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谢姝宁早在一开始便都清楚。 她也早在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可等到真的站上这片土地,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再难寻出一分底气来。 ——尤其是在宋氏精神恹恹之时。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古城边缘地带,其实已是临近沙漠,过了这片沙海,便能进入最终的目的地敦煌。 可最终,谢姝宁还是决定先留下休整,待宋氏身子好些,再启程。 宋延昭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但此地来往行人身份复杂,他并不放心只让宋氏母女自己留下,所以干脆也就暂时停留。正好他手下有一批商队也要从江南归来,必然途经于阗,到时再一同启程也可。 自打离了京都,队伍出了榆关后,这一路走来,他们虽走得慢,但到底并没有在何处逗留过太久。 于阗还是头一回。 谢姝宁站在客栈二楼的客房里,倚窗而望。 远处有风,卷起黄沙,像是一阵烟,稀薄又绵密。 客栈上空的天是蔚蓝的,没有一丝杂色,只有遥远的角落才有大块的白色云层悠悠漂浮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遮挡了恍若夏日的红日。 风声中夹杂着驼铃声响,悠远而清脆。 谢姝宁不由听得微怔。 “阿蛮,外头是不是起风了?”披着冬衣的宋氏缓步走近。 谢姝宁扭头,笑着去搀她,道:“今日风不大。”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 宋延昭的商队,大抵今日便能进城。向导说,这个时候进入沙漠,问题不大。 但沙漠里的气候瞬息万变,谁也不能做完全的保证。 谢姝宁倒是颇为惴惴不安。 宋氏焉能瞧不出,便道:“前先日子娘亲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已是好得多了,你别担心。” “哪能不担心,后头要走的那一段路,才是最难走的。”谢姝宁摇了摇头。 宋氏拍拍她的肩头,又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心疼地说:“路难走些倒不怕,只是你这脸都被风给吹黑了。” 脸面黑些,又能算是什么事! 谢姝宁被说得笑出声来,“娘亲莫要担心这个了,养养总是会白回来的。倒是你的身子,可千万要谨慎些。” 宋氏应了,任由她扶着自己回去歇着。 桂妈妈几个在边上守着。 玉紫就上楼来请谢姝宁,“小姐,舅老爷请您下楼,说是商队到了。” “这么快?”谢姝宁微微吃惊,原本接到的消息,说的是傍晚,可这会连午时都还没过。疑惑着,她已经下了楼,径直往宋延昭那去。 宋延昭见了她便道,“怎么不换衣?” 这意思就是要立即出发了。 谢姝宁便忙让玉紫去取,拿了件绣暗云纹的青色斗篷来穿。 这是当地极少见的衣物。 因而他们一出门,就有人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姝宁不禁踌躇,该不该购置几件当地的衣裳。 实在是这样被人当成猴子看的目光,叫人不爽得紧。 何况这边对男女大防并不十分看中,大街上喝着酒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妇人少女看,根本不是件大事。 甚至于,卖笑的姑娘,莺声燕语,当着众人的面,也是笑得又浪又骚,叫人听了就忍不住脸红。 饶是谢姝宁脸皮厚,也有些受不住,脚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悠远的驼铃声渐渐近了。 听得多了,就显得有些拖沓起来,有种懒洋洋的疲惫。 宋延昭带着她拐了个弯,往西面最大的集市去。 忽然,两匹高壮的西域马迎面而来。 道路狭窄,谢姝宁慌忙闪避,险险擦身而过,却还是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在了地上。 “阿蛮!” 宋延昭大怒,冲着马背上的身影骂了句谢姝宁听不懂的话。 不过照看谢姝宁为重,他并没有追上去,只立即转身来查看谢姝宁的伤势。 好在只是方才差点跌跤之际,她重重扶了一把身边粗糙的墙壁,手心蹭破了点皮而已。 宋延昭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要先送她回客栈包扎去。 “舅舅,只破了点皮,不打紧的。”她摇摇头,并不愿回去,只自己取了帕子出来将手掌缠了起来,暂时挡住了灰尘侵蚀。 宋延昭知道她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强硬,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便立即继续往西市去。 而方才穿行而过的两匹西域马,跑出老远后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马背上的两个人摘下帽子,下头露出的却是两张同当地胡人生得截然不同的白皙面庞。 眉目清秀如同远山,两张脸乍然看去,竟还有几分相似。 一个十三四,另一个似乎还要小些,面上眉眼还含着稚嫩的意味,但眼神已如这边城外的荒漠一样,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不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那么像是孩子。 年长的那个提着缰绳,眉头皱起,道:“方才那人最初可是喊了句西越话?” “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年少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缓缓而行,“于阗是这一路必经的城,西越的客商在此出没也不奇怪。” “也是!”年长的少年听了,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些。 年少的却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戴上帽子,伏下身去,扬鞭疾驰,朗声道:“七师兄,再不走可就要晚了!” “快走!” 风声里,两匹马遥遥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马背上那个年少些的少年,噙着笑意的嘴角却又慢慢将弧度收了起来。 他低低伏在马背上,迟疑着,在唇齿间咀嚼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阿蛮。” …… 谢姝宁这时则已经跟着宋延昭走至西面的集市。 成群结队的骆驼或站或卧,驼背上的商人个个满面风尘,歪七扭八地靠在那,似乎精疲力尽。 宋延昭走上前去,直接朝着个叫刀疤的高大汉子走去。 有只骆驼缓慢地站起身,驼背上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它的动作,发出丁铃哐啷的声响,一下下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谢姝宁已不是头一回见到骆驼这种生物,但每一回都会打从心底里对它们产生敬意。 古道漫长,若没有它们负重而行,单凭几个人,是难以通过的。 而此刻,映入谢姝宁眼帘的那个汉子,亦如骆驼一样坚毅。 同行的客商都已被漫漫旅途磨光了精力,唯有他依旧眼神如鹰,身板笔挺。 谢姝宁打量着那些挂在驼背上的货物。 隔着箱笼,她也猜得出里头是丝绸跟茶叶。 这些东西,从西越的江南城镇远道而来,穿越大漠去到另一端,就能获得十倍的价钱,怎能不叫人心动! 同样的,她也心动。 她不由望向了正在同刀疤低声交谈的舅舅。 自从进了于阗,她就渐渐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的舅舅,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这一支驼队,密密麻麻百余人,规模绝不能算小。 可她从宋延昭口中得知时,他用的却是相当漫不经心的语气。 由此可知,他手里远有比这人数更加庞大的商队。 她仔细打量着。 商队中有一群人是单独坐在另一侧的。 这群人的身上虽然也显现出疲态来,可刀依旧未曾离手。 是职业的刀客。 这群人的存在就像是西越的镖局,但价格却远胜过普通的镖局。 谢姝宁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其中的信息。 要雇佣一支刀客队伍的价钱,所带货物能换取的钱财货物…… 就在这时,宋延昭同刀疤说完了话,唤她,“阿蛮。” 她收敛心神,匆匆走了过去。 宋延昭拍着她的肩头,笑着同刀疤道,“这是我外甥女,叫阿蛮。”话毕,又对谢姝宁道,“叫刀叔。” 谢姝宁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刀叔”。 对面的黑脸大汉因了面上一道自眉骨到左脸的刀疤而显得有些狰狞,但他笑起来时,声音洪亮,神情爽朗,叫人心情舒畅。 见过礼后,宋延昭便先带着谢姝宁回客栈去。 商队也需要休整,不可能立即便启程,干粮饮水,都需要准备妥当才能出发。 所以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这一天夜里,谢姝宁却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边城的月夜显得格外凄凉,叫人夜不能寐,也总是容易叫人想起心事。第140章敦煌 她蜷在厚厚的被窝里,勉力让自己沉到梦境中。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她却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 许就是因为如此,叫她忽然间对自己身处的境地产生了怀疑,觉得如梦似幻。 她从不觉得自己长情,甚至偶尔还会认定自己健忘。可那块从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却总是时不时就浮现在她眼前。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尤是如此。箴儿的笑颜,像是最美的月色,在风里悠悠飘散开去。 清晰得能令人听到他甜甜唤母亲的声音。 明明,连儿子的脸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可笑颜跟声音,却仍旧那么深刻。 哪怕深陷梦境,谢姝宁依旧长长叹了声。 浅眠的玉紫听到声响,霍然睁开眼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却见她裹在被中,呼吸平稳,并没有苏醒,这才放下心来。 两日过后,谢姝宁一行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一去,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饮水。 旁的东西再重要,都不会重要过命去,而在这里,水就是命。没了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无垠的沙漠。 好在驼队里的其余人,都是在这条商道上来来回回走惯了的。 宋氏也显得执拗起来,疲倦困顿都能忍,环境差,也无事,似乎走过这些路后,她的心智变得愈发坚强起来。谢姝宁瞧着,不免有几分讶然。但这是好事,她其实也高兴着。 这样的状态下,宋氏的精神却一日胜过一日,好了起来。 她对敦煌,充满了期盼。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敦煌者,乃是辉煌盛大之意,是这条绵延数万里的商道上,咽喉之锁钥。 正如天下人所知的那样,它掌握着西域最大的绿洲,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历经数代,西越改朝多次,并非没有对西域这一块动过念头。 敦煌地处要冲,又接壤多方小国,乃是极重要的城镇。因此,从西越朝的前身大越王朝开始,便已表现出了对敦煌的极度渴求。只可惜,历代敦煌城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一来当地环境复杂,不易发兵,二来却也正是因为敦煌的缘故。 所以这么岁月长河里,敦煌依旧是敦煌,而不是西越的敦煌,它牢不可破。 这块肥肉,谁都想啃,却是谁也啃不动。 史书上记载,昔日西域诸国也曾归附过中原大朝。 可最终,依旧不了了。 对谢姝宁来说,那已是极其久远的历史了。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前景。 如宋氏一般,她亦对敦煌充满了期待。 只二人期待着的事,不大一样罢了。 她有心锻炼已经改名成冬至的立夏一番,所以索性便让他去跟着领队的刀疤一道。 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这一支队伍不是舅舅自己的,绝不会有人愿意带着她们这几个女的出行。 好在这一去,并没有意外发生。 驼队顺顺当当的,出了一望无垠的沙漠,踏入了敦煌的地界。 就连宋延昭都忍不住感慨,这一回的运气好得不能再好。 但长久的旅途,又时时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里,卸下压力的那一刻,众人皆被疲惫袭倒。 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绿洲,可谢姝宁却已经没有了欣赏的气力,她只求能立即来一张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然而进了城,还要继续往宋延昭的府邸去。 进城的那一刻,起了大风,吹得周围的胡杨树簌簌作响。 天空上,似有云层堆积。 宋延昭一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宋延昭的府邸里,他的妻子莎曼像是有所感应,忽然睁开眼,自胡榻上起身。 她的眸子,碧蓝的,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微微一笑,眼角弯弯,就满是万种风情。 侍女上前来为她加衣。 她大张着双臂,忽然道:“去请公子回来。” 异族人的脸跟身段,自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再精确不过的西域语,叫人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