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头的人伸手比划了一下,众人便飞快地靠近四散开去。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黑暗中忽然亮起几道寒光。 几个着褐衣的人飞身而起,脚尖点地轻巧地一跃而起,动作迅疾如电,转眼间已将剑落了下来。 角落里响起几声闷哼,转瞬就没了声息。 玉茗院内,谢姝宁正在陪着宋氏说了一会话,“夜深了,娘亲吃了药早些休息。” 说着,她让人端了药上来,又亲自服侍宋氏吃药。 屋外只有阵阵风声过耳,带着深冬的寒意,呼啸着扑打在窗棂上。室内则是一片温暖,吃了药歇下的宋氏很快就在昏黄的光线上阖上了眼。 外头的血雨腥风,止步于门外。 宋氏永远不会知道,这天夜里,当女儿在她跟前撒娇说话的时候,门外都发生了什么。 谢姝宁让人熄了灯,只余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在床尾,散发着幽暗而温暖的光。 她帮母亲仔细地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地将母亲颊边散落的发丝拨开去。 夜风呼呼吹着,她俯身将耳朵贴在了母亲的胸口,屏息听着母亲的心跳声,张了张嘴,忽然哼起小调来。 白墙黑瓦,清茶淡酒,吱呀作响的旧窗,蜿蜒的流水…… 一一在这曲江南小调中流转。 守在一旁的图兰傻了眼,半张着嘴巴忘了合上。 她家主子,竟然还有这一面?! 图兰静静听着,连手指头也不敢轻易动一下。 不平静的深夜里,谢姝宁回忆着幼年时乳娘在她耳畔用软糯的江南话唱过的小调,轻声哼着。 然而隐在这轻柔曲声下的,却是又一波血雨。 长房派来寻谢元茂的那几人,也已摸到了地方。 同样的,四处不见守卫,屋子里灯火通明。过于平静的气氛,比暴风雨来袭更为骇人。 他们躲在暗处,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等了片刻,四处依旧不见人影,屋子里的灯光倒像是黯淡了些。 时间恍若指间流沙,一会工夫便随着黯淡的灯光流走了。他们无法再等下去,原本就是趁着北城兵马司的人攻进来时悄悄混进来的,若等兵马司的人搞定一切,他们就再没有机会将谢元茂带走。 领头的人沉默了会,终是下定了决心。 几人便猫似地靠近了紧闭的房门,正要开锁,却发现门上竟无锁,不由愣住。 愣怔间,站在门前的那人,已是血溅五步,被割断了喉咙倒在了地上。 剩余几个望风的打掩护的,顿时吓得方寸大乱。 也不知是哪儿蓦地响起了几声奇怪的鸟叫声,众人一惊,待回过神来,已是尽数倒地,唯有一人失了提剑的手被人捂住嘴站在原地,目眦欲裂。 头顶上忽然炸开了几声响雷,似乎马上就有一场大雨要下。 紧闭的房门倏忽打开,断手之人被一把推了进去,踉跄着差点摔在了地上。 茫然四顾之际,门外忽然又走进来几个人。 他仓皇回头,却见来人是个着狐皮鹤氅的少女,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异族姑娘。 “看仔细了,一点别落。”谢姝宁抱着手炉,启唇道。 话音落,图兰便推着他往床边凑,旋即一撩帐子。 他望着里头躺着的谢元茂,瞪大了眼睛。 谢姝宁面无表情:“好好回禀老太太,六爷哪受了伤,还活着没,全都说仔细了,好叫老太太想想明白。”第315章伪装 她既然这般想要见他,总不叫她见,难免显得不厚道,索性叫人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回去告诉她,也算是瞧过了。 谢姝宁委实笑不出来,只木着一张脸说完这话,旋即冷然问道:“你可都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他才被活生生斩断了持剑的手,如今掩在袖子下的只是截光秃秃的手臂,血肉模糊,疼得厉害,回着话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浑身哆嗦起来,额上绷出了条条青筋来。 谢姝宁别开眼,吩咐图兰:“让人把他送到长房去。” 图兰颔首应是,钳着他的胳膊将他扭送了出去。少顷归来,却见谢姝宁抱着紫铜手炉站在谢元茂床前,眉目间藏着倦怠之色。 她故意咳嗽了两声。 谢姝宁便将先前图兰撩起的帐子重新放下,转过身来,道:“时候差不多了,让他们准备准备,我们这便往前头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再站在门口,门边上已站了几个人,见谢姝宁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进去吧。”谢姝宁点了点头,打发他们进去,一面往前迈开了步子。 谁知还未来得及走下石阶,天上猛地又炸开了两记响雷,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过后,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溅起一地灰尘。深夜里的冬雨显得极其冰冷,沾衣便能冷到骨子里去。 好在图兰学聪明了,出去吩咐人做事回头担心落雨,便特地带了把油纸伞回来。 她迎着雨“哗啦”一声打开了伞,将谢姝宁整个囫囵置于伞下,道:“小姐,可以走了!” 谢姝宁眉宇间的沉郁之色顿时一扫而光,点点头跟着她的步伐一道下了台阶往雨中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将自己梳得好好的头发给抓乱了些许。 不多会,她们已抄了近路回到了潇湘馆。 馆内一应人事,卓妈妈都早就按照谢姝宁的吩咐安置了下去。 此刻的三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股东风,自然就是北城兵马司的人马。 图兰身上面上抹了血污,极像回事,并卓妈妈几人同谢姝宁一道蜷在一间屋子内,摆出防备的姿态。 谢家三房一片狼藉,潇湘馆里也不例外。 汝瓷月白的茶杯,哥窑铁胎的钱纹莲花香炉,黄地粉彩的百蝶纹赏瓶,赤金的头面,玉如意碧玺香珠…… 值钱的物件少的少,损的损,果真是一副被抢匪洗劫过后的模样。加上溅在地上的鲜血,这画面就愈发显得意味深长,叫人深信不疑。 当北城兵马司的江指挥使领着人一路冲到宅子深处时,所见狼藉之状,已是数不胜数。 随他们一道同行的,还有舒砚跟谢翊几人。 二人皆是一副狼狈之态,亦步亦趋地跟着兵马司的人,冒雨前行,脚步趔趄。 谢翊是真有些被吓着了,浑身酥软无力,因而面带惶恐,即便明白地从舒砚口中得知自家妹子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却也仍旧担心得不得了。 舒砚倒是装出来的担忧害怕,却装的比谢翊还胆小的多。 江指挥使发现他们时,舒砚正抱着只细颈的汝瓷赏瓶往下砸人,听见动静气喘吁吁地抬头朝他们看了过来,脚底下是个已经被砸破了脑壳的黑衣人。 见到身着官服的来人,他手一松,腿一软,就势在地上坐了下去。 害怕的模样,不论江指挥使怎么瞧的,都瞧不出是假的来。 既是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再加上谢翊是真担心,舒砚只得陪着他冒雨往里头去寻谢姝宁。 江指挥使要送他们先行避退,二人却执拗的不肯答应,他无法,又急着找到谢姝宁,只得允了他们跟着一块。 这种时候,谁也顾不得外男不得入内宅的规矩,一行人便直奔潇湘馆而去。 大雨之下,泰半痕迹都被雨水冲刷抹去,难以寻觅。先前那一场火,亦被雨水给浇灭了,有烟气在雨中袅袅娜娜地飘散着。沿途只有几具尸体歪七扭八地倒着,叫人分不清死的究竟是不是贼人。 下了雨,火把也燃不得,虽是浸了桐油的,但在这般大的雨中仍旧不大中用。 众人的衣衫在大雨降下的那一刻便霎时湿透,而今身处霏霏的夜雨间,冷得直要发抖。 然而生性沉闷,为人严苛的江指挥使站在雨中,身姿依旧挺得笔直,像雨夜下挺立在悬崖边上的青松。 他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觉得这府里陡然间安静得不像话,除了这哗哗的雨水外,竟就没有旁的动静了,主子难道都被杀了不曾?人都已经闯进了内宅,实在是难说。 念着谢三爷的话,他不禁有些急躁起来,带领着人立即在雨中四处奔走。 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潇湘馆的方向有灯光闪烁,夜雨中像是指路的灯盏,谁都不会走错。 没一会,在识路的谢翊俩人带领下,众人跑进了潇湘馆。 “啊——” 少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盖过雨水落下的哗哗声,顿时传入了江指挥使的耳中。 众人飞也似地循声冲了过去,江指挥使高声喊道:“在下乃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江嵩,里头的人可是谢八小姐?” “阿蛮!阿蛮!”谢翊亦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屋子里静默了稍许,而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 谢姝宁哭着出现在门口朝外头仔细看了又看,蓦地喊着“哥哥”冲进了雨幕中。 图兰在后头急得差点露馅要跺脚,就她家主子的身子,那就是纸做的人,哪里好这般淋雨的! 她大急,立即追了上去。 江指挥使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四周,扭头吩咐下去:“四处看看,都仔细着些。” 跟在他身后的人群便四散而去,在潇湘馆附近勘察起来。 卓妈妈几个也小心翼翼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他们立在雨中顿时惊诧不已,疾呼:“小姐!莫要受凉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往庑廊下走。 须臾,北城兵马司的人查遍四周回来回话,说四处皆没有异常。 江指挥使闻言点了点头,但眉头紧皱,心中仍旧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除了死了的那几个外,剩下的人动作委实够快,竟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只觉这事不能松懈,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众人继续冒雨搜查。 但雨势太大,老天爷不给面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雨幕横在眼前,根本连视物亦觉困难,加上黑灯瞎火的,哪里能发现什么。很快,这事就只能暂且搁下。 那厢谢姝宁兄妹好容易平安相聚,自是有一番话要说,江指挥使便候在一旁同舒砚说话,问起今夜的事。 舒砚嘴皮子利索,添油加醋瞬间便描绘出了一个绝佳的故事来。 会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之流,听在江指挥使耳中就像是个笑话。 他性子沉闷的很,是轻易不开玩笑的人,听了舒砚的话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谢姝宁同谢翊小声说着安抚的话,示意他一切安好,而后忽然捂着脸小声啜泣起来,道:“也不知这群贼人是从哪里来的,好端端地便冒了出来,就像是直接从垂花门外翻墙进来的一般……” 这话一出口,在旁的江指挥使听见,不禁愣了愣。 谢家的宅子是老宅子了,祖上传下来的,先时子嗣不兴旺,谢家也没有分家一说,又是从旁地迁移过来的人家,旁支都在外地,因而京里的谢家人都住在一块以示亲密。如今的长房、二房、三房,过去都能来回四处走动,后来到了谢家如今的大老太爷们这一辈,才分了开来,各家也重修了墙,划分了地盘。 但各家关系亲近,素日女眷们走的也亲近,因而几房的内院,都有修了小径通行。 若是这般,倒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来的悄无声息,去的又是飞快。 然而这么一说,真正的凶手岂非就成了谢家里的人? 江指挥使想着谢三爷方才的行事做派,打从心眼里不愿意这般想,他便说起了谢三爷不慎中箭伤了腿的事。 谢姝宁忙道:“三伯可还安好?腿上的伤严重不严重?” “八小姐尽可放心,并无性命之忧。” 谢姝宁眼眶红红,双手合十,哑着嗓子道:“实在是万幸。”说完她转头看向谢翊,“哥哥,这黑灯瞎火的,又恰逢大雨,上哪儿请大夫去,我们这便带着鹿大夫去长房看看三伯如何?” 谢翊迷迷糊糊的,只点了点头。 江指挥使见状只注意到了大夫两字,便道:“如此正好。” 他便护送谢姝宁兄妹去找了鹿孔,又往长房去。 舒砚留在三房跟兵马司的人继续周旋。 等他们一出三房,一直守在三房外的谢大爷便糊涂了,怎么这人都出来了,去找老六的人却还没有动静传回来? 他想着,不由吓白了脸。 谢姝宁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担忧地道:“大伯父的面色为何这般难看,莫非是三伯父他,出事了?” “……不、不是……”谢大爷一听她开口,面色便又难看了两分。第316章呕血 谢姝宁便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怎么好,三伯父腿上的伤莫非极严重?” 谢大爷手上提着的灯一晃,连忙朝江指挥使看了一眼,问道:“贼人都已捉到了?” “死的死,逃的逃,并不曾捉到活口。”听他问起这事,江指挥使的面色不由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好在他天生黑面,一时倒也瞧不分明。外头大风大雨,天又冷的厉害,站在入口处被风吹像是要冻住似的,江指挥使遂道,“谢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方才谢三爷被人背着送回长房来,谢大爷是得到了消息的。 这会见得江指挥使要带谢姝宁兄妹去谢三爷那,他不由踟蹰起来。 虽则站在他跟前的两个人,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侄子亲侄女,可谢大爷经过先前老太太的一顿说教提点后,却是再不敢对这两个孩子掉以轻心。 他因而不敢肯定,他们是否知道今夜三房的动静,是长房动的手脚。 加上长房派去营救谢元茂的人,直到此刻也没有音训传回,他着实心中难安。 谢大爷迟疑着,再迟疑,却因为边上除了谢姝宁兄妹外,还有个江指挥使,不由得没了主意,只得应承下来领他们去见谢三爷。 鹿孔背着药箱跟在后头。 谢大爷悄悄回头看他一眼,皱了皱眉。 照老太太的说法,这回那就是撕破脸了,三房的这丫头,莫非是失心疯了,竟特地送了大夫来给老三治伤? 谢大爷一面走一面暗暗揣测着,心里头翻来覆去地思量着谢姝宁兄妹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多时,众人冒着大雨走到了一座院落前。 谢大爷指了个人,率先前去禀报,也好叫谢三爷能有个准备,不至于慌了手脚。 然而饶是如此,谢三爷在得知谢姝宁兄妹带着鹿孔前来时,这手脚仍旧还是慌了。 他已使人去请了大夫来,可这大夫并不擅治这类伤,又说这羽箭扎的位置刁钻,一个不慎怕是要划破大动脉,一旦出血不止,恐有性命之虞,故而迟迟不敢动手将羽箭拔去。 谢三爷正又怕又恼,闻听谢姝宁一行人过来,当下白了脸,额上冷汗遍布,恍若外头的夜雨,豆大的雨珠哗哗直往下落。 他一时被腿上的伤口处传来的痛意震得晕死过去,又活生生疼醒,迷迷糊糊的又不敢吃药入眠就此睡过去。 事情还未成功,他这主谋,如何敢睡去。 梅花坞那边大老太太也有些等不得了,她站在窗边聆听着夜雨声,将手中佛珠捻得似要飞起,残影成了一条模糊的线。 忽然,天上当庭落下一道白练,发出重重的一声响来。 大老太太一惊,手下一个用力,串联着佛珠的那根线霎时崩断,紫檀木的佛珠颗颗圆润,在地上四散开去。 只是眨眼间,大老太太手中便只剩下了一缕断线。 线尾垂在半空,无风自动。 她面上猛地现出颓然之色来,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大丫鬟芷兰慌忙迎了上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急声道:“老太太可是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