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只当是自己眼花了,可低头细细又看了一遍,上头写着的可不还是鹿孔这个名字。她登时变了脸色,这会不是红,而是白了。 “可是有什么问题?”谢姝宁原本还笑着,见状不由也被吓了一跳,急忙询问。 暖风自半掩的窗外吹入,和煦动人。 月白却煞白着脸,支支吾吾地道:“奴婢是奴籍,怎敢高攀鹿大夫……” 谢姝宁听了却是长舒一口气,“傻姑娘,待你出嫁,卖身契我自会还你。” “傻姑娘?”月白不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谢姝宁急忙咳嗽两声掩了过去,“你觉得鹿大夫如何?” 月白叹口气,道:“小姐莫要寻奴婢开心,奴婢配不上鹿大夫。” 配不上? 不说旁的,只说配不上? 谢姝宁眯着眼,顿时明白过来,这几个人选里头,怕还是鹿孔最合适。不过这正合她意,原本打从一开始,她就想着鹿孔。要她说,那几个管事哪个都配不上月白。 何况她心里其实也有自己的丁点私心在。 月白一直跟在江嬷嬷身边学辨毒解毒之法,虽然尚未学精,但比起普通的婢女,那是厉害得多了。 恰好鹿孔擅医,二者结合,毒医并存,可不是好事? 而且鹿孔的性子,蛮好。 可月白只唉声叹气,旁的一字不提,只说自己配不上鹿孔,心不在焉地从簿子里挑了个年轻管事的名字指给谢姝宁看,说,就这个吧。 谢姝宁一眼就看出来,她没有说真话,哪里肯听,当下便推脱起来,说回头还要请江嬷嬷相看相看,便先让她下去了。 随后,她就唤了玉紫进来,吩咐道:“帮我寻身素净些的夏裳,旧的就可,我要出去一趟。” 玉紫就去找了件她去年制了的月白色裙子,伺候她换上了。 一过午,日头就火辣辣起来。 夏日还未真的到来,天气却已经变热了。 谢姝宁怕冷也怕热,这会就要着夏衫才敢出门。 这一回,她没有唤月白,只让柳黄陪着自己去了玉茗院。 谢元茂一病,就搬回了玉茗院休养。这个时辰,鹿孔应当正在问诊。她到的时候,宋氏也正在正房的东稍间里,里头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的人。 她越过新添置的花梨木雕竹纹裙板隔扇,走近请安。 谢元茂躺在床上,一脸病容,见到她倒也欢喜,挤出丝笑意道:“阿蛮都换上夏裳了,我竟还捂在冬被里。” 他一病,就怕冷。 但鹿孔也说了,他没有什么大病,若非得说是难疾,也就只能说是心病。成日里郁郁的人,哪里还能有身子好的,多半都虚弱些。没法治,只能靠静养,待到想通,多笑笑,这病也就自愈了。 谢姝宁就有些不齿自己父亲的做派。 丁忧在家,不想想怎么趁着这段日子同原先的同僚保持良好的关系,不想方设法去筹谋以后的路子,倒同个女人似的躺在床上做起了西子捧心状,怎成大事? 前世他能一路平步青云,只怕也是因为庆隆帝自己就是个懦弱又无为的人,臭味相投罢了。 这一世换了肃方帝,他今后的路,只怕会越走越窄。 她腹诽着,仍上前去宽慰了几句,“等过几日父亲病愈了,才刚入夏呢,阿蛮不过是换得早了些。” 谢元茂则长吁短叹。 谢姝宁便请了宋氏出去说话。 “娘亲,月白的亲事,江嬷嬷可曾同你提了?” 宋氏帮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道:“说了,只是这事,还得看鹿大夫自己的意思,我晚些再让江嬷嬷去试探试探。” 鹿孔这人一说话便要脸红,这事要细谈,恐怕也不容易。 谢姝宁颔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太心急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陈氏被谢姝敏咬了一口,虎口见了血。 恰好鹿孔也重新为谢元茂开了药方出来,宋氏便请他去一趟海棠院。 谢姝宁心中一动,就也先告退了,半道上就折去了海棠院,没走一会便赶上了鹿孔。 “八小姐。”鹿孔低着头唤了声,就不敢再吭声。 谢姝宁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故意问他:“鹿大夫可想过要娶个何样的妻子?” 鹿孔面上飞快笼上两片红霞,小声道:“缘分该来便会来,在下并不曾想过。” “那依你看,若有个肤白端庄大方贤良的女子被老天爷送到你跟前来,会不会是缘分?” “啊?”脚下一个踉跄,鹿孔面上神情呆呆的,差点摔在了一旁,惊慌失措起来,“还请八小姐莫要打趣鄙人……” 谢姝宁无奈地别过脸去,憋着笑,“鹿大夫仔细些路。” 来了这么一出,谢姝宁也不敢再同他胡说八道了,两人很快就到了海棠院。 陈氏铁青着脸坐在那,谢姝宁则窝在乳娘怀里,“咯咯”直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咬伤了陈氏的事。听到笑声,陈氏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斥了句:“笑什么笑,还不快将九小姐抱下去!” 谢姝宁挡在了乳娘跟前,微微一笑:“陈姨娘,九妹妹也是你能骂得的?” 就算是个傻子,是庶出的,那也是谢家的小姐。 陈氏望着她,咬了咬牙。 她可没忘,那一日谢姝宁说她一辈子都要养个傻子的话。 半响,她才勉强挤出个笑来,“六爷让婢妾亲自教养九小姐。” 谢姝宁眨眨眼,一脸天真地道:“那看来,陈姨娘并不喜欢这差事呀。我倒是喜欢敏敏,喜欢得紧。”说着话,她走近了陈氏,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我先前说错了,连个傻子,我也不想叫你养。若连敏敏也没了,父亲可还会记得有你这个人?” 转过身,她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道:“呀,姨娘手上的伤不轻呢,鹿大夫快给姨娘拿点药膏抹抹!”第117章入夏 单这个月,海棠院就不知请了几回大夫。若换过去也就罢了,只如今府里有个鹿孔在,但凡有事都需用他。 谢姝宁当然不乐意。 他的人,凭什么白白给陈氏用? 正如她同大太太说的那般,鹿孔是宋家的人,可不是谢家的人。 何况如今三老太太没了,陈氏虽然是个良妾,但没了三老太太这个最大的依靠,陈家又不能作为她的助力,她的人生也就因此彻底没了主心骨,难以东山再起,想必会慌不择路四处使幺蛾子。谢姝宁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她想着,看了眼陈氏。 陈氏煞白着脸倚在雕花椅上,身后的大迎枕被压得扭曲。 知道谢姝宁在打量自己,她也不敢去回望,只紧紧咬住牙。 手背上的两排牙印已在鹿孔的吩咐下,使边上的丫鬟清洁包扎。陈氏侧目一看正为自己敷药包裹的丫鬟,心里头悠悠地记起雪梨来。自寺里回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雪梨。 她知道,自己今后也再不会有机会见到雪梨。 而她自己,也只能死死将牙关给咬紧,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 “去将九小姐的东西收拾一番。”见伤势处理得差不多,谢姝宁便吩咐起了谢姝敏的乳娘。 乳娘不敢应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陈氏。 陈氏就道:“八小姐,这事可是太太吩咐的?” “是我的意思!”谢姝宁倒不避忌,直截了当地便回了她的话。 陈氏看她语气嚣张,不由紧张,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八小姐,您只是个孩子,哪里能做这样的主?” 谢姝宁的年纪的确并不大,可真说小,却也没那么小。她一人住在潇湘馆里,打理着里头的一应琐事,连宋氏都感慨着她已不需自己,是个大人了。因而这会,陈氏想从她的年纪入手讨要说法,却不容易。 “我是孩子,可姨娘莫忘了,我是父亲的嫡长女,难道我连这点事都拿不得主意?”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话语却字字如针,戳在了陈氏心尖尖上。 谢元茂的嫡长女…… 听到嫡长女三个字,陈氏立时就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了自己失去的玉茗院。 她不由恼羞成怒,怨恨起已死了的三老太太。 从头至尾,她都在听三老太太的话,蛰伏再蛰伏,哪怕心里已觉得自己忍耐不住了,也依旧反复提醒自己该忍着。可最后呢,她成了妾,三老太太却只说了几句空话,宋氏依旧活得好好的,儿女成双,而她只得了个傻子。 结果倒好,老太太自己一死百了,将她留在这偌大的府里艰难求生。 陈氏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学了女儿的样扑上去咬谢姝宁一口。 “八小姐好歹也该先问过六爷跟太太的意思才是!”陈氏强行忍着心中怒意,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同谢姝宁有所冲突。 可谢姝宁看也不看她,只指着谢姝敏的乳娘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要回头吃板子才甘心?” 乳娘听了,抱着谢姝敏的手不由抖了两抖,急急忙忙就要退下去。 陈氏大惊,怒道:“不行!”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八小姐,依婢妾看,这事还是先请示过六爷吧。”陈氏讪讪轻咳一声,“九小姐一直跟在婢妾身边,突然离了人,怕是不能适应。” 这话倒勉强有些道理。 谢姝宁微笑着,颔首道:“也罢,陈姨娘看来是忘了,父亲可是才被你给气得病倒了。为了何事,姨娘怕也是忘光了吧?” 陈氏语塞,说不出话来。 因了何事,她怎么会忘,不正是因为她失职,引得谢姝敏连夜高烧不退,差点惹了大祸。 “快去收拾东西!”谢姝宁摆摆手,将乳娘赶了下去,自己则头也不回出了门。 鹿孔早早下去开药,并不知道谢姝宁还跟陈氏闹了这么一出,这会重新见到人,也只当她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口无遮拦打趣自己的小姑娘,不禁再次红了脸。 谢姝宁瞧见了,也不好继续试探笑话他,老老实实问过礼,就各自走了。 回了潇湘馆,月白难得聪明了回,见她回来便问:“小姐,您该不会已经去问过鹿大夫了吧?” 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的性子,不同别个,这种事,并非做不出。 谢姝宁闻言,不假思虑地道:“是呀,那又如何?” “小姐!”月白瞪大了眼睛,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珠。 谢姝宁这才慌了,急急解释:“我诓你的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何话该说,何话不该说,我焉能不知?” 月白却已经不信她了,捂着脸跑回了屋子里,闭门不出。 谢姝宁恼得跺脚,忙让玉紫这嘴巧的去劝她。 谁知,一向好性子的月白,这回却是一恼就恼了足足三日。好容易,才被卓妈妈给劝好了。潇湘馆里的一众小丫鬟经过此事,也都讶异起了谢姝宁这做主子,竟会这般容忍月白。 分明在她们面前的时候,谢姝宁小小年纪就已是一副雷厉风行,颇有手段的模样。 于是众人也就都明白了,月白在谢姝宁心里是不同的。 很快,这群人就都开始以月白为标杆,时时行事都照着月白的模样来,倒叫谢姝宁哭笑不得了。 …… 进了六月,天气大热,宋氏买了顶鲛绡帐送到了潇湘馆,叫潇湘馆里的丫鬟们都啧啧称奇,艳羡不已。这事也就随着丫鬟们的嘴一句又一句传遍了谢宅,传到了长房诸人的耳里。 自来喜欢同谢姝宁攀比的谢芷若就撕了自己的新帐子,缠着闹着要蒋氏也去买顶鲛绡帐来给自己换上。 蒋氏正在心烦长女的婚事,哪里耐烦小女儿为顶帐子闹腾,冷着脸斥了句:“你成日里同那暴发户攀比什么?难不成换顶帐子,你就能成仙了?” 谢芷若瘪着嘴,眼泪落得像是下雨,“不过一顶帐子,你也舍不得给我,可见你心里只有姐姐,根本没有我。”说着,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我早该知道的,若不然,你又怎么会将姐姐带在身边,却把我一人丢在京里,一年才见上那么一两回……” “你如今倒怪起我来了?当初是谁非不肯走,哭着闹着就要留在老宅,你如今竟还有理了?” 谢芷若听了这话,又见蒋氏面色冷漠,捂着脸冲了出去,一路哭回了自己的屋子。 没多久,这事就被长房老太太给知道了。 老太太这时身子已大好,吃得香睡得安稳,面色红润没有丝毫病容。 她听说谢芷若被蒋氏斥责到大哭,就亲自谴了人去慰问,知道不过是为了顶帐子,就生起了蒋氏的气。当日就传了蒋氏来说话。 “只是顶帐子,她要你给她不就是了,何必闹成那样?”长房老太太捻着佛珠,摇了摇头。 蒋氏只以为是小女儿又来同老太太告状了,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蹙眉辩解:“母亲,您可知那帐子多少一顶?” 长房老太太倒没想过这个,沉思了下道:“左不过百来两顶了天了。” “若只是百两银子的物件,我岂会不答应?”蒋氏差点被气笑,“那可是鲛绡制的帐子,要足足三千两呢!” “三千两?”老太太吃惊地瞪大了眼,将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三千两一顶帐子?” 蒋氏冷笑了声,“六弟妹手头阔绰,我可比不得。” 听到她说起宋氏,长房老太太遂不吭声了。 她的命,那还是宋氏请来的大夫给治好的,她欠了宋氏一个大人情,只怕今后都要还不上了。 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殊不知,就在这当口,原本哭哭啼啼伤心不已的谢芷若却正带了人往三房去。 去了三房,她就直直往潇湘馆冲。 谢姝宁不知道她会来,这会赶巧在缠着卓妈妈商量月白的嫁妆。 月白的亲事,总算是定下了。 因她没有家人,谢姝宁又要还了卖身契于她,到时候从府里出门就要另寻个身份,谢姝宁就央了卓妈妈认月白做干女儿。 嫁妆单子自然也要丰厚些,所以谢姝宁一早就开始准备。 她这心情倒不是嫁丫鬟,而是嫁女儿了…… 鹿孔那边,是江嬷嬷去提的,只说了是八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到时候会去了奴籍。 一提,鹿孔就红透了脸,扭扭捏捏地问是不是月白。 两人倒也见过几面。 江嬷嬷就瞧出了名堂,同他细细说了一番话。 鹿孔听到是月白后,长舒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应下了。 索性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父母早亡,这事甚至不用过问旁人便定下了。 宋氏知道了也高兴,觉得两人般配,就笑吟吟寻了谢姝宁去,说要出资买栋小宅子送给鹿孔两人做新婚贺礼。 谢姝宁想着倒是好,第二日就嚷着让人去寻摸合适的宅子。就昨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她正想着待明天亲自带着尚不知情的月白去瞧一瞧。 谁知,她忙着,谢芷若这边却闹上了门。 潇湘馆守门的差事,是众人眼中的好活计。谢姝宁平日里进进出出,时常赏些散碎银钱,叫众人欢喜不已,个个都抢着要这差事。 因而,门守得极好极严实。 谢芷若当然要等通报过后才能进,可她这便觉得谢姝宁是故意为之,在院门外就闹了起来。第118章修理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谢芷若趾高气扬地立在门口,拦着不让人进去通报。 守门的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口说嚷着要快些进去,却又不肯让人去通报,那她究竟是想进还是不想进? “六小姐,奴婢要先去回了八小姐,才能放行呀!” 谢芷若似充耳未闻,“还不快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