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倚着窗,怅然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秋喜、春平自然也都已一道葬身火海。 出了那样的事,身为三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婢女,她们怎么可能还会有生还的机会。 她对着日头抬起了手。 金色的日光下,她白皙的手掌呈现出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小巧粉红的指甲片片修整得圆润光滑,指骨已有了纤长的痕迹。 上头干干净净的,一丝脏污也无。 可谢姝宁却觉得那只手是通红的,沾了血,再也洗不掉。她不禁觉得涩然,然而她眼里的神情却再坚定不过,不论是谁想害她的母亲,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尽所有手段。 玉茗院内,宋氏也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同江嬷嬷半是惶恐地感慨,“这府里,果真没有一个不厉害的。长房老爷子平日里那样风雅慈和的一个人,真遇到了事,竟也这般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我原想着,至多也就是悄悄结果了老太太,可没想到,老爷子直接便发了话,借着走水的由头,将整个寿安堂都给毁了。” 不管怎样,一切秘辛都被这场大火给烧了个精光。 寿安堂也没有再重建,只夷为平地,空荡荡的搁置下了。 三老太太的丧事倒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陈家人由陈万元领着哭作了一团,赖在谢家便不肯走了,直嚷着道:“我可怜的妹妹,嫁进你们谢家几十年,没享过一日福,如今死也死得不明不白,你们若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这个时候,就算再厌恶陈家人,也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 谢家门口可还挂着代表丧家的“挑钱”,怎能赶走三老太太的娘家人。 陈万元当然也明白谢家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赶人,所以可着劲将脸面丢弃,又嚷着要见陈氏。 “姑母去了,我那女儿在哪里?小妹活着时,最疼瑾儿,这会怎好没有她在灵前守孝?这岂不是叫小妹走也走不安生?” 这话说得可真是一丁点脸面也不要。 陈氏不过是谢元茂的妾,陈家人若从她这边来论,那可是连攀亲的资格也无的! 哪里有叫儿子的妾守灵的道理?这是打谁的脸? 谢家人皆气得半死,恨不得将陈万元用丧服裹了一道丢进三老太太的棺木中去才好。 可谁知陈万元却悄悄摸着三老太太的棺材,小声嘀咕了半天,“老子的一万两就这样打了水漂……这棺材怕也值千两,谢家人出手这么大方,老子若是要银子,不知他们给不给……” 然而没等他将这心思摆在明面上说出口,他就被宋氏给请了下去。 陈万元知道是宋氏派人来唤的自己,当下以为宋氏这是要送银子给自己,连忙赶了过去,没想到才进门,外头就被上了锁。 外头江嬷嬷则正在同陈家的人解释,说陈万元伤心过度不慎晕了过去,这会已被安置到客房歇下了。 这一歇,就歇了许久。 不给饭食茶水,生生饿了他一整天。 第二日,陈万元被放了出来,也不敢在谢家地盘上骂人,甚至等不及三老太太出殡就飞快地离了谢家。到了外头,则开始拼命咒骂谢家,四处宣扬谢家人害死了三老太太,又要害死他,宋氏歹毒,谢家人不厚道。 可这话,他说了,谁信? 落魄了的人家说话,喊得再响亮,也只会被人当做是哑巴。 待到出殡那日,陈家人竟然也不赶来,谢姝宁知道后真是连鄙夷都懒得鄙夷。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败落。 她跪下磕头辞灵,眼神漠然。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丧葬队伍走出了石井胡同。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站在拐角处,望向了谢家正门外的纸幡。第115章鹿孔 春日将逝,风愈加的暖,日光也越来越灼热逼人。 三老太太的头七,府里特地请了寺里的和尚来诵经,经文念了整夜,长房梅花坞里的灯火也亮了通宵。 次日,长房老太太的急症就稳了下来,开始渐渐好转。如此又过了几日,竟也能由人扶着下床来略走几步了。一时间,谢家诸人都不由对这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唯有谢姝宁知道,有鹿孔在,长房老太太的病怎么可能不好。 三老太太出殡的那一日,恰逢鹿孔到京。 到今日,也已足足十日。 谢姝宁也终于亲自见到了鹿神医。 虽然这时的鹿孔还未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样貌普通,站在人群里便叫人难以发觉,但在谢姝宁眼中,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千金难求一诊的神医。然而这一世,鹿孔屈居于她手下,怕是难以再到达前世他在燕淮麾下的高度。 谢姝宁有些为他不值,却也愈加坚定了决不能放过鹿孔这个人才的念头。 初见鹿孔,她是陪着宋氏一道去的。 江嬷嬷对鹿孔极是客气,连带着宋氏也对他客气有加。 如今尚且年轻的鹿孔倒颇害羞,说话间始终连头也不敢抬,不论问什么说什么,竟然都只是点头应是,语气温和。 谢姝宁就不由暗暗吃惊起来。 她所知道的鹿孔,可断不是这样的人。 “鹿大夫可有成亲?”她听着鹿孔说话,轻轻摇晃了下掌中茶盅,盯着碧色的浮叶,佯作天真地雀跃问道。 一行人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禁都目瞪口呆起来。 江嬷嬷反应快些,忙道:“小小姐!” “阿蛮!”宋氏亦重重斥了一声。 谢姝宁讪讪抬头看她一眼,嘟囔着,“鹿大夫的年纪也不小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回八小姐的话,在下尚未成亲。”鹿孔声音愈轻,似极不好意思。 谢姝宁瞧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怎地会是个如此容易害羞的人?想着想着,她心里的主意就打定了。前世鹿孔倒不是孤家寡人,非但如此,他还成过两次亲。头一回娶的只是个小官僚家的庶女,那时他还刚刚到燕淮手下,听说也是同那人两情相悦。但后来,他还是声名鹊起,他的妻子却不长命,早早地便去了。再后来,他娶了魏国公家的嫡女。 魏国公梁家,正是谢姝宁二伯母的母族。 由此可见,当年在燕淮执掌下的西越京都,众多世家过得是何等水深火热的日子。 魏国公家的嫡女,便是做皇后也够,竟只能嫁给燕淮身边的大夫做填房。 这世道,都乱了套了。 不过这也证明,鹿孔是个真正的人才,若不然燕淮怎会为他谋划? 谢姝宁抬起手轻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嘴角挂上了笑。 还没婚配,就一切都好说。 …… 因了要治愈长房老太太,鹿孔这些日子就都留宿在了长房。 他开的药方也的确颇有效果,长房几位也都对他敬重有加,只觉得比杭太医也要高明上不少。再加上他年纪轻,更是前途不可限量。长房的人也就动了心思,想要就此彻底将鹿孔留在长房,顶了故去的杭太医的位子。 可这事,谢姝宁就头一个不会答应! 对外,人是宋氏请来的,长房有这心思自然就先要来悄悄问过宋氏。 恰逢那日谢姝宁捧着书赖在碧纱橱里小憩,身后玉枕清凉沁人,惬意极了。 她侧卧着,将事情给听了个齐全。 大太太亲自来提,想要留下鹿孔,一应供养皆在过去杭太医的上头再加二成。 乍一听上去,倒像是极好,可凭借这么点东西财物就想留下鹿孔,长房仍是占了大便宜。 大太太向来奸猾,仗着之前在三老太太的事上同宋氏有了别样的交情,这回就主动巴巴地来寻了宋氏提,若成了,就能在长房老太太跟前挣脸。宋氏好性子,虽觉得为难,但也只是道:“鹿大夫的事,自然要他自己做主才好。” 毕竟,鹿孔并没有同任何人家签订过契约,他是个自由身,当然要他自己说了算。 大太太就笑了起来,道:“有弟妹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些,鹿大夫那想必也是不成问题的。” 谢姝宁在里头隐隐约约听见了,差点嗤笑出声。 她一把起身,推开隔扇就走了出去,面上笑吟吟的,嘴里的话却是毫不留情,“大伯母怕是不必去同鹿大夫提这事了。” 大太太听了只当她是说笑,就问:“怎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不成?” “非也。”谢姝宁渐渐敛了笑意,“鹿大夫是宋家的人,怎么还能留在长房?” 大太太闻言,吃惊地看向宋氏,“六弟妹方才怎地未提及此事?” 宋氏疑惑着,问谢姝宁:“鹿大夫何时成了宋家的人?” 不过她转念一想,头一次知道鹿孔其人,正是出自谢姝宁的嘴。彼时谢姝宁说知道鹿孔,乃是从舅舅口中听说的。这么说来,难道鹿孔真是宋家人不成? 不待她想透彻,谢姝宁已是老神在在地解释了起来:“鹿大夫虽不是宋家的下人,可当年宋家助他出师,又出资帮他开了药堂,请了他坐诊,这么算来,鹿大夫是不是宋家的人?” 话毕,她又蹙起眉头道:“何况,若鹿大夫留在长房,那这些年宋家人难道一直在帮个白眼狼,他又算不算是无情无义之辈?这样的人,大伯母难道放心用他?” “阿蛮的嘴,倒厉害了许多……”大太太听得发怔,有些惊讶地道。 谢姝宁不说话,复又笑了起来。 她年纪日渐大了,往后越来越不需要伪装。只是过了这些年,又有母兄在身旁,她发觉自己的性子似乎又多变了些。 “罢了罢了,总不好夺人所好。”大太太是个聪明人,旋即就扭转了话头对宋氏道,“听说老三今次怕是要留京了,三弟妹早先迟迟不肯将三娘的亲事定下,等的可不就是这一日。” 谢姝宁就悄然又退了下去。 她的三伯父在扬州呆了那么多年,如今龙椅上的人换了,他的位子的确也该挪一挪了才是。 新帝原本的民心便不错,但庆隆帝驾崩的事影响不好,让他在坊间的名声差了许多,那些原本就不曾拥戴他的人,都变得蠢蠢欲动起来。肃方帝迫切地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因而他就需要在合适的位置上安插更多自己的人。 谢家几位,勉强算是他一脉的。 何况,哪怕前世,谢三爷最后也依旧是回了京的。 想到这,谢姝宁遂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谢元茂。 三老太太过世,谢元茂身为儿子自然是要守孝的,如今已是丁忧在家。等到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动荡的朝野怕是早就平稳得不能再平稳,肃方帝的皇位也肯定已坐得牢牢的。 到那时,谢元茂重归朝堂,想要寻个好差事,怕是不一定能成行。 政局就如天边流云,转瞬即变,谁也无法预计将来的事。 但谢元茂的心却已经沉入低谷,久久不能复原。又因为守孝,连酒也是不宜沾的,他便是想要借酒消愁,也没了机会,成日郁郁寡欢。 长房老太太的身子却日渐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该痊愈,谢二爷几个当然是个个长舒一口气。谢元茂虽也跟着松了口气,转头却更加沉郁起来。倒霉的人,竟似乎真的就只有他一人。 就连冬姨娘那也去不得了,去了难道只盖着大被说话不成? 他成日里愁眉不展,偏生陈氏厚着脸皮日日寻他,扰得他终于扯破了君子的皮,连声斥陈氏是蠢物。 三老太太出了那样的事,他不能不怀疑陈氏这个做侄女的是早早知情的,既知道,还帮着一道瞒着人,真真是恬不知耻! “滚!”他怒不可遏,重重吼了陈氏。 陈氏这才抹着泪退了下去。 可连谢姝宁都不能不佩服陈氏不屈不挠,乃是人物。 才被谢元茂吼了,她转瞬竟就又能借着谢姝敏的事哭诉起来。 三老太太一死,她立即就慌了神,如今用的招数通通不入流,又不择手段。头几回,她说谢姝敏病了,谢元茂倒还记挂着,赶去了海棠院。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狼来了喊多了,谁还能信? 直到那一日,谢姝敏半夜高烧不止。 陈氏错愕不已,忙使人去请谢元茂,谢元茂却只冷笑着说了句,我又不是大夫,寻我作甚? 这么一耽搁,等请到鹿孔时,谢姝敏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好容易退了烧,人倒像是更傻了些。 陈氏欲哭无泪,谢元茂痛心疾首。一来二去,他自己竟是也病倒了。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无一处干地。 不过对谢姝宁来说,这些都是好消息,病了,也就都消停得多。 她如今只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夏日到来,数年不见的舅舅再次出现。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件心心念念的事,该筹备起来了。 等到玉紫开始收拾她的夏衫时,她就悄悄去央了江嬷嬷,扭头又亲自去问了月白的意思。第116章配人 她屋子里头的几个丫鬟,年纪都比她大,其中尤以月白最年长,早几年其实就已经到了该配人的时候。 如今玉紫、柳黄几个都开始堪用起来,到时候等到月白出嫁,再从二等丫鬟里挑几个能干聪明的,提拔上来,也就够了。再过几年,月白若有了孩子,也并非不能回来继续伺候。 谢姝宁一直都挂心着月白的亲事。 但一来月白没有那个意向,二来她也舍不得随便就将月白配了人,所以事情一拖再拖。 可眼下,月白都已经十七岁了,再拖下去,可不就得拖过双十年华去了? 谢姝宁有些急了。 她问过江嬷嬷后,就赶回潇湘馆,屏退了众人,只单独留月白在里头说话。 将屋里的丫鬟配人,这样的事她早不知做过多少回,本是驾轻就熟,可这会面对月白,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月白之于她,说是丫鬟,倒更像是亲人。 因此,她心里其实也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好歹,皆由月白自己做主。 愿意不愿意,她只问,绝不干涉。 她把玩着桌上的汝窑白瓷茶盏,拉了月白一道坐下,笑眯眯地问她:“月白,我手里有几个人选,你挑一挑可好?” 月白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小姐……” “先别脸红,等挑完了人,再脸红不迟。”谢姝宁掏出一本小簿子,上头仔仔细细记着几个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家中人口等等事项,“你瞧瞧,都不错呢。” 月白一张脸却更红了,忍不住低下头去,“小姐!您自个儿还未满十岁呢!” 这般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哪里就懂那些个事了。 月白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谢姝宁说这些话。 谁料,她这么一说完,谢姝宁反倒是笑了起来,玉白的手指在打开的簿子上轻轻点着,道:“你嫌我年纪小?那我去换了卓妈妈来可好?” 几个丫鬟里,数月白同卓妈妈感情最好。 月白闻言,却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谢姝宁就伸手去拉她的,压低了声音道:“我虽未满十岁,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根本不像个孩子?那样的事,我们都一块做过了,如今只说说你的亲事,你有何好不习惯的?” “小姐……”月白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呆呆唤了她一声。 谢姝宁就笑,拍拍她的手背,将簿子递到她眼前去,“来,仔细瞧瞧,若都不合适,那我就再不提了。” 月白这才接了过去。 “坐着看!”谢姝宁又拽着她往桌边拖,两人肩并肩地落了座。 簿子上写的第一人,是宋氏的陪嫁庄子上的一个管事,今年才十九,算起来也是年轻有为,家里人口也简单。月白瞧着,倒也满意。 只看上头记载的东西,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花费了心思才搜罗出来的。 月白一页页翻了下去,个个都似乎不错,皆是家中人口简单,自己品貌端正,踏实肯干的人。 她心里思量着,不想叫谢姝宁失望,便决定从里头挑一个出来。 突然,最后一页上,却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她不由诧异。 细看之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脱口而出:“小姐,怎么鹿大夫的名字也在上头?” 谢姝宁仍旧笑吟吟地望着她,并不回答,只催促道:“接着挑,莫要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