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太太微微喘息着,答不上话来。 芷兰忙扶着她坐下,快步走到临墙的长几旁,提起上头摆着的斗彩茶具沏了一盏茶送过来,“老太太快先吃口茶。” 大老太太便就着她的手呷了一口咽了下去。 温热的茶水流淌过咽喉,大老太太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也有力了些,她便将茶盏从芷兰手上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尽了里头的茶水,而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芷兰给她轻轻敲着肩,不敢提佛珠的事。 外头猛地又诈响了一道惊雷,唬得大老太太面色发白,一把抓住了芷兰的手。 她咳嗽了两声,吩咐芷兰道:“快使人去瞧瞧,六爷可曾过来了!” 芷兰应声而去。 大老太太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将搁在腿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了起来。 先前大老太爷来寻她诘问时,她好不理直气壮,又信心满满,可眼下她却忽然底气全失,心中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怕得慌。 她忧心不已地等着外头的消息,可雨越下越大,消息却久久不曾传回来。 夜雨瓢泼,满地泥泞,这般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场雨无异于是把双刃剑,一来能助人巧妙的掩了行踪,二来却也让走动不易。 耳畔雷声轰鸣,屋外大雨如注。 大老太太交握着的双手因为用力而青筋隆起,现出老态来。 忽然,雨声中夹杂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她霍然起身,转过身去便见芷兰一脸惊骇地小跑进来,语速因为过快而显得含糊起来:“太……老太太,大事不好了!” 大老太太闻言,腿脚一软,“哐——”的一声将身旁的椅子撞倒,自己亦差点摔了下去。 芷兰显见得怕极,连她将要摔了也不知去扶,只惊恐万分地说道:“老太太缓一缓,快缓一缓,见着了六爷的人,正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大老太太听到“六爷”二字,勉强镇定下来,站稳了道:“去,快去将人给我传进来!” 芷兰立即转身下去。 到了东次间,大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对方正在滴血的袖子,只觉眼前发黑,忙在心中诵起了经文。 “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见六爷?”大老太太咬了咬牙,想着方才芷兰说的那句大事不好,急急问了出来。 “八小姐早有准备,小的们还未见到六爷,便都被杀光了。” 芷兰在旁听着,正准备胡乱帮他包扎一番,闻言花容失色,下意识捂住口鼻惊呼了一声。 大老太太尚算镇定,追问道:“这般说来,你并不曾见到六爷?” “小的……小的见着了……” 大老太太慌忙喝道:“快说!” “八小姐故意不杀小的,正是、是为的让小的来告诉您,六爷还活着……” “但六爷的左手,怕是已经废了,右眼恐怕也已遭不测……” 大老太太先听到手,已是瞪大了眼睛,再听到眼睛恐怕也已经瞎了,不由得浑身颤栗,只觉心如刀绞。 她不信,也不愿意相信,惊惧未定间又追问了几遍。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始终未曾改变。 大老太太顿时像被抽去了一根筋,身子瘫软了下去。 芷兰连忙扶着她回房去,伺候她躺下。 可她的头才刚一触碰到枕头,大老太太便霍地坐了起来。 芷兰道:“老太太,事已至此,六爷还得靠您救命呢,您可万万不能倒下了,快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 大老太太苦笑了两声,忽然双手握拳敲着身侧锦衾,厉声道:“她只是瞎了双眼睛,老六可差点被她绝了香火!她不知自省也就罢了,而今竟还对老六下如此毒手,真真是丧尽天良!商贾出身,自幼失了怙恃,不仁不义不贤不淑,娶妻如是,乃是谢家之祸,之大祸也!” “老六好生生的一个人,被她私下下了药,命中再无子嗣。可她生下的那两个孩子,同她一般无二,倒不像是谢家人,皆是畜生罢了!” “你说……你说说……不过就是双眼睛,原也就是她的错,她怎么敢对老六下如此狠手?”大老太太蓦地看向了芷兰,沉声说道。 芷兰张了张嘴,想要附和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像是被无形的手给堵住了,硬是无法说出口来。 她望着大老太太微带狰狞的富态脸庞,只觉一阵阵寒意直上心头。 怪不得人说儿媳妇同婆婆是天生的冤家,在老太太心中,儿子做什么都是委屈的,这儿媳妇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是错的该打杀了的…… 大老太太没听见她的应和,渐渐的声音也就轻了下去,转瞬却重重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在夜雨中却传不出太远。 过得片刻,有人冒雨前来回禀,芷兰见的人,听完后目瞪口呆,一时竟不敢去告诉大老太太。 可她焉能瞒得住老太太,只一看她面上神色,大老太太便觉不妙,重重咳了两声,问道:“可是三爷跟大爷那边有了消息?” 芷兰知道瞒不过,只得垂眸低声道:“大爷安好,只是三爷腿上中了一箭,伤到了筋,怕是今后难以恢复如常……” 大老太太听完,眼神一凝,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芷兰尖叫:“老太太!” 外头风雨交加,屋子里亦是立刻乱成了一团。 此刻谢三爷那,也是乱糟糟的。 谢姝宁见了他便哭,直哭得他头疼,她一面哭还不忘一面说:“三伯父您可千万别死,您若死了,阿蛮跟哥哥这辈子也难安呀……” 她口口声声死啊死的,谢三爷顿时气得快炸开了来。 又不是三岁小儿不知忌讳,她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来咒他死的! 晦气! 谢姝宁哭了一阵,谢翊就拉了鹿孔出来,送到他床前,道:“三伯父,鹿大夫医术高明,快些让他瞧瞧您腿上的伤吧,莫要耽搁了。” 鹿孔便搁了药箱,俯下身去要查看他的伤口。 谢三爷一蹦三尺高,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又摔了回去。 众人皆怔,他瞪着眼睛连声回绝:“不必不必!不必他看!”第317章震慑 江指挥使身为外人,自然不知谢家究竟都发生了何事,他眼下所知道的,不过都是从谢三爷嘴里听说的而已。 但除他之外,在场的其余人,哪个不知内里,大家皆心知肚明,就差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脸罢了。 谢姝宁兄妹巴巴带了鹿孔来给谢三爷治伤,摆出了一副担忧之状,瞧着再真挚不过,可谢三爷如何敢受用,只拼命推拒:“不必麻烦鹿大夫!” 他说的又急又重,额头上大汗淋漓,眼见得就要疼得晕了过去,却仍旧兀自强撑着,不肯叫鹿孔近身。 鹿孔探出去的手就这样尴尬地悬在了半空,收也不是,继续伸长也不是。 屋子里的气氛随着外头不停歇的夜雨声蓦地冷了下来,僵得很。 江指挥使不明所以,只觉谢三爷有些古怪,想了想遂正色道:“谢大人腿上的伤不是小事,不便拖延,既然这位鹿大夫医术高明,合该让他先将箭拔除才是。” 至少,不能什么也不做。 谢三爷使人匆匆去请来的大夫不成气候,不敢动手,众人都已经知晓,因而鹿孔上前却被谢三爷慌忙推拒,叫江指挥使颇为吃惊。 “……委实、委实不必了……”剧烈的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谢三爷疼得连连倒吸凉气,一边说着话,声音一边就弱了下去。 谢姝宁显然正盼着他死,他这腿上的伤是在三房境内中的招,这支羽箭又像是早将他当做了目标,直直而来,叫人避无可避,九成九便是谢姝宁兄妹的主意。 咸涩的汗水沿着眉骨滴滴答答地滑落,沾到了眼睛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谢三爷极为不适,不由得便闭上了双目,紧紧皱在了一块。 他倒在病榻之上,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姝宁兄妹。 谢翊面带些许紧张之色,看着倒还算是寻常。视线一移,他看到了谢姝宁面上的神色。 他这年方十四的侄女,哭了一场,面上此刻梨花带雨,眼神更昭示着她如今尚且惊魂未定。 竟是——连一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谢三爷重重喘息了几声,她既让人伤了他的腿,这会又亲自带着人来要为她治伤,不论怎么看,这都是像是有预谋的,预谋借此机会害他。 惊骇间,他甚至忘了去想,若谢姝宁真有意如今便害他性命,为何准头明显极佳的这一箭,却只朝他的腿射来,而非要害。 他只知,不能叫谢姝宁兄妹如愿,更不能叫鹿孔来为自己治伤。 他当着江指挥使的面,忍着蚀心的痛意,再三推辞。 就连江指挥使听了,也不免疑心这一箭究竟是射中了他的腿,还是他的脑袋。 若不然,他为何不答应让鹿孔为他疗伤? 狐疑着,江指挥使听着轻轻的啜泣声朝谢姝宁看了过去。 通明的光线下,发丝微乱的锦衣少女拘谨地站在那,眼中因为担忧而蓄起的泪水簌簌而下,面上却慢慢升起了几丝落寞之色。 谢三爷说到底也不曾愿意让鹿孔碰触自己一下,连伤口也不愿意给鹿孔瞧上一眼。 他信不过三房的人,死也信不过,更何况如今本就是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 他宁愿让人去给先前那大夫施加压力,逼迫他为自己拔箭疗伤。 谢大爷在边上打着圆场:“也罢,终归都是大夫,皮外伤罢了,鹿大夫擅长疑难杂症,留在这难免大材小用,这回就先不劳鹿大夫了。” 屋子里的气氛却显得愈发僵硬。 谢姝宁垂眸低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谢大爷瞧见,不觉心中一动,想起先前老太太说过的话,不敢继续留他们,却又想着机会难得,于是便绞尽了脑汁,斟酌地说道:“三房那边如今只怕是一片狼藉,也不知那群贼人还会不会折返回来,着实不够安全。翊哥儿跟阿蛮今儿个便不必过去了,就留在长房吧。” 他身为长辈,这般考虑倒也周全,江指挥使也颔首肯定了他的提议。 谢姝宁没吭声,同谢翊悄悄互相对视了一眼。 须臾间,先前那不愿为谢三爷拔箭的大夫又背着药箱被人领了进来。 谢大爷忙道:“地方狭隘,人多手杂,我们倒不如先去外头说话!” 一群人哪有不应的道理,立即就同他一道先行退散,皆去了外间。 病榻上的谢三透过因为痛极而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隐隐约约看到他们都往外头走去,鹿孔也已不在,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安心了些。 然而这世上只有一个鹿孔,拥有那样精绝高超医术的大夫,也只有一个鹿孔而已。 他不敢叫鹿孔为自己治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这其中的危险也就成倍增加。 但谢三爷顾不得那许多了,这箭不拔他也是个死,事到如今,只有立刻拔了一条路可走。 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战战兢兢的,却依旧不敢动手。 这万一,若是出了大事,他可担不起责任…… 谢三爷咬着牙怒斥:“生死无忧,速速动手!再胆敢磨磨蹭蹭,我先要了你的命!” 疼痛席卷上全身,几乎连脊髓都不曾放过,谢三爷疼得快要蜷缩起来,强行忍着,直忍得面上神情都狰狞了起来。 大夫唬了一跳,不敢再推,索性豁了出去。 这一豁出去,事情反倒是顺利了起来。 羽箭被抽离谢三爷腿部时,并不曾碰到他的大动脉。 然而随着箭矢露面的那一刹那,有血喷溅起来。 谢三爷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顿时连声音都喊得哑了去,半响不能动弹。 众人这才惊觉,那箭头是特制的,同以往见过的箭并不同,上头带着个小小的弯钩,像垂钓所用,倒不像箭头。弯钩之下,又生几枚倒刺。 因而这支箭刺入皮肉时,只是痛,待到拔出来这一瞬间,却是疼得如坠炼狱。 谢三爷这一回,是真真被疼得晕了过去。 他晕死过去之前喊叫的那一声太过凄厉,外头的人自然也都听见了。 谢大爷听得浑身一颤,面色发白。 正当此时,北城兵马司的人匆匆来见江指挥使,将后头的情况悉数禀上。 三房里的尸首,都已经被收拾妥当,周围安置下的人手也不曾见到逃匪,疑惑间众人只能当这群贼人已都被当场杀干净了。偌大的宅子,里里外外皆搜查了一遍,却连半个鬼影也不曾发现,如若真的是跑了,北城兵马司上上下下可都算是一夜间把脸面给丢光了。 但江指挥使始终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却偏生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谢大爷则趁着这个机会再次提出让谢姝宁兄妹今夜留在长房歇息,又要派人去三房接了舒砚过来。 谢姝宁垂眸微笑,并不言语。 “可是有哪里不妥?”谢大爷佯作关怀,一面暗自思量着为何北城兵马司的人从里到外都搜了一遍,却没发现谢元茂跟宋氏的踪影。难不成,是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他很疑惑。 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大人!” 江指挥使敛目一看,旋即大步迈开,走到了廊下。 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的背脊忽然一僵,随后转身朝他们走来,面上神色来回变幻。 谢大爷见他面色不佳,遂撇开谢姝宁暂且不理,追着问他:“莫不是追到了贼人?”其实他极想问上一句,可是发现了谢元茂跟宋氏的踪影,但到底没敢直接问出口。 “东厂的人来了。”江指挥使远目朝着雨幕望去。 谢大爷闻言不由得瞠目结舌,磕磕绊绊地问:“怎会惊动东厂?” 江指挥使没有吭声,东厂远在皇城所在的南城,他们如今位处北城,一南一北,来一趟也得在路上花上一会,东厂的人是怎么被惊动的,他自然也不知。 但东厂权重,直接听命于帝王,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委实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使可探知的事。 谢大爷慌了手脚,这事情一桩桩的,怎么都同他们原先预想的截然不同? 慌张之际,东厂的人已进了谢家。 江指挥使不喜阉人,尤其最厌厂督汪仁,他无心应承东厂的人,连忙告辞。 转瞬间,兵马司的人马就冒雨离开了谢家,不多时便出了石井胡同。 谢大爷回过神来,面色铁青,只知不能叫谢姝宁兄妹逃走,忙要叫人来抓。一抬头却见双生子一左一右站在那,正朝自己微微笑着。 他怔了怔,方要开口说话忽见几个人打着伞穿过雨幕走了过来。 “八小姐。”为首之人面貌清秀,肤白声细,赫然便是小润子,“印公吩咐小的来帮您收拾杂碎。” 谢大爷不识得他,却也知道这群人便是东厂的人,当下失了分寸,不知如何应对,他可从来没有同东厂的人打过交道! 他见了兵刃便腿软自是不敢阻拦,只眼睁睁看着谢姝宁兄妹跟着东厂的人往三房去,嘴角翕翕,喃喃道:“她竟然同东厂有交情?” 他彻底糊涂了,只觉手脚无力,头晕目眩。 脚下如踩浮木,他踉跄着进门去找谢三爷,将晕过去了的谢三爷生生唤醒,轰走了下人,急声道:“阿蛮那丫头!认识东厂的人!”第318章试探 谢三爷神思恍惚,直到听到“东厂”二字,眼神才骤然清明过来。 他一把拽住谢大爷的衣襟,吃力地问道:“怎么会牵扯上东厂的人?”腿上的伤虽上药包扎妥当,但那股痛意,却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麻木,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那痛深入骨髓,在浑身上下四处游走,不由得一边说话一边连连倒抽冷气。 “方才……方才来了一行人,佩着刀剑直奔长房来,护着三房的那两个孩子走了!”谢大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解救自己被扯皱了的衣襟,“我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是印公吩咐他来的,来为阿蛮那丫头收拾杂碎……” 谢三爷疼得哆嗦,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突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冷汗直冒。 良久,他方压低了声音说道:“……印公,这说的八成就是汪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