无法破案。 他一时心惊不已,生怕一个不如意就叫自己掉了脑袋。眼下肃方帝脾气大,说一不二听不得任何辩白之言,他就算在肃方帝跟前说破了嘴皮,肃方帝也不会听进耳中。高高坐在皇位上的那人,只会冷眼看着跪在下首的他,告诉他,不论有没有线索,案情如何凝滞不前,只要破不了案便拿脑袋来抵。 李大人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燕景的墓不仅仅被挖开了个盗洞,四周更是一片狼藉,因夜间下了一场疾雨,处处泥泞,那些原本有可能被找到的脚印、痕迹,都被雨水给冲刷掉了,就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帮着贼人。 自然,燕淮并不这般看。 天气如何,夜间是否有雨,都可以从天象上推断出来。只怕,这一回也正是有人在得知夜里会有一阵雨后,才决心动的手。狐狸懂得用长尾扫去身后脚印,狡猾似狐的人,更有数不胜数的法子能掩盖踪迹。 李大人一行在西山的陵园里兜了一圈,一无所获后,只得先行回城。 这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暖春渐至,碧空如洗,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当空。 一行人在入城后便暂且分了手,李大人面色凝重地看着燕淮,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要他放心,此案必破。 燕淮听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策马往南城去。他们既敢在墓上打主意,自然就有信心不会留下叫人追踪的痕迹。偏生又赶上了那场雨,更是将一切都洗刷地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痕迹。要想从这上头做文章,寻线索,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策马回成国公府的路上,燕淮勒着牛皮制的缰绳,望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城,微微皱紧了眉头。 ——斩草到底还是需除根。 他勒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勒得身下骏马高高仰起头来,嘶鸣了一声。 吉祥跟在他身侧,见状不禁扬声喊了他一声,“主子!” 燕淮这才回过神来,眯了眯眼睛,放松了手中缰绳,回头看他们一眼,道:“我没事。” 从他们启程去西山开始,他便连眼也不曾阖过,如何会没事?但诸人皆知眼下不是劝说的时候,听他说无事,便也都不作声,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往国公府去。 铁蹄叩地声响渐渐远去,过了拐角,便能见到燕家的正门。 早早有人候在门口,寸步不离地等着他们回来。众人下了马,四散而去,只吉祥跟图兰还跟着燕淮往里头走。 方才迈过门槛,守在门口等着的护卫便恭声回禀道:“主子,府里一切如常。” 燕淮颔首,忽然问道:“谢八小姐昨日何时离开的?” “申正时分,才离的府。”护卫回道。 “如意在哪里?”燕淮一面走一面低声问道。 …… 迎着金灿灿的明媚春光,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走得飞快。 图兰跟吉祥落后一步,她轻轻扯了扯吉祥的衣袖,疑惑地问道:“小姐来过?主子一直在外头,又是怎么知道小姐来过的?” 吉祥微微摇了摇头,道:“眼下还不得而知。” 这件事因里头掺上了周嬷嬷,便等同于掺上了如意,燕淮只是心存怀疑,故而请了谢姝宁前来一事,除了他们二人自己知晓外,旁人皆是事后方知。图兰跟吉祥一直跟着他,知道的就更是晚上一步。 少顷,燕淮问完了话,将护卫打发了下去,直接往宁安堂去。 他衣裳未换,风尘仆仆,加上一夜未眠,此刻眼下青影微现,模样不似寻常。因而他才进宁安堂,便叫燕娴发觉了不对。她坐在轮椅上,让伺候她的哑婆婆急急推了自己出门,问道:“可是西山那边的事,很难办?” 燕淮笑了笑,摇头道:“没有,你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