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三老太太眉头紧锁,吩咐起来:“去茅房寻寻,她是否在那。”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茅房的位置又偏,还要打了伞去。 秋喜就有些不大乐意起来。 她虽应下出了门,但只悄悄在外头绕了一圈,就去回了三老太太,讪笑着道:“奴婢没料错,春平果真在那呢。” 三老太太沉着脸,不言语。 过了会,就在秋喜暗自欢喜三老太太这怕是生了春平的气时,她才忽然问道:“你方才回来时,可瞧清楚六太太的屋子是否亮着灯?” “六太太?”秋喜方才哪里留意过,这会听三老太太问起,故意装作仔细看过一番的模样道,“六太太屋子里的灯暗着,怕是已经睡下了。” 三老太太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些。 方才在大殿听戒嗔方丈讲经,她被请到了前头落座,宋氏几人都在后头,她悄悄回头扫过一眼,虽未全部看清楚,但宋氏的半截身子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因而三老太太这会听到宋氏已经睡下,心里头才稍稍安心了点。 她道:“去将香炉点上,你便退下吧。” 除了春平,她并不习惯旁的丫鬟值夜。 因而秋喜几个昨夜便是睡在另一间厢房中,同别房的几个丫鬟婆子挤着的。 秋喜懊恼着,服侍三老太太脱衣歇下,又点了半天的香,才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床上的三老太太,跟床下一动不动的春平……第106章夜祸 氤氲的香气自香炉上方丝丝缕缕升起,带着种独特的幽然。 三老太太嗅着这股子味道,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宋氏的身影。 她让春平送进宋氏屋子里的那粒香丸,通体漆黑,味似檀香,却并非檀香这般简单。多种香料被一齐碾碎捣成细微的粉末,酒沥阴干,调以些许白蜜,团成小巧的丸子状。只一粒,便耗费了许多心血。 这是迷药,却更胜过迷药。 她沉静的面孔上,眼角已有轻微的细碎纹路,她终究还是老了。这些年,生生被她的娘家至今给逼得苍老下去。 不过这一刻,她扬起的嘴角上那抹难掩得意的笑容仍为她平添了几分年轻张扬。 她甚至未曾诞育过孩子,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仍是年轻的。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母女、母子之间那抹能超越一切的浓浓羁绊。 忽然,她嘴角的笑意一僵。 香气像是冰凉凉的小蛇,逐渐在她的鼻尖上萦绕盘旋。 这味道不大对劲! 熟悉却又陌生,陌生中又带着融融的古怪暖意。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伸手去掩住鼻子,却恍然间惊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随着嘴角的笑意僵住了。然而,她的意识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更加清醒。这份清醒来得凶猛又凛冽,叫她生生急出泪来。 可偏生就连这泪意,也只是她意识中的而已。 躺在床榻上的她面带微笑,双目紧闭,一副睡得极熟极香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清醒的姿态。 三老太太心急如焚,努力想要张开自己的嘴唤春平唤秋喜,可是她弯出优美弧度的唇线间,却一个字也没有被吐露出来。 ——春平! ——秋喜! 她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呐喊,可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这味香,气味温和幽然,可却再霸道不过。说是香,倒不如说是药。她才嗅了一会,便成了这幅模样。这是她亲手调制的迷魂香,除了在春平身上试验过一回,这还是第二回用。见效如此迅速,效用如此奇佳,她本该得意洋洋大笑一场才是。 可这会,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上,效果展露在她的身上,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味香又怎么会点在自己屋子里? 她分明亲自吩咐了春平,将香丸埋到宋氏屋子里的香炉里去,怎么会出现在这? 秋喜说春平在茅房,难道也是谎话不成?莫非她早早便已经背叛了自己? 三老太太被自己心内陡然冒出来的想法骇了一跳,又怕又恼。 没有法子,她便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这香不等天明,就该失效了,熬过这几个时辰也就罢了。毕竟,原先安排下的,仍安排在宋氏那,不至于再惹到自个儿身上。 殊不知,今夜留在宋氏屋子里的人,却并非宋氏,而是她根本便没有放在眼里过的小丫头谢姝宁。 外头大雨不歇,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 这样的夜里,谢姝宁一丝睡意也无。 同样的,月白更是没有。 谢姝宁半靠着坐起,略想了想便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匕首塞给了月白。月白比她年纪大,比她高,比她身体壮实。若真到了要动刀子的时候,必然还是月白合适。 月白却被唬了一跳,抓着匕首不知是该松开还是抓紧些。 “月白,你这胆子,倒真该好好练一练了……”谢姝宁在黑暗中幽幽叹口气。 “奴婢不怕!”月白深吸一口气,将手握紧,“江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奴婢要照顾好小姐,奴婢不能怕!” 谢姝宁微笑着,“那粒香丸,你可能瞧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月白汗颜,低声道:“奴婢瞧不出,上头似乎并没有附毒。” 不过她也只敢说似乎,兴许是她先前过于害怕,未能发觉也说不准。这样想着,月白不禁愈加愧疚起来,之前她可是让谢姝宁自个儿去放了香丸,若真有什么问题,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了声轻响。 两人的身子俱是一僵。 随后,谢姝宁便发觉,这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屋子背后发出。 这一排厢房的后头紧邻山壁,中间正好能容纳一人半左右大小。有人正在这条狭小的甬道里穿梭! 谢姝宁心神一凛,拽了月白一把,示意她准备好! 两人皆屏息而候。 谢姝宁定定盯着临近山壁的那扇窗户,眼也不敢眨一下。 慢慢的,那扇窗子后,似乎多了个人影。个子不低,似是个男人。那人在外头略等了一会,扬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敲,又候了会。见屋子里没有响动,窗子终于被撬开了。 “咿呀”一声,窗子外率先探进来个脑袋。 谢姝宁盯着,愣住了。 怎么是个秃瓢? 来不及细细思量,就在那人翻身从窗户外跃进来,又反身去关窗时,她同月白一齐冲了过去。 没料到屋子里的人竟然会早早有准备,那人飞快地便要逃走,然后手才攀上窗棂,就已经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饶、饶命……” 果真是个男人。 谢姝宁压低了声音,道:“让他跪下!” 月白这会全凭一口势要守护自家小姐的气撑着,胆子倒也被撑大了几分,闻言就重重踹了一脚来人的膝盖,踢得人闷哼一声摔在了地上,却不敢挣扎。那把匕首虽小小的,可横在脖子上,却显得寒意逼人,不必想都知道极锋利。 谢姝宁亲自去掌了灯,端过去搁在了地上。 灯火矮矮的,从屋子外头看并不显眼,恰巧这位置又隐蔽。 “你是普济寺里的和尚?”就着微弱的火光,谢姝宁看清楚了眼前跪着的男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头皮还青着,像是才剃了发不久。身上着了僧衣,可头顶上却并没有授戒后的香疤痕迹。 谢姝宁眼睛一眯,肯定起来,“你不是寺里的和尚!” “你怎么知道?”跪着的人霍然抬起头来,瞪着眼脱口而出。话说完,才懊恼地重新低下头去。 普济寺里的和尚虽然好财,却还算是守清规,可眼前这人身上却有着酒气。 谢姝宁抿着嘴,忽然起身,去取了只荷包过来。随后打开,伸出两指从里头拈出一粒东西,飞快地趁人不备塞进了假和尚的嘴里。 雨声哗哗,假和尚大惊失色,汗如雨下。 那粒东西一入嘴,便登时消融不见,入口即化。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间发出“咕嘟”一声,哑着嗓子问:“你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谢姝宁“咯咯”一笑,道:“毒药。” 假和尚忙要去抠喉咙,却因为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当下急得面如土色。偏生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谢姝宁面上带着笑,小小年纪却犹如修罗地狱里出来的厉鬼一般骇人。 他强自镇定,“你胡说,你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有毒药!” “哦?你不信?”谢姝宁眯起眼睛,“你可觉得那粒东西极甜,如今嘴里还是甜得厉害?” 假和尚下意识砸吧下了嘴,果真是甜得要命,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般甜的东西呢! 谢姝宁一点没漏掉他面上变幻的神情,遂让月白移开了匕首,漫不经心地道:“你既然不信,大可以立刻走人。” 月白迟疑着,到底拿开了匕首。 假和尚却反而不敢动了。 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模样,越叫他心里没底。若方才那东西没毒,匕首怎么会拿开……他心里已是认定有毒的了…… “你把解药给我!” 谢姝宁往后退一步,“你将我想知道的事说清楚了,我便给你。” 假和尚沉默。 “不想说也罢,若没有解药,一个时辰后,你就该毒发了。”谢姝宁信口胡诌着,“兴许你也听说过,我有个舅舅在关外……关外的奇毒数不胜数,我想要你的命,你还能跑得了?” 假和尚倒吸一口凉气。 他猜也猜得到眼前的小姑娘便是谢家三房的八小姐,他当然也知道她有个舅舅的确在关外。 “有人派我来,污了六太太的清白。”他不敢不信,只能垂着头低声道。 谢姝宁咬牙,“那人怎么说的?” 眼前的小女孩不过十岁左右模样,可嘴里问出的话,却叫他不敢不作答。 “她要我亥正来,说六太太没有办法反抗,会任由我为所欲为。” 谢姝宁听着,自然就联想到了那枚香丸。 她恨得紧,原地踱步,口中道:“你可是陈家的人?” 假和尚闻言悄悄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不吭声。 谢姝宁随即了悟,抢过月白手中的匕首,猛地一俯身,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心口上,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戳进去,“一个时辰也太长了,我怕是等不了!” 面前不过是个小女孩,他若是反抗不至于逃不走,可这会他已经对中毒一事开始深信不疑,口舌发干,头晕目眩起来了。 “奴才是陈家的下人……” 谢姝宁笑了起来,“她许了你多少好处?” “一百两银子……” 谢姝宁嗤笑不已,“我许你二十倍,再加一颗解药!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应不应?” 假和尚吃惊地看向她:“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要你对那个只肯许你一百两的小气鬼,做她吩咐你对六太太做的事罢了。”伴随着犹带稚气的音色,她的笑靥,犹如暗夜里的细小白花,幽幽绽放。第107章反杀 然而这只在暗夜里徐徐盛开的花朵,却是淬了毒的利刃。 余音袅袅间,假和尚汗湿了背脊,带着三分不敢置信轻声询问:“小姐可别是说笑……你当真要奴才这般做?” 说着话,他心里惦记着那颗解药,直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僵硬起来,渐渐捋不直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怪异,莫名多了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别扭跟陌生。 谢姝宁一刻也未曾放松他的神色动作,早早便先他察觉出了变化。 这人,恐怕已是对自己中毒的事开始深信不疑了。 她一步步计算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原地转了个圈,她微笑着道:“我从来不说假话,只要你应了,我就给你两千两,若嫌少,再多些也无妨。她如今也正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地等着你去为所欲为呢。” 谢家的八小姐,母族富裕,身为陈家的下人,他哪里会不知道。 光秃秃的脑袋低低垂了下去,脖颈绷得紧紧的,似乎正在同心内的自己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样的人,有良知吗? 谢姝宁的神色却渐渐放松下来,她敢肯定,眼前的人,并没有良知这般宝贵的东西。若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一百两银子就敢在深夜里悄然潜入厢房。三老太太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特地从陈家挑了个下人剃了发带入普济寺,这般做,再隐蔽不过。 可惜了,人算不如天算。 谢姝宁嘴角噙着抹温婉的笑意,逼近一步,手中把玩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凝视着尖端冷冷的光芒,道:“你可想好?” 假和尚这才抬起头来,斟酌着回道:“那就请小姐先将解药给奴才吧。” “你想先要解药?”谢姝宁笑着,慢吞吞反问了一句。当她是傻子不成! 假和尚却道:“小姐年纪小,不知事也是有的。方才可说过了,一个时辰便要毒发身亡,这奴才可不敢担保一个时辰就能完事呀……” 他说着,故意猥琐地嘿嘿一笑。 谢姝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不由恶心得紧,“你想要解药也不难,我给你便是。” 假和尚当即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谢姝宁将匕首抛给月白,自己转身不知上哪儿取出一粒东西,掰开来,只塞了一半入他的口。 “解药给你可以,但却不能全给你。若是帮你解了毒,你便跑了怎么办?”谢姝宁笑眯眯地将剩下半颗往地上一丢,抬脚就踩了下去,重重碾压,“暂且先给你半颗,可延迟一个时辰,若是你就这么跑了,那就等着被毒死吧。” 说完,不等人开口,她又笑着补充了起来,“你瞧,这可只有这么一粒解药。”她抬起脚,将鞋底下沾着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如今这颗解药已毁了。” 假和尚大急,顾不得那解药一入口,自己便舌尖泛苦,忙道:“没了解药,那我怎么办?” 谢姝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然还有旁的,只是放在哪里,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要不想死,就乖乖在两个时辰后,来找我。你若以为自己吃了半颗解药,现下就能抢走另外半颗,可就休要做这春秋大梦了!” “你……”他惶恐地往后一缩身子,终于彻底觉得骇然起来。 明明只是稚龄模样,明明连眉眼都还未全部长开,可是眼前的小姑娘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妖异得不像是凡人。 他终于道:“奴才记着了。” 声音微微颤抖着。 谢姝宁作慈和状,毫不顾忌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脑袋,“去吧。”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人在三老太太眼里,也只是枚用了便要弃的棋子罢了。她让这人来污了母亲的清白,绝不会只是如此,只怕是还另安排了时机寻谢家一众人来围观才是。 若不然,请这么多人一道来进香,岂非就没有意义了? 她抚上自己因为激动而泛红发热的面颊,心里冷笑起来,难得三老太太如此缜密,她怎能不好好回报一番她的好意呢。 窗户被重新打开,由月白握着匕首,亲自将人送出了屋外。 雨丝斜斜被打了进来,不知从哪儿混进来一片雪白的花瓣,悠悠粘在了窗棂上。 月白大口喘着气,盯着花瓣移不开视线。 像极了—— 这花瓣像极了谢姝宁面上挂着的笑意,纯白无暇,天真动人,却带着潮湿又危险的水汽,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滔天大水向你兜头扑来。 月白直到这一刻,才惊觉,自己竟是从未了解过自己的主子。 僵硬着,身后忽然缠上来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