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更是早就拿燕家当了亲家,拿燕淮当成温雪萝的囊中物,只等着女儿出阁做成国公府的女主人。 谁知此时此刻,就在温家的花厅暖阁里,她从燕淮口中听到了“退亲”二字!这对温夫人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只当是自个儿听错了,紧紧攥着庚帖,颤巍巍地道:“贤侄这是在说笑呢。” 这么多年来,谁不知道温燕两家的亲事,而今燕家却要变卦?她才不相信! 这等不光彩的事,怎么可能会落到她女儿的身上! 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是燕淮逐渐正色起来的神情。 他说:“自然,错在我,这门亲事作罢后,温夫人大可说是温家提出的退亲。” “胡说八道!”温夫人牢牢盯着他的眼睛,“焉有这样的事,你说要退亲便退亲?婚之一事,本就是合两姓之好,你家中长辈尚且不曾说话,哪有你提‘退亲’二字的道理?” 燕淮早料到她会是这幅口气,不由失笑:“那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使人寻了母亲来亲自同您商议?” 温夫人正在气头上,抢着话道:“合该如此!” 他们这样的人家,若只派个婆子来是委实不够瞧的,当然该让家中长辈亲自来提。 燕淮问:“不知温夫人想见的是哪一位?” “……”温夫人愣了下,突然不知该如何把这话给接上。若说她要见大万氏,大万氏却早就已经死了,只怕连骨头都已经烂了;若是要见小万氏,她是疯了不成。用脚趾想,她也想得到小万氏定然万分乐意毁了这门亲事。 她瞪着眼看着燕淮,久久说不出话来。 猛地,她想到了一个人,立即扬声道:“金夫人,你请了金夫人来,再提这事!” 当年真是金家的那位老夫人在其中帮着两家谈成的婚事,而今既扯上了退亲,自然不能少了她。 然则说完这话,她却忽然想起那位金夫人,前年大病一场,已过世了。 她不禁恼火,气急败坏地道:“已定下十数年的亲事,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毫无理由,毫无征兆,自己闯上门来就说要退亲,你当温家是什么地方?” 温夫人越想越觉得生气,她苦苦期盼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一场风过便都要成空? 这是万万不行的! “贤侄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了!”她叱喝,“这事休要再提,你先回去睡上一觉待醒了再仔细想想!” 即便真照着燕淮的话,对外说是温家退了燕家的这门亲事,对温雪萝而言,也是有损的事。 若当初燕淮被小万氏给收拾了,这倒就罢了,左右今生没有机会再起来,又无法袭爵,这门亲事于温家就没有丝毫裨益,就算是燕淮不答应,她也会想尽法子叫自己的次女同燕家的亲事作罢。 但是如今,温雪萝嫁过去请了封那就是一品的诰命夫人,又是当家的主母,这偌大的燕家,不都是她说了算? 温夫人是不论如何也舍不得叫燕淮退亲的。 她一把将庚帖递到丫鬟手中,“还给成国公,再派两个人送他回府。” 燕淮坐着不动,神情放松,似乎极为笃定。 他欲待退亲,又怕温家不依不饶,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才敢上门。 温夫人却只沉浸在这波冲击中,并不曾察觉异常。 她只难掩愤怒地看着他。 她的女儿模样性子,哪一样不是京里出挑拔尖的?有哪一点配不上他燕淮?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在心底里暗自骂着,却全然忘了,当年燕淮初初回京水深火热之际,温家只躲在后头看戏,直到尘埃落定,见燕淮占据上风袭了爵,才又冒出头来故作关怀。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温夫人,一桩婚事换一个秘密,应当很划算。”燕淮的手散漫地搭在身旁小几上,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根根如玉。 温夫人不信,仗着长辈身份斥道:“这等时候,就不必拿什么秘密之说来支吾我了。你是嫌温家门第低微配不上燕家,还是嫌雪萝不够恭顺温婉配不上你?” 她越说越气,花费心思栽培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若非因为当年一早就同燕家订下了亲事,还不得叫媒人将温家的门槛都给磨平了? “温小姐很好。”燕淮微微屈指,挑了挑眉,可是他对她无意,怎能同她成亲。既辜负了人家,也辜负了自己。他笑了起来,“但秘密的事,的确是真的,事关温大哥,我怎敢胡说。” 话才刚一说完,方才还怒火中烧的温夫人忽然面色大变。 燕淮依旧笑得恍若春月,语气亦像是随口闲聊:“惠和公主凤台选婿之日,到场的那位温家大公子,究竟是谁,想必公主殿下一定很有兴趣知晓。” 温夫人听着,只觉手脚发凉,顿时呼吸困难,强撑着道:“你既说了温大公子,自然是你温大哥,还能是谁。” “当真?”燕淮以手托腮,笑容里带着两分仍属于孩童的天真,“可温大哥的身量,不是只有四尺余?当日站在凤台的那位温大公子,可比小侄还要高些呢。” 十寸为一尺,四尺不过四十余寸,瞧上去分明还只是个孩子的身量! 温夫人目眦欲裂,浑身颤栗,当即扭头环顾四周,花厅内除了她跟燕淮外,就只有她的心腹大丫鬟玛瑙一人,她微微镇定了些。 “凤台之上的那人,便是你温大哥。”双手紧紧握住椅把,温夫人强自说道,“上哪里听来的诨话,这世上哪里有只四尺来高的男子?你真真是醉了,快些家去……” 燕淮收了笑,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副小像来,展开给温夫人看:“画上之人,您想必不会不认识。” 温夫人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别开脸去。 那画上之人,竟真的是她的长子,温庆山!第329章秘密 身量只四尺余,手脚粗短,是为侏儒,短人也。 侏儒样貌丑陋,生来如此,后天也难以长开,并不常见。 温庆山是英国公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从他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夫妻俩人便对其视作心头肉,委实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这样的日子,却并没能持续多久。 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缺陷,渐渐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温夫人吓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眠,短短几日便瘦得眼窝凹陷,浑身无力。她再不敢也不愿意去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日夜难安。请了大夫开了安神静心的药煎了吃了,她才总算是好了些,夜里睡在床上,不用多久便能沉沉入睡。 然而睡着了,这梦里却也是无法安生。 她倏忽梦到自己的儿子日渐长成了个鄙陋可怕的怪物,在春日的暖阳下攥着自己的裤管哇哇痛哭,用尖刻的声音喊着她娘亲——娘亲—— 转个身,她又梦见了先时英国公的那房妾室挺着硕大的肚子站在她跟前,一口口往外呕血,诅咒她会遭到报应的。 她在睡梦中落荒而逃,于现世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手脚发麻,再不敢阖眼入眠。 这样的梦,她一连做了好几日,面色便变得越来越难看,难看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朝镜子里瞧上一眼,往脸上涂抹再多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仓皇的神情。 昔日那妾室的事,她做的干干净净,甚至于连她身边最得器重的丫鬟婆子,也都丝毫不知,更不必说英国公本人。 那妾怀着身孕一尸两命之日,也正是她早产诞下温庆山之时。 她嫁入温家后,足足过了两年也不曾有孕。 彼时温家的老夫人还在世,老夫人满心想着要个孙子,忍了两年是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忍下去了,喊了她去很是敲打了一番。她唯唯诺诺地应着,回头自躲去房中哭了一场。但她肚子不争气,又有什么法子。 于是过了两日,她抹干了泪水,从自己的陪嫁丫鬟里头挑了一个给做主开了脸。 英国公倒是真心疼她喜欢她,并不愿意去那丫鬟房中过夜,只同她道,孩子总是会来的,并不急在这一时。 她听了当然也欢喜得不行。 但时隔半月,某日她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老夫人连面上功夫也已懒得做,进门便让她跪下,拿拐杖点着她的额,冷笑道:“你面上应的好,骨子里却打量着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呢。怎么,你男人在你床上不肯挪身,你就得意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那勾栏里出来的东西,身上一股子狐骚味,勾着男人不肯松开,你是想断了温家的香火不成?!” 她一辈子也不曾听过比那更难听的话,当场就泪如雨下。 可温老夫人见了她哭,愈发不耐烦起来,只道,今儿个夜里便是绑也得把国公爷绑去丫鬟屋子里。 她没有个一儿半女,说话也不响亮,遇见这种事自然无力再辩驳。 这天夜里,她强笑着将英国公送出了门,自己则咬着被角彻夜彻夜无法入睡。 没多久,那丫头便有了身子,老夫人一高兴立即就让抬了妾。 她心烦意乱,虽然早就想好了等那丫头生下儿子就抱到自己身边来教养,也是一样的,可这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结果没过几日,她也被诊出有了身子。 苦尽甘来,她乐得满面春风。 这当口,老夫人却赏了那妾说,全是这妾带来的福气,叫近三年无身孕的她有了喜讯。 自然,她心中明白,老夫人给妾做脸也就罢了,不论如何她都是坐在正室位置上的人,即便她一辈子生不下儿子,老夫人也不会扶个妾做正室,脸面这东西打开了门,总是不能丢的。 然而她就是气,越想就越是生气,从此恨上了那妾。 加之自己也有了身子,月份大了之后那大夫也说多半是儿子,她一时心喜便不愿意那妾再将孩子生下来。 妾的月份比她还大一月,若生了个儿子,那就是庶长子,总叫人膈应。 于是她等到了机会设计了妾,又赶在她前头生下了嫡长子温庆山。 老夫人就此对她改了态度,好的像是亲母女。 英国公也高兴不能自已,人常说抱孙不抱子,他回回却都是要抱着儿子亲昵不够的。 温夫人那时,真当自己身在西天极乐世界一般。 可梦美,碎的似乎也就更快些。 她的确生下了个儿子,这儿子却是个怪物。 噩梦缠身后,她时常会想,这是不是报应? 于是她请了法师来超度那妾,长夜诵经。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效,她的噩梦渐渐少了,终至消失。 可她的儿子,却还是那副鬼样子! 好在英国公同她夫妻和睦,并不如老夫人一般将这事怪罪在她身上,反倒劝她不必挂心,好好将这孩子养大了便是,他们今后还会有别的孩子。 但温老夫人却气得病倒,偏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旦泄露出去整个温家都要叫人看了笑话,她便要杀了那孩子。丢在水中溺死也好,一碗药灌下去毒死也罢,终归不能叫他活着。 温夫人哪里肯。 就算是个怪物,那也是她的儿子,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艰难生下来的,又不是那小猫小狗,畜生生的! 老夫人的话太多,又都不是她爱听的,她委实无法再这么听下去。 很快,温老夫人中风了。 府里顿时清净了许多。 温庆山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在温府的角落里,像一只躲在暗处的小兽,一点点长大,终于长成了温夫人憎恶的模样。 她厌恶他,却也疼爱他。 温夫人坐在椅子上,心怀惶恐,退无可退。 那张画像上丑陋的侏儒活灵活现,一双不同于他丑陋的模样显得清明温柔的眼睛牢牢地透过纸张,看着她。 眼皮直跳,温夫人下意识伸手去按。 “这个秘密,您觉得如何?”燕淮缓缓收了画像。 温夫人咬着牙,仍是不肯承认:“你随意拿出幅小像,想说是谁便是谁,未免太容易。” 燕淮“哦”了声,笑道:“小侄也是这般觉得的,所以……特地请了温大哥出门吃茶,才敢来见您。” 他无意揭人短,但他清楚,若只说退婚,温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即便明知道他对温雪萝无意,温家也照旧会将温雪萝硬嫁给他。他们要的是成国公府的主子,从来都不是他。只要他还是燕家的主子,温家就不会愿意放手。 温夫人犹自不信,却悄悄打发了大丫鬟玛瑙快点下去看看。 她望着燕淮冷笑:“这门婚事是你娘定下的,你要退,去跟她退吧!” 这个成国公夫人,她女儿当定了! 然而她这强硬的语气在玛瑙归来的那一刻,瞬间便软下了。 温庆山不见了! 长至如今从未离开过温家的温庆山,竟然不见了! 她吃惊,她惶恐,她尖叫。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燕淮摇摇头:“对了,旁的且不论,这一个欺君之罪,只怕也得叫英国公吃不了兜着走。” 擒贼先擒王,制敌要找准死穴。 温夫人霎时噤了声。 她放软了声音,几乎哄劝着他道:“淮儿,你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了,不要胡闹。你我两家相识多年,世代交好,这亲事如何是说退便能退的?你温大哥的身子生下来便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全怪我……”说着,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他从来也没见过生人,胆子小的很,定然害怕了。” 燕淮看着她,叹了声,道:“只要换回庚帖,我立时就让人送他回来,从此便当没有这回事。” 温夫人沉默了下去。 屋外寒风凄凄,温夫人面上神色变幻。 良久,她道:“玛瑙,去将庚帖取出来。” 两相权宜,只能如此。 燕淮抬眼看她一眼,忽然道:“温夫人派个人去看一看吧,大公子应当已经回来了。” 她吃了一惊,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果然,温庆山已然归来。 她猛地又不想将庚帖交还,只是转念一想,他能将人带走一回就能有第二回,不容小觑,只能硬着头皮将庚帖交给燕淮,说:“我疼他爱他,从不曾叫他去过外头。那孩子生性胆怯,最是害怕旁人用讥他讽他,你并不曾叫外人瞧见他吧?” 燕淮站起身来,闻言不禁嗤笑了声,徐徐道:“不,你并不爱他,你只是拿他钳制着英国公,日日夜夜告诉他,孩子变成这样,他也有错,这么多年来到底是他委屈了你。你瞒着世人,也并不是因为你疼爱他,怕他被世人讥诮的目光所围困,你是害怕一旦被世人知晓,你自己会变成那个遭人嘲笑远离的人。” 他转身离去,软靴踏下冰冷的石阶。 身后忽然传来一把莺歌似的婉转嗓音,然而说着的却是质问的话——“燕默石,你凭什么退我的亲?” 他头也未回,只道:“因为,我并不喜欢你。”第330章怪罪 话音被夜风吹得散去,又聚拢。 温雪萝站在廊下,绞着手中的帕子,将他的话听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要拔脚追上去拦住他,仔仔细细地问他,她有哪一点叫他看不上眼,竟因不喜她而要退掉这门亲事。但世家女子该有的矜持跟尊严最终还是阻止了她差点追过去的脚步。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要摆出矜贵的模样来。 方才问的那一句,已经是十分出格的话,绝对不是她该问能问的。更何况,问完之后得到的答案无异于自取其辱。 她自认出身、容貌、才能,皆没有不如人的地方,而今却被人亲自上门退了亲,温雪萝不由得气红了眼睛,差点落下泪来。 披着大氅的少年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在廊下抬脚在柱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石柱冷硬非常,疼得她顿时蜷起了脚趾,落泪如雨。 门里的温夫人听见动静,急急出来,见是她不由眼神黯然,似叹息般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快回房。” 先前燕淮来访,她一时激动,便特地打发了人去禀报温雪萝,但并不曾叫温雪萝前来花厅。也不知她是何时到的,是否将方才发生的事都听进了耳中。 温夫人见女儿满面泪水,心中惊疑不定,朝一旁伺候着的丫鬟摆摆手,示意她们快些将温雪萝带下去。 然而才出了这样的事,温雪萝焉能承受得住乖乖回房歇息去。 她哭着扑进宋氏怀中,哽咽着道:“娘亲,他算什么东西,他算什么……” “别哭,别哭……”温夫人连忙用手拍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亲自扶着她先行下去,“咱们放了消息出去,只说是我们退了燕家的亲,寻个好由头,这事也并不打紧。” 昔年大万氏在时两家定下婚约,送的那些彩礼,自不必退还燕家,总算也叫人觉得安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