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闻声立刻大大睁开眼,急道:“老六怎么了?” 谢大爷哭丧着脸:“老六不见了!”不等老太太发话,他就跟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将自己方才从车夫那听来的话都说了出来。 话说完,他自觉轻松了许多,暗暗舒了一口气。 老太太的面色却是阵青阵白。 谢大爷担忧地问:“母亲,您可还好?” “好,怎么不好……”老太太气喘吁吁,说话间声音不稳,忽轻忽重,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既然那车夫都能活着回来报信,老六兴许这几日也就快到家了。” 谢大爷没言语,良久过去,突然悄声问道:“母亲,您说前几日三房的那辆马车里,会不会是老六?” 谁也没亲眼瞧见那马车里下来的人,难保就不会是谢元茂。 老太太却是断然否决:“且不说那事同车夫口中的话对不上时间,即便对上了,老六回了京,不先来见我却直接进三房那龙潭虎穴去?这绝不可能!” 然而谢元茂究竟去了哪里? 又过两日,车夫身上饿瘦了的肉都快长了回来,谢元茂却依旧丁点消息也无。 谢大爷心中九成九已认定他死了。 老太太却还在隐隐期盼着。 当年不也是这般? 老六去江南游学,结果突然之间失去了联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多年后却是妻子俱全,平安归来。 可见他是个有造化有机缘的,老太太抵死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与此同时,舒砚却已经带着谢翊回到了京都。 他们一行人到达谢家时,长房老太太正派人悄悄去打听三房先前回来的那辆马车上,究竟是何人。 结果人没打听出来,却正巧遇见了舒砚一行人归来。 老太太听完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谢三爷派去书院的人找不着谢翊,原来他已经跟着宋家人偷偷往京都来了! 怒火攻心,老太太只觉额角青筋直跳,不知为何有种自己成了温水中的田鸡,正在被人用小火炖煮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设了妙局,却不知自己才是那局中人。 谢翊身边围着一大群面目凶恶的刀客,长房的人即便是想要靠近也根本近不得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三房,重新将大门闭紧。 老太太被自己的无能为力气得呕了一口血。 长房霎时乱成了一团。 三房里却是好一派其乐融融。 舒砚是藏不住话的人,一路上早已将宋氏身上发生的事全部都告诉了谢翊。 谢翊这几年年岁渐长,也明白了宋氏的良苦用心,知她将自己送进书院,全是为了他好,也渐渐开始用心念书。然而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后果,竟是连母亲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知,当下便责备起了自己。 加上多年来,他虽同父亲关系淡薄,但一直觉得母亲跟妹妹对父亲过于苛刻了,然而他今时方知,这么多年来,想错了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一进三房,他便开始疾奔。 饶是舒砚在后头追着,也觉有些追不上,不由得震惊。 连三脚猫功夫也不会的谢翊,在这一刻,却跑得极快。 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奔走,他一头栽进了正房:“娘亲——” 大口喘着粗气,他抬头去看,撞见的却不是自家娘家,而是个身着雪白大氅,眉眼模样皆陌生的男人。第308章迁怒 陌生的男人—— 谢翊惊慌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自家内宅里,怎么会有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然而对面束手站在廊下的人,却似乎是认得他的,见他如是问话,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唇畔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谢翊不禁愣住了。 “见过印公。”这时,恰逢舒砚追了过来,瞧见二人僵持着,忙朝着汪仁的方向行了一礼。 话音刚落,有人掀了帘子匆匆从屋子里出来,走下台阶朝他们行来。 谢翊展颜,笑着迎过去:“阿蛮!” 谢姝宁顺势攥住了他的一角袖子,回头看一眼汪仁,飞快地同谢翊介绍起来,旁的且不多提,只说是母亲的救命恩人。 “多谢印公!”谢翊闻言连忙遥遥同汪仁道起谢来。 汪仁微微一颔首,道:“外头冷,快些进去吧。” 一行人便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暖意融融,在外奔走许久的几人一踏入其中,便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股暖意直朝着四肢百骸而去,浑身舒坦。 宋氏正在由鹿孔施针,听见动静不敢抬头来看,只轻声问:“可是翊儿回来了?” 早几日,谢姝宁便已经在算着日子,若非大雪耽搁,只怕会回来的更早。宋氏亦是一直在翘首以盼,时时计算着谢翊几人回来的剩余天数。 “是少爷回来了。”玉紫在边上伺候着,闻言俯首在她耳边轻声回道。 宋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众人四处想法子按照鹿孔开的方子为她寻药,眼下已有了些消息,事情全都在沿着好的方向发展。 少顷,鹿孔收了针,唤玉紫扶宋氏起身。宋氏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撤了,但她此刻仍无法视物。 玉紫遂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外去,走至半途,谢姝宁已迎了上来换了玉紫来扶她,口中笑吟吟道:“娘亲,哥哥回来了。” 宋氏也笑,“可是又长高了许多?” 她瞧不见,只能靠问。 “长得快,又高了许多,这都快赶上表哥的身量了。”谢姝宁轻笑,“等娘亲的眼睛好了,亲自看一看,定然会吓一跳。”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外边。 谢翊高声唤着“娘亲”,扑了过去,几乎忍不住要像幼年时一般紧紧扑进宋氏怀中才好。只可惜如今年纪大了,万不可再如此,他刹住了脚步只伸手去扶宋氏,目光却在宋氏的眼睛跟谢姝宁之间流连。 谢姝宁摇了摇头,悄悄指了指外头,示意过会再同他细说。 先前舒砚去接谢翊时,他们尚不知道宋氏眼睛受伤的事,因而谢翊直到这会见到了宋氏,才惊觉不对劲。 母亲明明在看他,眼中却似蒙着一层薄薄的阴翳,灰蒙蒙的,又似根本不曾在看他。 他忍耐着,陪着母亲拣了高兴的话说了,绝口不提惠州的事。 现如今儿女都在身侧,宋氏也高兴,眼角眉梢皆是喜气,原先的郁郁之色似乎在瞬间烟消云散。 “厨下备了吃的,先去用了饭再好好歇歇。”说了一会话,宋氏心疼谢翊、舒砚几个才入的京,身上定然疲乏得很,便先不继续留他们。 谢姝宁便让人下去传话备饭,随后兄妹几个渐次出了门。 一走下台阶,谢翊便忍不住匆匆追问起宋氏的眼睛出了何事。 谢姝宁并不打算瞒他,将生石灰一事仔仔细细地同他说了。是谁下的手,为何要下手,今后眼睛是否能痊愈,她一丁点也没有隐瞒,全都告诉了双生的兄长。 多年来一直对父亲怀抱希望的谢翊,虽然此刻已知道父亲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但也从未想过,生下自己的男人,竟会狠毒疯狂至此。 他愣在了原地,迈不开脚,也说不出话。 只有风呼呼吹着,将他的衣袂吹得扬起又落下,像一片雪。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结发之妻下如此狠手? 谢翊站在风中,陡然察觉,自己竟好像从来谁也没认识过父亲一般。 寒意一阵阵地在身上盘旋,挥之不去。这股寒意并非自冷风中而来,而是沿着他的脊髓从骨头缝隙里冒出来的。 他看向谢姝宁,面色苍白:“我们真是他的孩子?我们怎么会是?” 谢姝宁答不上话来。 若能选,她也不愿意做谢元茂的孩子。 “……哥哥。”她叹息着唤了他一声。 话音未落,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一把勾住谢翊的脖子将他拉到了一旁,道:“是不是都好,老天爷定下的,你想也是无用。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好好想着,今后的日子如何过才是。” 谢姝宁循声望去,但见舒砚一脸轻松,冲自己微笑了下,拉着谢翊先行离开。 她转身去寻鹿孔,问起药的事。 鹿孔四下一看,没发现旁人,忙低声道:“印公这些日子各种奇药异草,海上仙方,不管能用不能用,每日只流水似地往小的这边送,只差两味,这治眼疾的方子上所需的药也就齐了。” 谢姝宁日日提着的心略放下了些,但转瞬又觉如此不大妥当,同鹿孔略说了几句话后她便去见了汪仁。 自打汪仁送了宋氏回京,便时常往谢家三房跑。 左右他是个宦官,出入内宅也毫不避忌。 但时间久了,谢姝宁清醒回来,便忍不住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成样子。 她去见汪仁时,汪仁正准备出府,见她来,便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妥的?” 谢姝宁闻言连忙摇头,斟酌着道:“印公公务繁忙,委实不必日日过来。” 她听闻肃方帝最近是愈发的不成样子了,莫说早朝次数锐减,便是送上去的折子,也总不见他批阅,汪仁作为肃方帝手下的第一把手,理应忙得很。何况他手下还管着东西两厂。 而且……他已救了母亲,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寻药的事,她也并不曾打过他的主意,银子人脉,他们手头的虽不及汪仁,却也不差,顶多花费的时间需长一些。 但汪仁自顾自便使人送了药来,还不准推拒。 谢姝宁有些发憷,虽然汪仁一再言明是为了报答宋氏昔日恩情,但这般下去,便是十条命的恩情也该报完了。 听完鹿孔的话后,她觉得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么下去,这欠下的人情,将来也就真的只能拿命来还了。 然而当她迟疑着说出推却的话时,汪仁的脸倏忽便黑了。 明明前一刻还是笑着的,声音也是温柔和缓的,只一瞬间,就连眉梢都挂上了冷锐。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不愿意在这见到本座?” 听到他自称“本座”,谢姝宁唬了一跳,满口的话拥到嘴边却一下子又滑落回原处。 “不愿意见便不见吧!”汪仁看她两眼,面上忽然挂上了几分落寞之色,转身就走。 谢姝宁僵着脸,微微抬了抬手,想说,印公,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可汪仁的身影快得像一阵风,转瞬便不见了。 他回回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众人都知道他是日日来的,可宋氏却不知。 结果这之后,旁的人仍旧是日日见他出没,宋氏照旧因为眼疾看不到他,谢姝宁却也再没见到过他。 即便前一刻图兰才告诉她印公正伪装成玉紫在给母亲喂药,她拔脚就追了过去,撞见的却总是端着碗一脸茫然的玉紫,永远也见不着汪仁的面。 解释的话,只能生生烂在了肚子里。 好在汪仁似乎只生了她一人的气,并不曾对旁人动怒。 谢姝宁只能将这当做幸事。 她不知,那日汪仁前脚才从她眼前离开,后脚就去锦衣卫所见了燕淮。 吓得锦衣卫的人都以为东厂这是要吞并锦衣卫,差点一齐拔刀冲了上去。 然而汪仁只是去找燕淮撒气的。 他也不说话,见到了燕淮后,只束手冷笑着站在那,上下左右来回打量着燕淮,半响才说一句:“乳臭未干。” 众人皆道不妙,这怕是要打起来了! 谁知燕淮只是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印公既知道自己老了,就该早些放权才是,免得累瘫了。” 汪仁听了这话倒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心情大好,转身就走,留下一群人只觉莫名其妙。 这件事,谢姝宁并不知情。 她在找谢元茂的下落,一连找了几日,却全无线索。 长房那边有她的人,谢元茂的消息被老太太知道后,也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暴雪过境,人便没了踪影。 她暗叹,若谢元茂就这么死了,倒也真是他上辈子积德走运了。 此后又过了几日,这天掌灯时分,她才从母亲房中出来,一转身,便见图兰三步并作两步,在庑廊下疾行,似是瞧见了她,猛地一跃而起,翻过横栏直奔她而来,到了跟前神色怪异地急声道:“小姐,六爷回来了!” “哦?”谢姝宁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图兰的神色更加怪异了,她凑近了悄悄道:“非但如此,六爷还带回来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姑娘。”第309章失算 谢姝宁惊了再惊,满目愕然,道:“人在哪里?” “奴婢来时,人已到门口了。”图兰伸指遥遥指了指正门的方向。 谢姝宁心中一动,思绪纷杂间已做出了决策,当机立断地道:“快去,叫他们万万不必阻拦,只管将他迎进来!” 图兰愣了愣,旋即应声而去。 谢姝宁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屋子,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前方。 天光明亮,接连几日不曾落雪落雨,空气里的湿润之意一扫而光。迎面吹来的风是干燥的,奔跑间打在脸上似有如砂砾在摩擦。然而谢姝宁跑得飞快,衣袂飘扬,似风中翻飞的蝴蝶。 狭长的回廊上,脚步声一声重过一声。 忽然间,那些已经远去了、模糊了的前世记忆,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冒了出来。 前世幼年时,母亲病重,她少不更事,除了害怕就是哭,不知如何劝慰母亲放宽了心也不知该如何笼络父亲的心。年幼天真的她,在母亲去世之前,始终都还将父亲当做救命稻草。 有一日,仿佛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北地干燥的冬日空气弥漫在四周,小小的她脱离了桂妈妈的看管,沿着谢府冗长的回廊,迈着最大的步子一点点往外跑去。 她听说父亲回来了。 她想要见见他。 那时的她,是不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为何在延陵时将她当做心头肉般来疼爱的父亲,一入了京都,就全变了样子。 她一边跑,一边啜泣着,像迷途的小鹿奔走在山林中,被脚下石块重重绊倒,发出哀戚的悲鸣来。 地砖本就冷硬,时处冬日,就更是如此。 她狠狠摔了一跤,抬起头来,就看到当年陈氏院子里的几个三等丫鬟笑吟吟看着自己。 嘴里有腥甜遍布,她哭着哭着吐出一块东西来。 那是她的牙…… 嘴唇被蹭破了皮,米粒似的门牙,也一道被磕落了。 血水在唇齿间涌动,她“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泪眼朦胧间却见那几个丫鬟捂着嘴咯咯直笑,口中说着,“瞧那小贱种,连路也走不稳……” 年幼如她,也知这话有多张狂。 然而彼时,在阖府众人眼中,她都并不大算是个正经主子。 声声讥笑盘旋于耳际挥之不去,伴随着她因为缺了一颗牙而漏风的嚎哭声,痴缠在今世的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