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分明连避子汤都不曾尝过一口,焉能个个都不会生?不会生的那个,从来都是谢元茂。只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岂会特地去寻大夫望诊,询问自己是否不能生育。 男人,自来就是最好面子的动物。 哪怕他真的不能生育,想必多半也会推卸给后宅里的妇人。 宋氏想着,敛了嘴角冷冷的笑,虚虚扶了芳竹一把,道:“去,去将鹿大夫请来,连夜给陈姨娘好好把一把脉。” 芳竹大惊:“太太!” “我又不是菩萨,到了这时候难道还特地请个大夫为她安胎去不成。”宋氏自嘲了一句,“你且去请人来便是。” “……是。”芳竹喘息着,略微缓过劲来,又见宋氏一直冷静得有些骇人,不觉有些毛骨悚然,背上冷汗一出,倒没先前那般慌了。 她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摆,先行告退,遵照宋氏的吩咐下去请鹿孔了。 宋氏则直接带着芳珠出了门,走在庑廊下,她随意指了个丫鬟让芳珠给拦了,道:“陈姨娘住在哪里?现在就带我过去。” 穿着水青色比甲的丫鬟似有些不敢明言,迟疑了一会方应了一声:“是。” 片刻后,一行人走过游廊,穿堂而过,隐约便瞧见了几间房舍。 着水青比甲的丫鬟在前头领着路,直接将人给带到了东跨院。 宋氏眉头微皱,听得丫鬟轻声讷讷地解释:“陈姨娘喜欢住在东跨院。” “嗯。”宋氏淡淡应了一声。 以她对谢元茂的了解,这会子谢元茂说什么也都肯定就在陈氏这。 她的腰杆愈发挺直了些。 天色已经黑了,暮色下月明星稀,檐下皆点了灯,瞧着倒也还算明亮。 还未走至近处,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便瞧见了宋氏一行人,当下大惊失色,唤了声“太太”,连行礼都给忘了。 这一声喊得不轻,很快就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须臾间,谢元茂已打起帘子大步走了出来,见到宋氏就问:“出了何事?” 宋氏定定站在两步开外,木然道:“听说陈姨娘有身子了,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我已差人去请鹿大夫过来了,早些为陈姨娘把过脉,也好早日安心。” 谢元茂努力分辨着她的神色,却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当是底下哪个没有眼色的提前去邀功了,懊恼起来。 “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再让鹿大夫过来也是一样的。”谢元茂道。 宋氏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六爷可真是,这女人生孩子乃是要命的大事,哪能明日复明日一天天拖下去。” 谢元茂见她如此,也没再说什么,让开着位子等到她走到身边再与她同行往屋子里去,就连帘子,都是他亲手撩开的。 这明显带着讨好意味的举动,却叫宋氏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六爷的身子可好?” 刚走进门内,谢元茂蓦地听到宋氏这么问了一句,他狐疑地朝着她看了过去,却见她眼神少见的真挚,似乎极为关怀。 他不由脱口道:“我没事,身体很好。” 宋氏就笑了笑,道:“身体康健是顶顶重要的事,六爷若得了空,还是请大夫多把把脉吧。” 谢元茂这回真愣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面前的宋氏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吃惊不已,等见到了陈氏,也没能回过神来。 陈氏见他神色惊疑不定,不由心中惴惴,故意甜腻腻地喊了他一声。 谢元茂这才似清醒过来,看看宋氏看看陈氏,而后道:“鹿大夫过会便来为你把脉。” “过会便来?”陈氏闻讯浮想联翩,悄悄看向了宋氏。 宋氏垂着眼,端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不说。 陈氏却觉得,她的视线似乎正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那股子灼热。 她心头一寒,转瞬却又镇定下来,心道宋氏这一定是嫉恨于她,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应该马上就到了。”谢元茂也在悄悄地打量宋氏。 但宋氏坐在那,泰然自若,不动如松。 似乎只一会,外头就来报,鹿孔来了。 宋氏便吩咐人捧了大迎枕过来,一面给陈氏靠着,一面让丫鬟拉着袖口,露出她的手腕来,以便鹿孔把脉。 陈氏面露紧张之色,到底还是害怕这胎不能成功保住。 谢元茂也颇为担忧。 在场的人里头,只有宋氏最为镇定。 室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扰了鹿孔切脉。 他换了手,来回反复给陈氏把了脉,而后收回手,看了眼宋氏。 谢元茂看到,便道:“鹿大夫,情况如何?” 鹿孔若有所思:“姨娘的身子骨尚佳,如今又已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等施了针,再吃几帖安胎药,不出意外,便能保住。” “六爷!”陈氏眉开眼笑,热泪盈眶。 谢元茂也高兴得很,不由喜上眉梢。 就连宋氏也跟着笑,同鹿孔道:“那就全仰仗鹿大夫了。” 听到这话,谢元茂觉得她大度得体,不禁心生欢喜。 把了脉,开了方子,鹿孔先行离开,宋氏也紧跟着起身要走。谢元茂将她送至外头,看看宋氏,飘飘然起了念头,今夜要同她一道回正房去。 宋氏婉拒:“陈姨娘正是要人陪的时候,六爷怎可走。”心口却闷得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谢元茂愈发觉得她识大体,点点头目送她离开,重新回了陈氏身边。 这天夜里,陈氏躺在床上,一直在暗暗得意,得意得难以入眠。她想着先前宋氏同鹿孔说的话,想着宋氏坐在那不言不语的模样,不觉吃吃笑了起来。 她觉得她已经胜了一筹,多少年来,终于扳回了一筹! 赢得漂亮! 她在心里反复这般告诉自己,愈发觉得自己铁定是要生个儿子下来的。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安生日子,只过了三天。 仅仅三天—— 宋氏跟鹿孔暂时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三日。 鹿孔每日为陈氏施针片刻,接连几日下来,陈氏自觉神清气爽。 只这样看着,惠州谢宅的日子,似乎过得平静又和乐。 直到今日,谢元茂晨起上衙,中午回来用饭时,一进门就觉得府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他指了个丫鬟问话:“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丫鬟哆哆嗦嗦的,说不清楚话,半响才道:“太太把陈姨娘给捆起来了……” “什么?!”谢元茂跳脚,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脚就要跑,又想起不知她们如今人在哪里,吼道,“人在哪?” 丫鬟被他这么一吼,身子一抖:“在……在芳菲院……” 芳菲院就是陈姨娘住的院子,谢元茂立即跑了过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宋氏在质问陈姨娘:“你跟着六爷来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与人私通,置六爷于何地,置谢家为何物?你与人有了首尾不提,还妄图将这孽种栽赃到六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谢元茂听见这话,脚下一个踉跄,扑通摔倒,狼狈不堪。 趁着无人注意,他飞快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里头冲:“怎么回事?” “六爷——”见是他,被捆住了手的陈氏立即嘤嘤哭了起来。 谢元茂还没傻,心里正对方才宋氏说的话膈应着呢,焉会因为她的几滴泪就立即扑上前去救她。 他只看了梨花带雨的陈氏一眼,问宋氏:“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六爷,这事,你还是交给妾身吧。”宋氏看着他,叹了一声。 谢元茂立即炸了毛:“可有明证?” 宋氏一脸犹豫:“六爷,你还是莫要管了。” “拿来!”谢元茂彻底恼了,顾不得身上衣裳脏了,手掌磨破了皮,只摊开手要看证据。 宋氏又叹一声,为难地让芳竹拿了一包东西上来给他看。 谢元茂一看,眼睛霎时瞪圆,颤巍巍拿着只上头绣着旖旎图案的荷包来看,身子猛地一颤,霍然回首,反手给了陈氏一巴掌,厉声呵斥:“下作的娼妇!”第282章首尾 恼火之下,谢元茂的这一巴掌用了大力,直将陈氏的脸打得偏了过去,连呼痛都忘了。 这么多年来,谢元茂自诩斯文,哪怕气急,也从未与人动过手脚,更不必说是对个妇人动手。可这一回,他气得连手都哆嗦了,哪里还能忍得住。扇了陈氏一巴掌后,他犹自觉得心中难以解气,顺手抄起拿包东西朝着陈氏兜头砸了下去。 陈氏伏在地上,身子蜷缩着,艰难地仰起头来看他。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右边脸颊亦高高肿起了一大块。她原本就绾得松松的坠马髻,更是散了开来,几缕发丝狼狈地粘在她面上。 “不知天高地厚、水性杨花的贱人!我素来待你不薄,你却竟然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来!”谢元茂打了人又摔了东西,可仍旧觉得心中郁结难消,头疼欲裂。他原地踱步,步履带上了些摇晃,一低头瞧见陈氏正哭得可怜,用泪水朦胧的双目看着自己,愈发怒上心头,扬手又要打她。 只见手掌高高举起,马上就要落下,陈氏顾不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痛,连带着嘴角也破了皮,一翕动就是剧痛无比,尖叫起来:“六爷!您就算是要打死婢妾,也该让婢妾死个明白呀!” 她今日委实倒了大霉。 今晨起身时,便觉得身上不大舒服,懒洋洋的浑身无力。她只当自己是乏了,但到了午间仍是如此,便不觉有些惴惴难安起来,使人去请鹿孔来。这也正是叫她得意的一件事,鹿孔特地来了惠州为她保胎不提,如今更是供她随叫随到。 她自个儿私下无人时想起,总忍不住发笑。 等到丫鬟去请鹿孔,她便歪在榻上候着,间或瞧瞧自己的肚子,暗暗祈求老天爷这回一定要让她生个儿子。 可谁知,鹿孔没来,宋氏倒来了。 她心头立时便有些不悦涌上来,但谢元茂不在,她一个为妾的,见了当家太太哪有能不行礼的。无奈之下,她被人搀着从榻上扶了起来,裣衽给宋氏心了一礼,一面想着,待谢元茂回来,她可得好好告告状——宋氏这是趁着他不在府中,故意想要来折腾她呢! 先前装得那般识大体、大度,其实骨子里焉能不嫉恨。 陈氏自觉看透了宋氏,却不防她行了礼还未站直身子,便听得宋氏一声令下:“来人,将陈姨娘给我捆起来!” 她大惊失色,挣扎着喊叫起来:“太太,您这是做什么?” “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宋氏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让人将她给拖到了一边跪着。 芳竹几个紧跟着就将陈氏屋子里给翻了个底朝天。 陈氏眼睁睁瞧着,看见一只细瓷长颈的粉彩花瓶被“哐当”一声给碰到地上摔碎了,情不自禁惊呼了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太太,六爷可马上就该回来了!” 下意识的,她出言恐吓起了宋氏。 宋氏闻言嗤笑了一声,忽然骂道:“你跟着六爷来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与人私通,置六爷于何地,置谢家为何物?你与人有了首尾不提,还妄图将这孽种栽赃到六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她顿时噤若寒蝉,嘴里剩下的话语皆被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个时候,谢元茂冲了过来。 陈氏尚来不及去想宋氏为何会猛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来不及先发制人同谢元茂求救,便被宋氏抢了先机。此时此刻,陈氏恨毒了宋氏。她委屈地流着泪:“六爷,婢妾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您还不知道吗?太太定是误会婢妾了!” “误会?你且瞧瞧地上那些东西,再来同我恬不知耻地说这话吧!”谢元茂急红了眼睛,面目狰狞。 在场的只有芳竹、芳珠几个,并无旁人瞧见。 陈氏哭声微顿,并不依言往地上看,只口口声声哭诉道:“六爷,苍天在上,您可不能冤枉婢妾呀……” 谢元茂勃然:“你不敢看是不是?”说着话,他大步走到她跟前,蓦地俯身拾起那只荷包来,“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露骨的画面骤然映入了陈氏的眼帘,她微怔,旋即痛哭流涕:“六爷,婢妾焉会有这样的东西?这上头亦没有婢妾的名字,您如何就知道,这东西是婢妾的?”话毕,她扬着张梨花带雨的脸望向宋氏,眼神直勾勾的,似嘲笑又似怨毒。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荷包,宋氏随便寻一只竟就想赖在她身上,门都没有! 面上泪水淋漓,沾到了嘴角伤口上,疼得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陈氏双手被捆在背后,无法用手抹去泪水,此时更无人会拿了帕子来帮她拭泪,她只能硬生生受着。 她抽泣着道:“婢妾知道自己身份低微,素日更是小心做人……婢妾一心向您,又怎么会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来?”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谢元茂却气急反笑:“嗤,照你的意思,这事是太太诬陷了你?” “婢妾不敢……”陈氏顶着一头散发,听见他上了钩,明白了自己的画外音,原本正要松一口气却不料谢元茂这话竟是嗤笑着说的,她不由糊涂了,局促不安起来。 “你不敢?你还有脸说不敢!”谢元茂大发雷霆,疾言厉色道,“这信上的字迹是不是你的?” 伴随着话音,陈氏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元茂从荷包里拽出两张折叠在一块的纸来。纸被丢到了她跟前,却没展开,陈氏哪里能看得到里头写的东西。 宋氏站在后头注视着,见状不由在心里暗讽了谢元茂两句,旋即让人去将捆住陈氏手腕的绳子给解了。 重获自由的陈氏惊疑不定地探出手将纸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摊开,第一张上头字迹潦草,写的话粗俗露骨至极,简直是不堪入目。信里直呼她为瑾儿,语气极为亲昵。陈氏知道谢元茂还在盯着自己看,连忙慌慌张张地将纸给丢开去,“六爷,婢妾没见过这东西……” “还有一封信!”谢元茂铁青着一张脸,咬着牙说道。 陈氏愈发忐忑不安,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剩余的那张纸也给捡了起来。 只一眼,她便面色大变,猛然将这张纸贴近,几乎要将眼珠子都黏在上头一般,细细地看了起来。 一路看到末尾,她像是见了鬼似的将这张纸飞快丢开去。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纸张的字迹,竟然同她的一模一样!可她自己做过的事,她又怎么会记错,她分明从来也没写过这样的东西给旁人!信上那什么郎君,她更是连影子也不曾见过,又怎么可能会写出这样一封信来!她当即膝行了两步,跪在谢元茂脚边,抱着他的腿哭诉道:“六爷,这不是婢妾写的,不是呀!” 谢元茂正在气头上,连抬头看眼天色都觉得是一片绿油油,哪里还愿意听她解释。 何况那字迹,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陈氏的无误。先前陈氏曾说赞过他的字有风骨,又叹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他听了就亲自手把手教她习字。因而陈氏的字,不说写得如何好,里头却始终有那么几分似他的字。所以他一看便认定了这信就是陈氏所写。 “贱妇!那奸夫如今人在何处?”谢元茂叱喝道。 陈氏心头大乱,“六爷,婢妾腹中的孩子,是您的!是您的呀!这信是假的,这信中的男人也是假的呀——” 谢元茂听她不断申辩,只觉怒不可遏:“你说是不说?” “六爷……” 谢元茂抬脚,猛地将她踹开去,扭头问宋氏:“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 “就在陈姨娘的屋子里藏着。”宋氏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直将谢元茂的面色都看得发黑了。 谢元茂恼羞成怒,指着地上的陈氏暴跳如雷:“把这荡妇给我打杀了!”说完在原地转圈,口口声声说着,“我要将那奸夫找出来千刀万剐!” 可信中的奸夫却已不见踪影,遍寻不着。 谢元茂恼恨不已,便让人去拷打陈氏。陈氏嘴硬,咬紧了牙关只说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她向来小心谨慎,焉会留下那般明显的证据来害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宋氏的计谋,她绝不会坦白! 她想得好,只要自己不说,就一定没有人知道。 可谁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事瞒不住了。 平素陈氏出门跟车的婆子,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循着她的话,宋氏找到了一个可疑的人。 这人姓丁,名昌,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生得倒也英俊,只是家境十分贫寒,原先曾在外院做过杂役,平日里挑水劈柴做些杂事,他也是……陈氏的车夫…… 三个月前,他暴毙在家中。 宋氏方才知晓,为何自己先前没能找到奸夫出来同陈氏对质。 陈氏的手脚做的很干净,她先前只寻了三日,自是毫无线索。 唯一能肯定的,不过是这世上,必然有个陈氏的奸夫存在,因而她索性先发制人,让人仿了陈氏的笔迹写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情信,当着谢元茂的面,审问了陈氏。第283章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