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善堂,但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能教的总是教些的好。 宋氏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生怕自个儿给忘了,忙叫桂妈妈给记下来,稍后告诉谢姝宁。 她细细说着,忽然间一抬头,猛然间瞅见并不大高的墙上有一大团黑影,狗熊似的庞大,登时唬了一跳,差点尖叫起来。 但身子一颤,桂妈妈就站在她边上,自是没有错过,当下也循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吓得直喊:“有妖怪!” 这么一喊,宋氏倒看清楚了墙上那一大团的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黑色的大氅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做的,瞧着皮毛尤为厚实,像穿了多件一般。 能穿着大氅的,自是个人。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宋氏一愣,旋即连忙阻拦桂妈妈:“别喊!” 墙上这人,原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汪印公! 桂妈妈不明所以,吓得面色发青,还不能喊,憋得脸色青又红。 就在这时,汪仁从墙上一跃而下,活像是头熊从墙头跳了下来。 底下的一群人,都被吓得面无人色。 就算是怕冷,也不该有人穿成这样才是。 可她们哪里知道,汪仁惧冷,是惧到了骨子里的。 宋氏也怕冷,却也是头一回见人穿成这样还敢出门,此刻偏生又是在这种地方看见他,禁不住一头雾水,强自镇定着上前同他行礼。 汪仁面色苍白,像是冻得厉害,冲她笑了一笑,蓦地道:“不知在下能否同谢六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懵了。 宋氏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这般说,给弄糊涂了。 桂妈妈几个则是被硬生生给吓傻了。 气氛冷凝,桂妈妈一把挡在了宋氏跟前。 宋氏却道:“你们都下去候着吧。” 桂妈妈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同宋氏耳语:“太太,这哪像话!” “这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宋氏这才恍然大悟桂妈妈在担心什么,连忙也将声音压低了同她解释起来。 桂妈妈听完,长松一口气,心道原来是个太监…… 她抬头,悄悄打量汪仁一眼,暗叹这幅模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可惜不已。 “青桂你领着人下去等着。”见她怔愣,宋氏又催促了一句。 桂妈妈回过神来,急急打发了一行人退下,守在远处,虽能瞧见宋氏跟汪仁,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同样的,宋氏那边也听不到他们这在说什么。 几个满心疑惑的丫鬟便不由窃窃私语起来,“六爷前脚才离了家,太太后脚竟就在这见了外男。” 又有人道:“这便难怪太太不跟着六爷一道去任上了。” 三言两语,竟是忍不住攀扯起了主子的事。 恰巧桂妈妈扭头听见,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再胡说八道就撕了你们的嘴皮子!什么外男不外男的,这人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公公!” “是公公?”几个丫鬟都傻了眼,一脸的不敢相信。 公公可不是男人…… 檐下的声音就此没了。 不远处的树下,宋氏疑惑地看着汪仁,不敢开口。 说来,她也是前几年见过汪仁一面,陌生得很。 迟疑间,她听见汪仁温声说道:“六太太不必紧张,我只是凑巧路过,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罢了。”第262章长大 宋氏微怔,理不出头绪来。 冬寒凛冽的风呼呼吹响,在二人耳畔盘旋不去。 汪仁双手笼在袖中,轻声道:“六太太多年前,曾救过在下一命。” 风太大,这句话一出口便被风给吹散了,宋氏只听到个话头,一时间没能想起来自己二人能跟多年前扯上什么关系。毕竟,她同汪仁,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已过了许久,也算不得多年前。 她犹疑着,问汪仁:“多年前,出了何事?” 汪仁定定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却又温柔似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说:“说起来,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六太太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话越说越玄乎,宋氏听得是满心疑惑,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汪仁,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延陵府的宋家大宅外,有一条小巷子,是条死胡同,平素连个鬼影也无。高墙后,是宋家的园子,墙边有一棵腊梅,每逢冬日,花开似火,枝梢探出墙来,花瓣被霜雪打落,能散一地。” “六太太彼时,在那条死胡同里,救了我一命。” 那条胡同是死的,当时的他,也已离死不远。 温润似玉的男人声音,带着些微不寻常的轻柔。 他到底不是个普通男人。 宋氏听得有些痴了,眼前似真的浮现出了宋家老宅里的腊梅开遍枝头的画面。时至隆冬,腊梅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哥哥一早出门,她闲来无事,便忍不住带着人悄悄往外头溜。 冬日的街头,虽不比往日人多嘈杂,但总有些平素少见的乐子可寻。 她少时,胆大得很。 想着想着,她不由警醒起来,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汪仁,蹙眉道:“印公如何会得知宋家的事?” 汪仁不动,同她对视着,亦慢慢皱起眉头来,徐徐说道:“因为你救了我……” “是吗?”宋氏并不大相信,对他的话觉得惊讶不已,“我竟救过印公?” 她努力在回忆里搜寻着能用得上的信息,可许多事,时间久远,她早就记不清了。 她不觉有些尴尬,看着汪仁的眼神却仍是警惕的,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莫不是印公记错了?” 说起来,她可一直都因为汪仁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已身处高位多年,想必是自小便在宫中长大的,谁知如今照汪仁的话一算,情况却并不是这样。 汪仁叹了声:“小时候的事了,也难怪你全然不记得,你还给了我银子。” 宋氏听到自己还给了银子,立时疑惑大减,信了几分。 救人她没什么印象,但是散财这种事,她是一贯如此,从小也不知施了多少银子出去。此刻想来,不免有些败家。好在宋家一直不缺银子,她也没尝过缺钱的滋味。 “我倒是真的,连一丁点也不记得了。”宋氏笑了笑,打着哈哈,“即便是,给些银子,也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说着,心里却在琢磨,小时候的事,这样算起来莫非是汪仁入宫之前的事,那可真真是久远,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哪里记得住。 可她早忘了,汪仁却在心里默默记了如此多年。 见宋氏眉眼间带着难以抹去的困惑,汪仁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也是他傻了,事到如今才来告诉人家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晃眼,二十几载,若非他无意间知道了宋氏的事,怕也该记不住了吧。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宋氏,可今日本是出来看看谢元茂离京后宋氏的模样罢了,结果就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就将话都给说了,连斟酌几番的时间都无,直接便说出了口。 “……忘了,便忘了吧。”他穿着过分厚实的毛皮大氅,低低说了句。 话毕,他霍然转身,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倏忽间便消失不见。 宋氏悚然一惊,等回过神,站在原地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原本狭小逼仄的地方,蓦地空旷了起来。 她扭头去看桂妈妈几个,却见谢姝宁大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靠近便问:“人呢?” “什么人?”宋氏没反应过来。 谢姝宁表情一凝,道:“汪印公!” 宋氏这才重新镇定下来:“哦,已经走了。” “走了?”谢姝宁方才听到汪仁来了,而且还要同宋氏单独说上几句话,生怕是汪仁这个不着调的来将谢三爷跟谢元茂的事都说给了宋氏听,急急忙忙就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谁知道到了地,却只看到宋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问她话,也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不由得慌了,“他同您都说了什么?” 宋氏没吭声,她想到了汪仁方才离开前说最后那句“忘了”时面上的神情,那……似乎是委屈? 她怔了怔,连女儿抓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 “娘亲?”谢姝宁见她不说话,是真的慌极了,腹诽着汪仁果真是不靠谱,早知道索性麻烦些,不寻他帮忙便是了,暗恼不已。 正当此时,她听到母亲面露狐疑地道,“他说,很多年以前,我曾救过他的命。” 听到并不是谢三爷的事,谢姝宁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能松到底,就又被提了起来。 她抓着宋氏的手不敢松,不敢置信地道:“您昔日曾救过他的命?” 救过汪仁的命,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她大惊,差点摔倒,扑到了母亲怀中,仰起脸来继续追问:“可是真的?” 十三岁的大姑娘,猛地一扑,力道委实不小,宋氏抱着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嗔道:“怎地这般慌张!” “您先说,那事是不是真的?”谢姝宁许久没听说过这么叫人吃惊的事了,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复。 前世她同汪仁没什么交集,母亲跟汪仁更根本就是陌路人。 母亲去世时,她才六岁,亦从来不曾从母亲或是桂妈妈等人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何况那时,汪仁连她是谁也不知,她哪里有机会听到母亲于汪仁还有救命之恩的事。 不同于她的诧异,宋氏惊吓过后,这会则淡然了许多:“这话是他说的,我却是真的连一点印象也没了。” 一个人的记性哪里能好到连什么事都记得,再者又是那么久远的事。 谢姝宁默然,过了片刻才轻笑,“不会错的。” 既然是汪仁亲自开的口,必定是有十足的肯定,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提。 宋氏闻言摇摇头:“许是他认错了人也没准,毕竟都是那般久的事了。” 谢姝宁嗅着母亲身上清甜的香气,却想起了初见汪仁时发生的事来,在宫里,他曾明明白白说过,真像。 她那时只想避开汪仁,从未细究过汪仁的言行举止为何怪异反常,这会想来,便全都有了解释。 还有后来她跟纪桐樱无意间撞见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苟且之事,也是汪仁帮了她们。 救了鹿孔回来后,汪仁竟特地派人来赔礼道歉,似乎也说的过去了。 原来,全是为了母亲……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份救命之恩,必是十分之重,否则又怎么能叫汪仁这样的人物,直到如今还记在心中。 但转念一想,母亲竟似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又像是举手之劳而已。 实在古怪。 “好了好了,便是真的,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难为他记这么久,可见是个重情义的。”宋氏笑着让她站直,“即便是救命之恩,难道还能叫人以身相许不成?既过去了,便过去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心情不错,宋氏语气轻快,说的也是打趣的话。 谢姝宁一颗心则沉甸甸的,想着汪仁特地来告诉母亲的用意何在。 不多时,舒砚因谢姝宁没留一句话突然便跑了,特地打发了人来寻她们。 谢姝宁便没有继续同宋氏谈论汪仁的事,一道去了前面。 桂妈妈在后头敲打那群丫鬟,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虽说来的是公公,并非什么孤男寡女共处,难叫人置喙,但来的却是位高权重的公公,说的想必也是秘辛,宣扬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底下的人,平日里闲着没事,素爱嚼舌根,却也知什么该说不该说,听到是宫里来的,怕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同方才似的胡乱攀扯,皆点头应是。 一行人没再留多久,交代了些事,便离开了修葺中的善堂。 马车行了一路,回到了谢家。 一来一回,到门口时,外头已是暮色四合,苍穹之上繁星点点。 谢姝宁抬头看了眼天,想着明日该是个好天气,移步跨过了月洞门。 饭食皆送到了各自屋子里用,谢姝宁心中有事,略用了几筷子便先搁下了。 图兰今日没跟着她一道去善堂那,见状不由疑惑:“小姐,今日有您最喜欢的菜,难道不好吃?” 谢姝宁瞧着瘦弱,可平日里吃的可一贯不少。 图兰看着小丫鬟收拾碗筷,不由疑心谢姝宁这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胃口。”谢姝宁解释了句。 图兰跟她也有些年头了,便知道她这是遇上事了,没敢继续问,只另去寻了玉紫。 可玉紫虽跟了去,但一来没听见汪仁跟宋氏说了什么,二来也没听见宋氏跟谢姝宁说了什么,并不知道原委。 图兰皱皱眉,只能肯定这事跟汪仁有关。 过得几日,风平浪静,她出门去见吉祥。 这事是谢姝宁亲口允了的,满潇湘馆里,也只有图兰能随意往外头跑,平日里有事要吩咐冬至,也多是派她去的。 但她跟吉祥私下里见的多了,谢姝宁也不免怀疑,悄悄问了她两回。她倒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反问谢姝宁,难道见不得? 这话说的,见当然是见得的,可这般私下里见面,可不就是私相授受吗?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然而图兰哪知什么叫私相授受,在她看来,她只是同吉祥不打不相识,平日里互相切磋罢了。 不过面对谢姝宁询问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心虚。 吉祥回回都会买些小吃带着来,她没尝过,觉得新鲜好吃,就不由多吃了点。结果一来二去,吃人嘴软,不知不觉她就说了些谢姝宁的事出去,好比善堂的事,就是这样被吉祥给诓了出去的。 故而这回见了吉祥,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热气腾腾的豆沙包。 虽然那香气,闻着如此诱人。 她别过脸去,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万不能被豆沙包给蛊惑了! 可吉祥是何人,她说不吃,难道就能不吃吗?她要是不吃,他岂不是白买了?再怎么样,他一个大男人,是断断不会爱吃豆沙包的。 于是,他故意捧着热腾腾的豆沙包在图兰鼻子底下来回晃荡,“新鲜出锅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图兰一脸木然,眼睛却不敢看他手中的豆沙包。 那是毒药…… 她默默同自己说道。 吉祥却没耐心了,抓了一只就往她嘴里塞:“吃吧吃吧,本来就都是买给你的!” 话还没说完,图兰就吃了。 吉祥想笑又不敢笑,憋着。 图兰已经被养成了习惯,吃了东西喝了水,又玩了会剑,还是忍不住把谢姝宁心中有事胃口不佳,她十分担忧的事,给说了出去。 吉祥听了,随口道:“怕是你们府里的厨子手艺不行,八小姐吃腻了。” 这也不是没可能,图兰就琢磨起了回去让谢姝宁换个厨子的事。 背着人,吉祥则偷偷摸摸将这件事给记在了心里,等到回去见到了燕淮,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开始,吉祥对燕淮派他去跟图兰打交道以便收集谢姝宁的事,十分不以为然,甚至于嫌弃得很,然而谁知,到了这会,哪怕是燕淮叫他今后不必去了,他也有些忍不住了。 明明是个那么惹人讨厌的糙丫头,怎么呆得久了,竟也挺有意思的。 吉祥觉得自己是上回不慎被人打了头,留下了骇人的后遗症,要不然,他是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