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她听到那个被四堂姐称为温雪鸢的少女又道:“就你这张嘴,倒还有脸说我嘴臭,谢四你要不要脸。” 说着话,两人竟是互掐了起来。 不过很快便被人给劝开了,说话声伴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有什么可争执的……这地方这般偏……快走……” 谢姝宁这才跟月白从树后出来,暗想,若有朝一日温雪鸢知道自己会被谢四娘踩在脚下,永世没有翻身的机会,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这般声色俱厉,后头更是不惜为了斗气,煞费苦心抢走了四堂姐的亲事。 自然,她并不同情温雪鸢。 因为她,是温雪萝的姐姐。 温家败落后,她头一个遭了殃。四堂姐记恨她当初做下的事,狠狠落井下石了一番。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有因才有果。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又冒出来两个人影。 平日里这地方鲜少有人出没,怎地今日一会一拨。谢姝宁苦恼,准备直接迎了上去,身子却陡然僵硬。那两个拉拉扯扯的身影,竟是方才被人提起过的大堂姐谢云若跟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光天化日,大堂姐这是在做什么? 她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那个青衣小厮抬起头来,对上了谢姝宁的目光。 元娘亦瞧见了她,满面惊慌,撒腿便跑,却被少年给拉住了。 看清楚了对方的脸,谢姝宁原本就已经僵住的身子愈加僵硬,似铁块。 她认识他! 原来容貌未毁之前的立夏生得这般好! 立夏是谢二爷身边的小厮,今年应当才不过十四。 谢姝宁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对面的立夏却已经朝着她慢慢靠近。 她知道的立夏可不是个善茬,心中一动,谢姝宁蓦地扬声大喊起来:“你们是谁家的下人,为何在这乱走?”第077章浮动 话音落,对面的立夏脚步渐缓。 谢姝宁佯作恼怒,拽着月白的手冲上前去,质问:“你们可是谢家的下人?” 她年纪小,又甚少在长房走动,其实元娘跟立夏都不曾见过她。而且今日府里来的客人极多,各家夫人又多带上自家孩子一道来。一时间,元娘见她样子跋扈,身上穿戴的又是顶贵重的料子,便是她那最受众人疼爱的侄儿也寻常难用,心里不由惶恐起来。 “立夏……”她巴巴地揉着手绢,轻声唤立夏。 立夏却不理她,只牢牢盯着谢姝宁看,似要从她小小的脸庞上瞧出什么端倪一般。 少年的目光极直接,虽谢姝宁尚且年幼,月白也恼了,一下挡在了谢姝宁跟前,厉声道:“小姐问话,为何不答?” 立夏这才往后稍退一步,露出个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 一来一去,竟是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 月白皱眉,方要开口便被谢姝宁给扯住了袖摆。她疑惑地低头,却见谢姝宁不悦地道:“我不喜欢这地方,我们回去寻娘亲家去。” “是。”月白听了,只以为她这是被立夏给吓着了,心中害怕所以才急着回去寻宋氏,忙应了牵着她要走。临行前,她还忘瞪立夏一眼。 立夏像是没有瞧见,定定立在那,目送她们离去。 他身后,因为害怕而显得面色苍白的元娘嗫嚅着说:“立夏,她、她会不会说出去?” “她不认识我们。”立夏没有回头,背对着她,用略显喑哑的声音回答她。 方才谢姝宁说了个家去,这便证明她家不在这。心弦紧绷间,立夏听了便放松下来,只当她是今日随着母亲来谢家赴宴的。若出了事,势必会闹大。因而,动不得。 可他一时忘了,还有个谢家三房。 而谢姝宁,焦急间,更是慌不择路。一等离开立夏两人的视线,她便提着裙子跑了起来,惹得月白慌张不已,以为她被吓坏了。 然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被吓坏了。 立夏跟大堂姐? 她只要一想起方才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立夏呀! 记忆中,立夏的性格极乖戾,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谢姝宁甚至不敢想,大堂姐究竟着了立夏的什么道,以后又是否会因为这一出而永堕地狱。 她如今自身难保,不过是泥菩萨过江,也无力帮她。这样想着,她心头就微微沉闷起来,飞快地闪身跑进了先前七太太安置给孩子们玩闹的地方。里头聚集了好些人,丫鬟婆子更是守得严严实实。 见到了大批的人,她心里的惊诧惶恐消了些,大步往更深处走去。 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后。 转悠了会,谢姝宁终于在满屋孩子中难得寻到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坐下了下来开始发呆。 蓦地,有只小手握着颗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随即神色如常地抬起头来。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欢吃这个?”比谢姝宁个子还要矮些的男童睁着溜圆的双目,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姝宁哑然。 半响才摇摇头,道:“我不爱吃。” 燕霖失落地收回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颗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只手中。谢姝宁眼尖地瞥见那只孩子的手掌心里竟然有薄薄的茧子,那是拉弓的痕迹。她认了出来,不由愣住。 没了橘子的燕霖则叫唤起来:“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抛着橘子玩,“做什么?” “还我……”燕霖的声音轻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谢姝宁一眼。 燕淮瞧见了,就笑得更加愉悦,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抢。 谢姝宁木呆呆地看着,只觉得今日她所闻所见,均颠覆了她的认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万氏对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间那种全然不似作伪的亲情……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为何她却觉得这般假? 直到午后散了,众人各自归家,她依旧有些发愣。 宋氏见了疑惑不已,询问月白,月白却也想不明白。她想说遇见了立夏那个怪人的事,可却被谢姝宁狠狠瞪了一眼,错开了话题,只得闭口不言。宋氏便权当谢姝宁累着了,带着她回到玉茗院便让桂妈妈烧水,让她洗个澡歇息一会。 江嬷嬷不悦,“小姐莫要太惯着小小姐。” “乳娘……”宋氏汗颜。 谢姝宁闻言便巴巴跑过去缠住江嬷嬷,一叠声唤她,又道:“嬷嬷帮阿蛮沐浴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宋氏忙要劝阻,谁料江嬷嬷却应了。 谢姝宁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嬷嬷面冷心热,最不耐缠。 等到桂妈妈调好了热水,又备好了干净衣衫,江嬷嬷便将人都驱了出去,屋子里只留她跟谢姝宁两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却被江嬷嬷骂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话同奴婢说?”江嬷嬷帮她脱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边沉声问道。 谢姝宁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松下来,道:“嬷嬷说什么,阿蛮听不明白。” 江嬷嬷在她身后轻笑一声,“大少爷离开之前,同老奴说,今后可不必将小小姐当做黄口小儿对待。这话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为老奴解惑?” “我哪里会解惑……”谢姝宁从善如流,“还要嬷嬷帮阿蛮解惑才是。” 江嬷嬷闻言,为她擦拭着背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小小姐请说,老奴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这辈子,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只是遇上个不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细听着谢姝宁的话。 “舅舅为何说嬷嬷是精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谢姝宁扭头看她,趴在浴桶边上,小小白胖的身子虽然瘦了些,但此刻脱干净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颗白生生的芝麻汤圆。黑色的发湿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开,正色望着江嬷嬷。 水汽蒸腾间,江嬷嬷只觉得她的脸面模糊了起来,听着她的话,隐约间竟似乎有种当初同样年幼的宋延昭给人的感觉。 果真,不像个孩子。 江嬷嬷记得宋延昭临行前吩咐下来的话,便也不瞒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开始学这些东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谨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里接触的物件,都要一一验过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精了。” 话毕,谢姝宁笑了起来。 女童的面上,笑容却是成人的。 在水烟朦胧间,像一朵夏花,悄然绽放,芳香四溢。 她笑着说道:“那嬷嬷,阿蛮跟您学可好?” 想也不想,江嬷嬷皱眉,截然反对:“这是做奴才该学的,不是小小姐该学的。” 这是什么迂腐的思想? 谢姝宁又是诧异又是无奈,略一想,她忽然动了心思,复问:“既然如此,那让我身边的大丫鬟月白学了如何?” 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嬷嬷仍旧眉头紧锁,好半天才道:“水凉了。” 谢姝宁无奈,知她是不愿继续说下去了,只得老老实实洗了澡先。等到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江嬷嬷取了帕巾来为她拭发。动作轻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嬷嬷蓦地道:“老奴要先验一验她方可。” “这是自然!”谢姝宁莞尔。 次日,月白便战战兢兢地被江嬷嬷单独喊去问了话。 出来后,月白汗湿衣衫,面色发白,几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嬷嬷说,月白能学。 谢姝宁高兴,月白知道了也高兴。高兴的同时却又担心自个学不好,谢姝宁倒想安慰她,学不精,通个皮毛也是极好的。可被江嬷嬷知道了,便狠训一顿,告诫月白,既学了便至少也得学个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学。 月白连连点头,再不敢提一个愁字。 如此过了几日,谢家迎来了一件喜事。 谢元茂换了官服,面白无须,身形颀长挺拔,越发显得玉树临风,清俊如同十八九的少年郎。 二甲进士,被亲点庶吉士,入翰林院,担起草诏书之职。 他已经荒废课业多年,可如今再拾书本,只花短短时间,便照旧顺利入仕。便连谢姝宁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父亲是个极会读书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欢,今后的前途,只怕会同前世一般无二。 前世,他没有端王照拂,依旧平步青云,更不必谈如今。 事情定下,谢家诸人自然都是欢欣鼓舞。 谢二爷邀了他秉烛夜谈,次日长房老太爷又寻了他去亲自教授了一堆为官之道。 众人皆喜,唯独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谢元茂心中一时欢喜一时苦闷。 陈氏发觉,沉静数月的心,便又躁动了起来。 贵妾,也是妾。 她等着三老太太的动作,却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说,“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个人,便都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她觉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来的却是宋氏的哥哥跟个成日里冷面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得不到正室之位,好歹也先得了男人的心。第078章脾气 但自从上一次谢元茂被林姨娘领着进了陈氏房中后,谢元茂便没有再留下过夜。 陈氏心里焦躁,却到底还谨记着三老太太说过的话,安安分分地住在她的海棠院中。但忍了又忍,等了又等,但凡是个人,只怕都忍不住。她发了顿脾气,将荔枝几个都骂了一通。 几个丫鬟明面上便愈加恭敬小心,可私下里却是日渐对陈氏不满起来。 原先,她们在玉茗院当差,是极有脸面的事。 可如今,蜗居在海棠院中,仍在陈氏身边伺候,身份却是大不同了。都是丫鬟,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们几个过去算一等一,而今便只能是三等外。落到这般田地,哪个心中都不好受,偏生还要捱陈氏的气。 日复一日,便有人开始怀恨在心。 很快,炎夏愈盛,天日已是热得不便出门了。树上的知了成日里没完没了地叽喳,吵得人头疼。玉茗院里正巧便有两棵大树,枝叶茂密,树冠深绿犹如巨大的伞。里头便不知藏了多少知了,趁着屋子里的人午休时,扯着嗓子鸣叫起来。 江嬷嬷就让人将树上的知了一只只都粘走,这才清净了些。 可日头高,天热得很。这项活计又苦又累,没一会,汗水便会浸透衣裳。偏树高,又要仰着头去看,咸涩的汗珠子便扑簌沿着眼睫落进眼里,又疼又辣。玉茗院出手大方,宋氏性子又和善,便还有人抢着做。 但轮到海棠院,陈氏便恼了。 宋氏自然不会派人去帮她捉知了,她受不住就只能自己让荔枝几个去捉。 自打住到了海棠院,她身边的人按照份例,裁了部分。这般一来,堪用的人少,荔枝几个大丫鬟就连小丫鬟的活也跟着一道被使唤了。 荔枝心中不满,但仍同雪梨一道去粘知了。 但陈氏犹自不痛快,又嫌弃她们动作慢,扰得她不能安睡,头疼。 等到荔枝几个终于满头大汗,面色通红地进了屋子想到喘口气,她就冷笑着让她们下去,去日头底下做针线,不准留在屋子里。 雪梨诧异至极,外头的太阳那般大,她们已被晒了这许久,脑袋晕沉得厉害,这还要继续晒下去,可不是要她们的命?她迟疑着不肯出去,就被陈氏迎面砸了只水红面子的大靠枕,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撞上了墙边的架子。 “你们可都是长胆子了,眼瞧着我如今做不得正头太太,便一个个都不将我放在眼中了是不是?”陈氏讥笑。 荔枝见状不好,忙拉了雪梨躬身退了出去。 两人搬了小杌子出门,当真在门口的大日头底下坐定了。 雪梨额上汗珠子豆大一颗,一动就“啪嗒”落下来,面上的脂粉早早就都糊了。她委屈得要哭,却又不敢出声,生怕被里头的陈氏给听见,只得咬着唇无声地坠泪。荔枝瞧见了便道:“过会咬破了该疼,快松了,她听不见。” 雪梨摇摇头,仍不敢。 “她也是心里不好受,拿我们撒气呢。”荔枝压低了声音说道,又拣了针插跟一把彩色的丝线握在手中。 雪梨伸手去接,哭着道:“她不好受,拿我们撒什么气,有本事寻玉茗院里的人去!” 尖尖的针在日光下泛出寒光,荔枝移开目光,苦笑:“说的轻巧,我听说六爷这一回,全借了六太太的光呢。” 雪梨惊讶得连哭也忘了,忙问:“六太太不是商贾之女,能借六爷什么光?” “你不知道,六太太如今到处得脸,不像里头的……”话未说完,荔枝突然发现对面的雪梨面上煞白,神色惊慌地盯着她的身后。荔枝的身子跟舌头便都一块僵住了,炎炎夏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荔枝,你去玉茗院,要些冰来。” 荔枝听着身后陈氏的声音,口舌发麻,重重咬了自个儿舌尖一下,才算是醒过神来,急忙应下了。 “你素来是个能干的,去多要些。”陈氏束手立着,脸背着光,显得神色晦暗不明。 荔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闯祸了。 自打江嬷嬷一行人从延陵来后,谢家三房的内宅便已经改头换面了。宋氏是正经的当家太太,平素瞧着倒不像是个精通管家之道的。可谁知,她“病”一痊愈,便开始雷厉风行地收拾起了内宅。 针线房、厨房、库房的几位管事妈妈,不问缘由尽数撤换。 这些婆子都是府里的老人,各路亲戚分布在府里的角角落落,是最不该轻易得罪的下人。因而寻常无人会这般做,一个弄不好便失了下头的人心,得不偿失。可就在众人怨声载道时,宋氏又提拔了几位妈妈家中的人上位,且月例银子均加了不少。 这般一来,谁还敢置喙。 不过短短两个来月,府里仆妇的心思便都已翻来覆去,不知换了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