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闻声,蓦地瞪大了眼睛,朝着那个站在妇人右侧,着一身宝蓝色的男童望去。 这孩子,是燕淮! 是前世一手执掌西越朝政,权倾朝野的成国公燕淮!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后缩,可视线去黏在了那孩子身上,怎么也移不开。这般年纪的成国公,她可从未见过呀! 震惊间,对方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猛地侧目看了过来,瞧清楚了谢姝宁,眉头一皱,不悦地别过脸去。第075章万氏 谢姝宁一惊,忙趁着这个空档避开,远远躲到宋氏身后,不敢再露面。 她前世的死,虽是因了林远致跟温雪萝,可真论起来,倒也算是同燕淮有些干系。若没有他,事情也不至于到那等地步。她苦笑,心中滋味难明,恨不能立时拉了宋氏回去。可这会,哪里走得了。且她早先还收到了端王府的小郡主纪桐樱使人写来的信,说是今日来谢家赴宴,要同她一道玩耍。这会人还没来,她哪里敢走。 踌躇间,二夫人的大丫鬟已经用个精巧的白瓷碟子捧着新绽的花,走了过来。 花开得极艳,极好。 她年纪虽小,发却生得密,又黑又亮,像匹缎子。着葱绿夏衫的丫鬟便拣起了花,笑着夸赞她,一边将手中花朵细细簪在了她发间。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瞧见了,便赞叹:“谢六爷家的八小姐,生得真真是好,那眉眼,便说是画出来的也不为过。” 宋氏自然笑着说了番谦辞。 因了早先在端王府的那场春宴,宋氏的名号已经在京都贵妇圈子里流传开去。所以今日,一个个甚至不必身边的丫鬟婆子悄声提醒,也都牢牢记得,宋氏跟谢姝宁的身份。 再加上谢元茂如今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得了天子青眼,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便有心巴结宋氏。 见宋氏谦虚,她们反倒更是一叠声,毫不吝惜地将赞美之词,往年幼的谢姝宁身上丢。顺带着,将今日未曾出席的谢翊也好生夸了一番。 这般阵势,并不常见。 谢姝宁有心想避开燕家的人,可却因为边上这些人,脱不得身。 一扭头,便见燕夫人朝她们望了过来。 谢姝宁抿着嘴,装作不知。她记得,燕夫人小万氏乃是燕淮的生母大万氏嫡亲的妹妹,一母同胞。定国公万家,身为开国元勋,武将出身,是真正的老牌世家,簪缨世族。这样的人家,却让嫡出的女儿去做了姐夫的填房。 说不通,也似乎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若单纯为了照顾大万氏留下的骨血,择个庶女嫁过去反倒容易些,可他们却挑了小万氏。 小万氏只比大万氏小两岁,嫁入燕家做继室时才不过十五。 彼时,大万氏亦不过二九之龄。她十六岁夏末嫁给成国公燕景,次年仲春,便早产诞下了世子燕淮。生产时,大万氏难产,血崩。此后缠绵病榻一月,终是驾鹤西归。紧接着,热孝里,小万氏便进了门。 燕家跟万家,皆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可在这件事上所做出的决断,处处让人觉得两家古怪得很。 谢姝宁回忆着,想起小万氏的下场,一颗心不禁颤了颤。 可此刻,仍是个孩子的燕淮,正牢牢牵着小万氏的手。乍一眼看过去,同另一边小万氏亲生的燕霖并没有什么区别。 兼之小万氏是他嫡亲的姨母,容貌肖似生母的燕淮,同她亦有几分相似。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以为他们是亲母子。 小万氏收回了看热闹的视线,吩咐人领着燕霖下去吃果子,自个儿却亲自在众目睽睽下俯身,细致地帮燕淮整理起了衣襟。手指白皙纤细,神情从容自如,口中轻声叮嘱着。而笔直立着的燕淮,面向她的时候,孩童的面上,犹自带着天真又和煦的笑颜。 谢姝宁瞧见,却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眼下这两人看上去一派安然,哪里瞧得出今后,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仰头轻声同宋氏道:“娘亲,你累不累?” 宋氏的身子虽痊愈了,但她仍不大放心。但江嬷嬷亲自帮调理着,宋氏的面色倒是一日好看过一日,只是面上的笑意总是浅些。 “不累,你可是累了?”宋氏微笑。 谢姝宁见状便摇摇头,陪着她去一旁遮阳的地方坐下,亲自拣了橘子剥了皮,掰开递给宋氏。母女俩絮絮说起了些闲话。 少顷,谢家长房的七太太张氏牵着自家儿子的小手,笑着向小万氏迎了过来。 她是大小万氏的表妹,这一回小万氏会来,只怕也是看在了她的情面上。 京里的人都知道,小万氏平素并不喜出门赴会。 这一点,端王侧妃白氏亦如是。 可今日,两位应了二夫人梁氏的邀约,赶了来。 虽说因为二夫人身份不低,不便随意推拒,但众人心知肚明,两人会来,一个是看在那单薄的亲戚情分上,另一个却是因为谢家三房的宋氏。 其中的弯弯道道,不必明说,便都早已了然。 没一会,白侧妃带着小郡主纪桐樱过来,纪桐樱眼尖,一下便瞧见了谢姝宁跟宋氏所在,也不管身后的嬷嬷千呼万唤,提着裙摆便跑了过来。她比早先的谢姝宁还要白胖些,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脚下踉踉跄跄,差点一头栽进了宋氏怀中。 谢姝宁忙拽住她,道:“小心些!” 纪桐樱好容易站稳了,一把靠进宋氏怀中,嚷着道:“我偏要倒!” “郡主……”谢姝宁有些头疼,想要去将她拽出来,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这般做,何况白侧妃还正在往这赶。 宋氏倒极欢喜纪桐樱,笑着将她放下,冲谢姝宁道:“阿蛮陪着郡主玩会吧。” 谢姝宁无奈地暗自叹口气。 偏要靠在宋氏怀中的女童却反倒不乐意了起来,“谁要她陪着玩,我才不要!” 话音落,白侧妃带着人匆匆赶了上来。伺候纪桐樱的嬷嬷忙上前来抱她。 白侧妃则嗔她:“小祖宗,这可不是在你的屋子里,瞎跑什么呢。” 纪桐樱捂着眼笑,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宋氏的怀抱,复扑进白侧妃怀中,悄悄透过指缝打量着谢姝宁。 “郡主今日可还要玩翻花绳?”谢姝宁念着母亲,若能得白侧妃开导开导总是好的,便主动服软,殷切地询问起了纪桐樱。 纪桐樱见她开口问自己,也就不闹脾气了,撤了蒙眼的手,道:“这是你家?那你领着我走走吧!” 正当此时,二夫人发话,让人摆了桌椅。 赏花会不过是个名头,只是些花罢了,看一遍也就叫赏过了,哪里还能一看数个时辰的。妇人们借着赏花、赏雪的由头,开办各色筵宴,为的不过就是聚一聚,说些闲话,为自己的夫婿套些能用的消息,又或是借用这些场合,互相结交罢了。 故而,见人都来了,花也瞧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议玩叶子戏。 这自然是妥的。 二夫人顺道又让人取了马吊牌出来。 各家相熟不相熟的夫人,就都三三两两坐到了一块。 七太太则领着人收拾了块地方,取了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又摆上了各色瓜果糖糕。遂有人带着各家的年幼的少爷、小姐移步去了那厢。有几家带上了未出阁的姑娘,便由谢姝宁的几个堂姐领着四处闲逛起来。 纪桐樱呆不住,眼瞧着别家几位小姐都出去转悠了,便缠着谢姝宁带着她一道去:“你瞧瞧,你姐姐都带着她们出去了,你为何不领我去?” “郡主,就在这同八小姐一道玩吧。”伺候她的嬷嬷哪里敢,当下劝说起来。 可纪桐樱听不进耳,只闹个不休,索性趁人不备,一下子朝着外头跑去。 谢姝宁忙追过去。 好在纪桐樱虽然脾气不好,但到底没胆子一人四处乱走,只是跑去找了白侧妃。 白侧妃正同宋氏一道坐着说话,见纪桐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无奈地让人取了帕子为她拭汗,一边道:“你自玩你的便是,又来扰我做什么?” 纪桐樱闻言大怒,“娘亲是不是不喜欢女儿?” “哪里的话!”白侧妃瞪眼,“娘亲最欢喜你了!你瞧,娘亲将弟弟都留在了家中,只带你出来玩是不是?” 纪桐樱仍是不满,哼了声昂着下巴不接话。 白侧妃便拍拍她的发顶,道:“好了,乖乖去玩吧,娘亲去打马吊。” 母女俩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旁的谢姝宁看得瞠目结舌。 白侧妃伸出一手来拉谢姝宁的胳膊,将她跟纪桐樱靠在一块,笑着道:“阿蛮也乖,快领着郡主去逛园子吧。” 说完,也不等她们说话,白侧妃便拉着宋氏寻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让人再去取一副马吊牌来。 可人还缺着。 有几个还未落座的便面面相觑起来,这般好的机会用来接近白侧妃,可不能白费了呀。可是去了,这万一若是赢了白侧妃惹了她不快,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间,谢家七太太已是拉着小万氏落了座。 这下可好,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玩牌,早早就都将目光聚焦在了这一桌。 谢姝宁则见母亲真的玩起了牌,心里头郁闷全消,领着纪桐樱便要答应她闲逛的要求。却不防,纪桐樱又换了心思要赖着看牌,扭捏着猛一推开她。谢姝宁站立不稳,被她推得转个圈,“嘭”地撞上个人。 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对面的人,亦被她撞得摔倒。 四周渐次响起一片惊叫声。 她揉着额被人扶起来,眯着眼睛不敢看对面同样一身狼狈的燕淮。第076章心思 不过六七岁的孩子,跌了一跤站起来却仍是笑着的。 匆匆赶来的小万氏想也不想便蹲下身去,也不理会自己华贵的衣裳整个下摆都拖在了地上,被污了。她急巴巴地伸手去揉燕淮的膝跟手肘,一叠声问道:“可摔着何处了?” 谢姝宁站在对面瞧着,不由微愣。 小万氏此刻紧张的模样,竟不似作伪。 虽然是故去长姐的儿子,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且早先在春宴上,谢姝宁可还记得温雪萝的母亲英国公夫人同长平侯夫人聊起的话。 她说,小万氏日日都想着要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苛待她家淮儿。 可眼下这幅模样的小万氏,哪里像是日日苛待燕淮的模样? 然而有些事,终归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即便小万氏看似同燕淮“母子情深”,却也有可能是假的。旁人不知,她却清楚得很。若非深仇大恨,昔日燕淮何至于做下那些事?不惜背上暴戾凶狠的名号,亦不肯放过小万氏母子。 因而,谢姝宁瞧着眼前的两人,便觉得心惊肉跳。 小万氏这幅模样,若是装的,此人的心机得有多深沉? 她别过头,靠到宋氏怀里,抹着眼睛唤她:“娘亲……” 宋氏心疼不已,见她揉着额,忙轻轻覆了自己的手上去,问道:“还有哪疼?” “娘亲给阿蛮揉揉便不疼了。”她摇摇头,视线悄悄地朝纪桐樱望去。小姑娘瘪着嘴,面上少了分骄纵,多了些紧张。 一旁白侧妃便斥她:“瞧瞧你的性子,如此顽劣,将来可如何是好?” 纪桐樱不高兴,扑过去抱她的腰,缠着问:“阿蛮摔了头,会不会摔成傻子?” 她问得重,声音又脆,一出口,在场诸人便都听见了,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纪桐樱倒害羞起来,躲在白侧妃身后,又问了遍:“阿蛮若是傻了,我们就带她家去好不好?让她天天陪着我玩。” 她一派天真,说的话又好玩,谢姝宁也被气笑了。 见她笑,宋氏也放心下来。 一道赶过来的七太太便打起了圆场:“论起来,我们家八姑娘也该唤淮儿一声表哥呢。” 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真要攀扯,的确也攀得上。七太太也不是个笨的。一边是娘家表姐的儿子,一边是夫家嫂子的女儿,偏袒哪边都不好。加之惹祸的人又是端王府最得宠的小郡主,谁也得罪不起。她自然要好好当个和事佬。 边上的人原本都纯属看热闹,但这会听七太太这般一说,也都立时附和起来。 七太太便逗谢姝宁:“阿蛮若摔疼了,便叫你淮表哥赔礼。” 这种时候,远不是追究谁被谁撞倒了的时候,而是显示谁气量更大的时候。七太太这般说,心里其实打着小九九。 果然,她话刚说完,小万氏便率先开口道:“淮儿给八小姐道个歉。” 燕淮倒也听话,小小的身子挺直,双手作揖,竟真认认真真地给谢姝宁说了句对不住。 宋氏笑着夸他。 谢姝宁却有些懵了。 成国公燕淮,竟然在她面前弯下了腰,还说了对不住? 不是这人世疯了,便是她疯了! 她回过神,也忙回了句对不住回去。 两厢一派和煦,气氛倒其乐融融起来。七太太觉得自个儿有功,笑着帮二夫人招呼众人回去玩好吃好。须臾片刻,在场的便只剩下了宋氏、白侧妃一桌人并几个孩子。 这下子,白侧妃也不敢继续放任纪桐樱四处瞎逛了。只离眼一会,便闹出了这样的事,再随她去,谁知会出什么事。纪桐樱倒高兴,她方才就想留下来看她们打马吊,终于如愿以偿,笑得眼睛弯弯。 宋氏亦不放心谢姝宁,将她给拘在了身旁。 燕淮则同弟弟燕霖,并七太太的儿子谢旻一道下去了。 很快,开了局。 原本兴致勃勃的纪桐樱就皱起了眉头,垮下了脸。她看不懂,自然就没了兴趣,不愿意留着。可前一刻白侧妃才发了话,她哪都去不了。身下的椅子便似乎生了钉子,叫她坐立难安。 而谢姝宁,却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看得明白,而且精通此道。 可眼下几位大人玩着,她这个小丫头远没有插手的机会,甚至连想要指点指点牌技极差的母亲也不成。眼瞧着宋氏又输了,她忍不住侧目。真真是惨不忍睹。母亲这牌技,来日还是歇了心思,莫要玩的好。 她心痒痒,也有些呆不住了,遂唤了月白来,同宋氏讨饶:“娘亲,我同月白去吃果子。” 宋氏蹙眉,但见她可怜巴巴的,便点点头答应了,只让她切莫乱走。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飞快跟着月白离开。而纪桐樱,则已经靠在嬷嬷的怀里,哈欠连连,似乎下一刻便要睡过去,全然没有发生同自己一样倒霉的谢姝宁已经不在这了。等到她察觉,谢姝宁早已经跟月白一道站在了株叶子深绿的大树下。 “听说你大堂姐,嫁不出去了?” “哪个同你嚼的舌根,胡说八道些什么!” 突然,远远的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谢姝宁一愣,旋即扯了月白避到大树背后。 只一会,便有几个身着时兴夏衫的豆蔻年华少女走了过来。 谢姝宁藏的地方颇刁钻,那群人走近了也未发现她,权当四下无人,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 也不知是谁,带着嘲笑意味道:“我有没有胡说,谢四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大堂姐今年已经十六了,却连亲事都未定下,不是嫁不出又是怎么?且她不说亲,你们几个做妹妹的,便也不好说人家,你心里难道便不忧虑?” “温雪鸢,今儿你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若不然你怎地嘴这般臭?”脆生生的少女声音,语速又急又快,咬字略重。 谢姝宁一听便知,这是她的四堂姐谢芳若。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儿,两人脾气酷似。 那她们口中的那位大堂姐,说的便是长房嫡出的元娘谢云若了。 想到这位大堂姐,谢姝宁不由皱眉。 她是大太太王氏嫡出的女儿,可却甚至不如一个庶女在大太太面前有脸面。听说大太太在怀她时,害喜极严重,日日吃不下饭食,瘦得只剩下个肚子是圆的。便连杭太医都大着胆子说,一个不慎,可能一尸两命。若趁早落了胎,倒还好些。可大太太想再要个儿子来帮自己巩固地位,又满心气着新抬的两房年方十六的貌美姨娘,哪里肯答应,只咬牙苦撑着。 杭太医说这一胎,九成九是哥儿。 她更是死撑。 可谁知,生下来的却是个瘦小伶仃的姑娘。 为了生她,大太太元气大伤,几乎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好透。她总觉得元娘是个灾星,将自己原本的儿子变作了女儿,又害得自己病了这般久,模样生生老了十几岁。 她厌极了自己的长女,自然恨不得早日将她嫁出去。 可是,自元娘谈第一门亲事,祸事便一直不断。 男方不是死便是大病,最终一门也没成,如今也无人敢同她说亲了。 大太太气得半死,只得将气又都撒在了女儿身上。 因而,谢姝宁一直觉得自己的几位堂姐中,大堂姐最惨,最可怜。然而她性子又胆小怯弱,只有被欺负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