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这话,图兰嘴里的舌头就不由自主打了结,词穷了不会接着往下说了。她懊恼地看着吉祥,“卓妈妈告诉我,这没穿鞋的脚,那是看也不能叫人看了去的,你家主子竟然敢摸!” 吉祥无奈,低声劝她:“谁叫你个没眼色的,连你家小姐的鞋掉了也不知,硬是叫她站在那冻了许久,主子要是不去捡了替她穿上,只怕是冻坏了你也不知,这分明是一番好意。” “……”图兰语塞,“那、那可以喊我穿呀!” 吉祥瞪她一眼:“笨!六太太听见了可不得心疼?” 图兰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喊她! 宋氏眼上蒙着纱布,根本不知谢姝宁掉了只鞋在冰冷的地上站了好一会,若知道了,岂非又要心疼一场。 “你说的对的确是好意,是我想差了……”图兰摸摸冻红了的耳朵,点头道。 吉祥在边上听着,心里却在想,他家主子离傻怕是不远了—— 不傻,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不知,就连燕淮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是失心疯了。 可是那一刻,他眼里只有哭着的谢姝宁,还有落在廊下的那只鞋子。鬼使神差的,他就上前去捡起了鞋弯腰为她亲手穿上了。 他大抵,真的有些疯了。 前往花厅的路上,谁也不敢吭声,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一路。 走至花厅门口,鹿孔忽然加快步伐跑到了最前头,原来是月白跟豆豆在门口候着。 多日不曾见面,这会甫一碰面,豆豆都觉得父亲眼生了,盯着看了好一会才重重喊出一声“爹”来,叫鹿孔欢喜的什么都忘了。 谢姝宁就发话让他们先单独呆上一会说说话,他们自进了花厅。 花厅四角通风处皆点了火盆,掀了厚厚的帘子进去,迎面扑来一阵融融暖意,温如仲春。 汪仁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不那么冷了。 玉紫奉了热茶上来,一人一盏,吉祥小五几个也都一个不落。 众人端着茶盏,将一盏茶饮尽,顿觉活了过来。 谢姝宁也镇定了下来,谈起正事,问宋氏道:“娘亲的眼睛,怎么伤的,伤得厉害不厉害,身上可还有别的伤?路上可累着了?要不要先歇一歇?” 她一连串抛出了数个问题,宋氏失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要担心,娘亲真的没事,身上也没有伤,眼下精神也好并不觉得累。” 舟车劳顿之下,她甚至还圆润了一圈,可见一路行来,吃的好睡的也好。 谢姝宁却是怎么瞧都放不心来。 这时,帘子再次被撩起,鹿孔一家人鱼贯而入。 月白牵着豆豆给宋氏请了安,便同玉紫几个一道先行退下,只留了鹿孔下来。吉祥图兰几个也都退避一边。 谢姝宁立即问鹿孔:“眼上的伤严重不严重?” “调配好了药,静养上几日,就能痊愈。”鹿孔一早得了宋氏的吩咐不敢同谢姝宁明说那药并不易得,只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她的话。 谢姝宁也未曾多想,她一直都极相信鹿孔的本事,既然他说能治,那就一定可以。 她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一些。 “你哥哥那,可曾送去消息?”宋氏忽然问道。 谢姝宁明白她的心思,她受伤的事,连自己都瞒着,自然就更不愿意叫远在异地的哥哥知道,唯恐他们担心。 但算算日子,哥哥由舒砚表哥带着,早晚也是要回来的,骗她也骗不了多久,她干脆说了实话:“前些日子三伯父曾派了人南下去找哥哥,不过在这之前,表哥已经带着人出发接到了哥哥,不日便会回来。” 宋氏惊讶地道:“你三伯父派人南下去找你哥哥做什么?” 话说出口,她立即反应了过来,当下就道:“必是他递了消息回来!” 她话中的他,众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这一回,发生在宋氏跟谢元茂之间的事,可不单单只是普通的罅隙,而是要命的事。 宋氏嗤笑:“他到底是大老太太生的,出了事仍想着立刻就同亲生母亲告状,如那三岁小儿一般还要寻了兄长出面襄助。” 听到这话,一直没出声静静喝着茶的汪仁抬头看了她一眼,莫名觉得神清气爽,他就爱听她嫌弃谢元茂! 谢姝宁闻言,亦觉得长松一口气。 她旁的皆不怕,至始至终只怕母亲心中郁郁,放不下父亲。 前一世,母亲不就是因为久久难以释怀,方才离她而去的吗?这一世,她变了,母亲也变的不同了。 她看着这样的母亲,欣慰中不由得带了丝心酸。 经历了风云波折,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犹如前世的母亲;熬过去的,就活了下来,成了如今这样的母亲。 她很庆幸,母亲熬了过来。 “娘亲什么都不必管,万事皆有阿蛮在。”她肃容说道。 宋氏看不见,却能听出来她语气肃然,不由得微笑:“娘亲知道。” 谢姝宁便也笑了起来,拣了几句轻松的话问了宋氏,随后亲自送了宋氏回房,伺候她更衣梳洗上床休息。 宋氏催她快去,莫叫印公一直候着,不成样子。 谢姝宁却依依不舍,迈不开脚步。 良久,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花厅去了。 一进门,她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花厅里只有汪仁跟燕淮二人,俩人坐得远远的,各自闭目养神,谁也没开口。可谢姝宁一踏入花厅,就发觉了俩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锦衣卫跟东厂之间的矛盾,她有所耳闻,知道的却不多,可眼下这般一看,她倒立时明白了。 她缓步入内,似春风拂过冰面,薄冰碎成齑粉,室内二人皆睁开眼朝她望了过来。 汪仁问:“你娘歇下了?” 谢姝宁颔首,在椅子上坐定,“长房那边怕是已经得到消息了。” “不必搭理他们。”方才她陪着宋氏回房,汪仁已唤了人来将这些日子谢家的情况打听了一遍。 谢姝宁道:“长久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我已经让人在外头布置好了宅子,过几日等哥哥回京,便搬出谢家。” 汪仁点点头:“离了这腌臜地方自然更好。”他扭头,瞥一眼燕淮,见他一直没说话,就赶他,“燕大人公务繁忙,耽搁了这许久,怕是该动身办事去了吧?” 燕淮应声站了起来,竟真的告辞要走人。 外头风雪交加,再留下去也的确怕是走不了了。 谢姝宁便让图兰去拿伞来,要送燕淮出门。 汪仁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盯着他们的背影,蹙眉喃喃,“不像话……” 余音袅袅间,他们已然走远。 庑廊下,一抹青色如花绽放,谢姝宁将伞递给了燕淮,“多谢。” 燕淮接了伞,耳垂微红,讷讷道:“先前鞋子的事……” “我谢的便是这事。”她笑语晏晏,落落大方。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伞面上,燕淮突然失了声,从来没有哪一刻,叫他觉得自己竟是个这般木讷的人。第305章暴雪 冬雪霏霏,转眼间四处便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燕淮打着伞,黑衣青伞,站在雪地里,慢慢将握着伞柄的手收紧了。他连杀人都毫不畏惧,这一刻站在谢姝宁面前,却不由得发憷了。 谢姝宁束手倚在柱旁,微微一福,道:“这雪愈发大了,燕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竹制的伞柄上似乎还隐隐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燕淮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应了声好,转身踏雪离去。 这才一会的工夫,一水的青砖地面上已是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层,眼瞧着就要厚起来。 皂靴一步步踩过落雪,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青伞在满目的洁白之中缓缓飘远,谢姝宁定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等到彻底不见那抹青色,方才转身往回走。 汪仁仍坐在花厅中,被满室的暖意熏得有些发困,半闭着眼睛正在小憩。 一路行来,他光顾着照料宋氏,素来讲究的自个儿倒全权被抛在了脑后,脏地也踩得,一日不洗手也能忍住,甚至于,宋氏每回用饭,都是他亲手喂的。 宋氏活到这般年纪,早忘了被人喂饭是个什么滋味,这会又是由他一口口喂着,极为不适,摸索着要自己用饭。 汪仁自是不肯,推说这都是他做惯了的活计。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初进宫的小太监时,什么样的主子不曾服侍过,什么样的活不曾做过。 甚至于事到如今,那些他曾学过做过的活,皆刻入了骨髓,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还亲自为宋氏梳头,梳得比宋氏身边的任何一个丫鬟婆子手艺都要好。 年少时,他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被人欺凌着走过来的。 挑剔又毒辣的主子,他也遇上过不少,明明有宫人可使唤,却偏生要唤他一个内侍来梳头更衣……他头一回上手,离熟能生巧还远得很,小主们不高兴了,使人活生生将他的手指甲一片片剥了下来。 人常说十指连心,果真不假。 彼时稚嫩单薄的他,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掰开揉碎了,那疼,实无法用语言来描绘。 莫名的,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他,幽幽想起了往事来。 他睁开眼,抬起双手高高置于眼前。 屋外的落雪浑似银霜,透过窗子将屋子里也照得白了些。 如刃锋利的雪光,将他的手映成了冠玉一般的颜色,白、润、透。 十片指甲,修剪得极干净,弧度圆润整洁,像生来便该长在这双手上的一般,全然看不出过去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还记得,那位小主死的时候,十根手指头全都被一寸寸拗断了。 人呐,胆敢使坏,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这阴狠手段会十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准备。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即将手放了下来,搭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扭头朝着门口看去。 帘子一被撩起,冷风就见机从外头钻了进来。 谢姝宁伴着这阵风闪身入内,发上沾着的几星薄雪,顿时便因为这仲春般的暖意融化成水。 汪仁问道:“人走了?” “是,已走了。”谢姝宁颔首,大步走了过来。 汪仁点点头,不再言语。 谢姝宁落座,僵直着的手脚这才似乎放松了些。 过得片刻,她轻声询问起汪仁,在惠州发生的事,还有母亲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的伤。先前她已问了母亲数遍,可母亲一直敷衍着她,说的话不是模棱两可就是避重就轻,显然有事瞒她。 她正色看着汪仁,眼神专注而坚定。 哪怕他也不肯明白地告诉她,她迟早也会想法子叫自己知晓的。 汪仁何许人也,自是一眼就看穿了谢姝宁的心思,直截了当地便道:“谢六爷好本事,拿生石灰抹了你娘的眼睛,还动上了刀子,若非小五正巧赶到,只怕就晚了。” 说这话时,他心里也是后怕的。 谢姝宁就更不必说,只觉这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利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将她戳得浑身都是伤口。 是她错了,她就应该抵死也不让母亲南下惠州才是。 她怎么能掉以轻心,差点叫母亲命丧异乡! 谢姝宁懊悔不已,额上因为惶恐而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来,白着一张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多谢印公救命之恩——”她忽然当着汪仁的面,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汪仁目瞪口呆,亦是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慌手慌脚地去扶她,口中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姝宁顺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道:“若没有印公派去的人,阿蛮恐怕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曾几何时,她对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前世的九千岁大人避之不及,犹遇蛇蝎。然而时至今日,她方才发觉自己错了,汪仁是否毒辣是否阴狠是否奸猾,都同她没有干系,她只要知道,是他将差点没命的母亲带回了自己身边,这便够了。 所以她今日磕的这个头,值得! 汪仁却委实有些被吓着了。 他这辈子,给他磕过头下过跪的人数不胜数,多少人想凑到他跟前给他磕头,还寻不到机会。 然则,谢姝宁这一磕,叫他傻了眼。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笑得也有些讪讪的,虚扶了她一把将她送回座位,轻声道:“言重了。” 谢姝宁摇了摇头,“印公的救命之恩,阿蛮没齿难忘。” 汪仁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样的谢姝宁,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受了她这么一跪一叩,他暗暗觉得自己似乎要夭寿了。 真计较起来,他悄悄派个人去惠州跟踪宋氏,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他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低头吃茶。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静得能听屋外的落雪声。 汪仁没有久留,叮嘱了谢姝宁几句,让她若遇到难事可立即直奔东厂寻他后,便带着人先回去了。 小五倒被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了看谢姝宁。 因为宋氏很喜欢小五,汪仁又嫌弃他不中用,索性将他丢在了谢家不必回西厂去,只让他在边上伺候宋氏顺便负责传递消息。 小五一面庆幸着自己若能一直讨宋氏欢心兴许就不会把命丢掉,一面又对谢姝宁有些担心。 这位谢八小姐,也不是个好应付的,万一看他不顺眼,保不齐还得送他回去。 更何况…… 小五悄悄觑了一眼图兰,心有余悸。 这场雪下了多久,他便忧心忡忡了多久。 好在图兰紧紧跟着谢姝宁,也没空来揍他。 白日里有马车过府,三房跟长房就住在边上,没隔几步路,这般大动静,长房自然不会错过。 老太太是日夜难安,短短几日光景,原本半白的头发,就几乎白透了。 有人回来了,回来的却不是她的儿子,她如何能不担心? 控制不住谢姝宁,又找不到谢翊人在何处,她急得上火,嘴角生了粒硕大的疖子,不论吃喝,都疼得厉害。 她使人给谢元茂写了信,可突逢暴雪,也不知这信何时才能送到谢元茂手里。她甚至还不知道,谢元茂已经悄悄上了路。老太太只觉火烧眉毛,焦躁不已。 谢大爷也焦躁,府里没了进项,这连年也快过不得了! 他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大太太却也懒得搭理他。 那日大太太一翻账簿便觉不对,等再提了账房先生来问过话,当下就知不妙。隔了一天,她便摔了一跤磕破了头,不得已只能去养病,一股脑将这管家的差事转移给了三夫人蒋氏。 她管了几十年的家,精明着呢。 若不是她狠狠心摔了一跤,这会为如何过年想破头的人,就该是她了。 真比较起来,倒还不如自己把头给磕破了安生痛快! 她躲在屋子里养伤,悄悄掏了自己的体己银子让人去购了好药好吃的来,连谢大爷也不叫他知道。 贫贱之家百事哀。 一时间,谢家长房的日子,都快像那些个蓬门荜户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