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街遇刺那次,他曾得这把剑相救,裴长淮如飞仙一般凭空出现,一剑替他挡下射来的暗箭;赵昀后来也想过,或许有一天,这把剑也可能会倒戈指向他。指向他却没什么,赵昀从不介怀裴长淮与他针锋相对,可眼下拿着这把剑来挑战他的人是贺闰。赵昀一时心寒,他想,天底下恐怕没有谁能比裴昱更会羞辱人了。先是拿谢从隽,如今又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贺闰……赵昀声音冷了下来,“正则侯若有请求,就让他亲自来跟我说。”贺闰道:“都统误会了,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他让你来命令我?”赵昀气笑了,“倘若我不答应呢?”贺闰道:“都统是心高气傲之人,侯爷料到你不会答应,所以命属下前来与都统一战。如果你输了,还望成全。”赵昀道:“一个手下败将,也配与我过招?”贺闰想起武搏会上的惨败,脸上的刀疤动了一动,半晌,他反问:“难道都统怕了么?”“少拿这套激我。看来今日若不能令你心服口服,你是不肯让路的。”赵昀翻身下马,抽出剑来,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剑花,笑着看向贺闰,“提前说好,如果是你输了,又当如何?”“那属下便不再纠缠。”“哪有那么轻易的事?”赵昀看着贺闰手中那把长剑,“我赢了,这把剑就归我。”贺闰紧紧握住剑柄,面露迟疑,下意识地朝后方看了看。赵昀敏锐地察觉到贺闰的异色,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被烟雨锁着的高楼上,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只因天色太黑,还下着小雨,那人又戴着斗笠,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赵昀知道那是谁。他冷笑,再次看向贺闰,“怎么?不敢?”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02:25:39第84章:怨憎会(二)贺闰双剑一翻,“请都统赐教。”赵昀摘掉官帽,解去最外层的官服,只余一件黛紫色的单袍在身,随后朝贺闰弯了弯眼睛。刹那间,剑出如电,朝贺闰刺去!贺闰警觉连退数步,长剑一挡,哪知赵昀剑中贯有磅礴的力量,仅这么一招,就险些震掉贺闰手中的剑。贺闰右臂麻痛无匹,再度握紧剑柄,杀向赵昀。长短剑的剑招变幻莫测,尤其是他左手那把短剑,进可突袭,退可防守。不过赵昀剑法比他还要神妙,多数是他自创,没有章法可言,何况赵昀在武搏会时就已摸清贺闰长短剑的路数,每一剑都会从贺闰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有时是斜方,有时是正面。数十招后,贺闰颓势渐显,赵昀避开短剑锋芒,出左掌欲夺他长剑,不料贺闰忽地将短剑倒转,拳头握着剑柄一起朝他左肩下狠狠一击!撕裂一般的疼痛自肩下瞬间传遍他四肢百骸,赵昀猛退数步,后背一下蹿了一层冷汗。为了不耽误公务,赵昀肩膀受伤的事只有当日在宝鹿林的人才知道。这伤是谢知钧刺的,他们阵营的人不敢闹到御前,所以决计不会对外声张,这厢也只有徐世昌、裴长淮这些人知道,贺闰不在宝鹿林,又从何得知?除非是裴长淮告诉他的。若是寻常,赵昀捱上这么一拳,也没什么大碍,可他如今伤势未愈,贺闰力量又比寻常人猛烈太多,赵昀经这一下,整条手臂都疼得发抖。赵昀已说不清自己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恼恨多一些,他咬了咬牙,“裴昱教你用这招对付我?”“还有更多。”话音未落,剑已再度杀来。上次在武搏会,赵昀指出贺闰长短剑法中两处破绽,此刻见贺闰再使同样的招数,赵昀直接挑他破绽处攻去。不料贺闰早有准备,剑法突变,顺势反击。赵昀左臂疼得反应迟钝,难能抵挡,只能左躲右避,转眼左臂和腰下又被剑风扫出两道伤口。只是皮肉伤,未至要害,但赵昀脑海当中嗡嗡作响,力量仿佛也随着鲜血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裴长淮还教了贺闰怎么破解他的剑招。赵昀从前受过很多伤,也打过一些败仗,去西南平定流寇时,他也从不能一直赢,但他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他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就定会有输阵的那一刻。所以他从不会因一时的输赢就心灰意冷,可现在落在裴长淮手上,赵昀却是头一次领略到一败涂地的滋味。在宝鹿林,赵昀去挑衅谢知钧,无非是念着裴长淮当日在澜沧苑受辱,想着为他出口气,这才招致肩膀受伤;就连当初武搏会上对贺闰手下留情,甚至指点他剑招中的破绽,也是为了向裴长淮示好。可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裴长淮回敬他的利刃。贺闰看他似乎连剑都握不住了,沉声道:“都统伤势不轻,留在京都休养岂不好?”“你也配教我留与不留?”赵昀眼红如血,盯着高楼上的身影,“裴昱,你连见我都不敢么?再不滚出来,我废他一只手!”贺闰听他竟敢对裴长淮出言不逊,一时恼羞成怒,直接朝他命门袭去。赵昀先前出手还留有三分情面,此刻真是恼了,出招远比方才狠辣,满身煞气令人胆寒。纷纷扬扬的雨丝将赵昀手中长剑洗得雪亮,但他的剑比这雨还要密,贺闰应接不暇,连呼吸都滞住,专心抵御着赵昀的剑法。没多久,贺闰粗声喘着,逐渐力不从心,赵昀此刻恨意汹涌,下手不见分寸,招招都要见血。锋锐的长剑杀得贺闰伤痕累累,他身上茜色武袍被鲜血染成深红。忽地,赵昀一剑突如其来,直接挑开贺闰抵御的短剑,再一转剑,来势汹汹地刺向贺闰的手臂。贺闰神色惊恐,眼见躲无可躲,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被挑飞的短剑被一只手接住,劈开风雨,挟雷霆之威,一下格挡开赵昀的攻势。赵昀旋身后退,再抬头时,正撞向斗笠下那双清冷的眼睛。短剑在裴长淮手中一游,横挡在前,将贺闰牢牢护在身后。裴长淮低声对贺闰说道:“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近前。”贺闰虽然担心裴长淮,却也不敢不服从他的命令,捂着伤口一步一步退到远处。雨夜长街,唯余下裴长淮和赵昀二人。裴长淮问道:“赵昀,你为什么非要跟本侯作对?”“我跟你作对?”赵昀苦笑,“你连问都不曾问过我,就以为我要跟你作对?”那日皇上宣他去望天阁,无非还是询问之于北羌一事,战还是不战。赵昀是个懂进退的人,他近来在朝中风头过盛,不宜再露锋芒,态度谦逊地回答,国之大事,他不敢表态,但听皇上的旨意。崇昭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之后又将大臣们关于派谁出征的争论告诉了赵昀,那时赵昀才明白过来裴长淮那一句“别跟本侯争”是指什么。赵昀当即一笑,对崇昭皇帝说道:“这有什么好争的?倘若皇上属意正则侯为统帅,那么臣愿做先锋,随正则侯一并为皇上拿下北羌。”崇昭皇帝欣慰地点头:“好。”当日之言,如今看来只觉可笑、讽刺。赵昀道:“正则侯,你不就是想替你的父亲、兄长,还有那个谢从隽报仇么?为了他们,你使出这样的手段来作践我……”赵昀疾步逼向裴长淮,手中剑乱劈乱砍,剑法也是破绽百出。与其说是在打斗,不如说是他的一腔发泄。裴长淮有条不紊地接着赵昀的剑招,看他狰狞而愤怒的眼,听他一声一声质问:“在宝鹿林,我跟你说过什么!”他说怜取眼前人。一剑砍下,裴长淮沉默着翻手再接此招。“只是一个护身符而已……我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那是谁的东西!除了谢从隽,还有谁能入你正则侯的眼?!”赵昀怒道,“一次、两次,还不够么……!”裴长淮被他的剑风逼得步步后退。“在你心里,我赵昀到底算什么?连谢从隽一件东西都比不上!”“你想找死,那就去啊!我难道还能犯贱拦着你?”赵昀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裴昱,抱着你的仇、你的恨、你的旧爱过一辈子,最好死在走马川,去跟你的心上人团聚,往后也不必再自欺欺人,拿我当个替代品!”“我不欠你的!我又不欠你的!”赵昀肩膀上的伤口早就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他的衣衫。裴长淮漠然再挡一剑,随即变了杀招反攻。赵昀已近力竭,那先前被贺闰短剑砍出的伤口不疼了,但逐渐生出麻痹之意,等他意识到那短剑上面或许淬过药时,左手就已经抬不起来了。裴长淮冷声道:“赵昀,我想跟你做个了断。你知道——何为了断么?”赵昀心灰意冷,面对裴长淮刺来的剑,他想赌最后一次,赌他会心软,会收手,然则那把短剑不曾有任何犹疑,一下没入他的左肩。赵昀皱了皱眉,脑海中一片茫然。裴长淮没料到赵昀竟不还手,下意识想要抽剑时,赵昀猛地握住雪刃。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淌。此时赵昀连疼痛都麻木了,半晌,他轻声说:“这就是你的了断?好,好,了断得好……裴昱,你别后悔。”半晌,裴长淮冷声道:“本侯有什么好后悔的?”赵昀反讥一句,“是啊,跟我了断而已,你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半身都已经麻痹如木,左膝盖一沉,眼见就要跌倒在雨泊当中。裴长淮一手架住他的身子,像是抱住了他,雨势渐渐大了,水珠顺着赵昀的脸颊往下淌。两人这般僵持片刻,裴长淮将他拖到一间店铺前的台阶之上。赵昀后背倚靠着门,眼前一阵阵泛黑,眼皮越来越沉重。昏迷的前一刻,赵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捉住裴长淮的衣领。两人一时靠得极近,他粗重难受地呼吸着,温热的气息几乎落在裴长淮的唇上。“裴昱,你这样待我,当真不曾……”余下的话,他没再问出口,随后,裴长淮领子一松,赵昀的手便滑了下去。没有了刀光剑影,这夜只有细雨潇潇,一时安静极了。裴长淮垂着眼睛,好久,他低声道:“其实你说得对,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早在六年前,我就该跟他们一起死在走马川,那才是我的归宿。”那雨逐渐浸湿赵昀的衣衫,裴长淮摘下自己的斗笠,戴在赵昀头上。斗笠将赵昀一半的面庞都藏在阴影里,替他挡着风,也遮着雨。裴长淮抬手轻抚了两下斗笠,仿佛是在抚摸赵昀的发,半晌,他闭上眼,低声祈求道:“唯愿君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02:25:42第85章:爱别离(一)一街细雨,满衫凉风。侯府的近侍走过来,为裴长淮撑上伞。贺闰立在远处,看着倒在地上的赵昀,也说不上来是何滋味。平心而论,他虽不服赵昀这等新贵处处胜过裴长淮一头,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些本事,不像那些只会摆架子的酒囊饭袋。贺闰对有真本事的人始终存着三分敬佩,何况此次他胜之不武,难免有些愧疚,不过想到能助裴长淮为统帅,这点子愧疚也就不算什么了。裴长淮敲开一个店铺的门,给了那店主一锭银子,说:“去南巷将军府,告诉他们赵都统在此,多余的话不要说。”那店主战战兢兢地接下银子,就派店中腿脚最麻利的小厮去了。贺闰问:“我们就将赵都统留在这里?小侯爷,不妨留些情面,以后也好……”裴长淮将短剑擦净,还给贺闰,“既走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谈以后?”贺闰低下头,不敢再言。半刻钟后,卫福临套上马车来接人,他没想赵昀竟被直接丢弃在此,尝试唤了两声,赵昀还是昏迷不醒。卫福临一阵心惊胆战,忙派人将赵昀抬上马车,带回了将军府。府上的郎中来看过,都是些皮肉伤,伤口上染了些麻痹知觉的毒药,坏在教人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好在有止血的效用。不过赵昀左肩上的伤势加重,若想要不留后患,需得精心护养,最好三个月内不得动武。卫福临还不知是裴长淮动的手,以为赵昀是遭了刺杀,不敢有丝毫疏忽,一直守在他身边。等到半夜时,赵昀就醒了,随之醒来的还有他半身的疼痛。卫福临未入睡,赵昀一动,他就瞧见了,凑到赵昀面前,问:“爷,你怎么样了?”赵昀反应了一会儿,才知已回了将军府,他声音有些哑,“谁送我回来的?”卫福临道:“有个卖糕点的,看见你倒在长街上,来将军府报了信。”赵昀怔了怔,蓦地松开一声笑,但卫福临实在无法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一丝高兴,只有苦涩。卫福临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赵昀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卫福临少见他如此,不由地急道:“风临呢?他现在还未回府,是不是肃王……”“他没事,还在四海馆看着查兰朵。”赵昀看着卫福临平日里这么个沉稳的人,担心家人时,也会难掩焦急的神色。林家虽蒙不幸,可他们兄弟尚有彼此。那他有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官位也不过是朝夕荣辱,除此之外,孑然一身。卫福临那厢再道:“大夫说你伤得不轻,恐怕……”赵昀低声道:“大哥,我有点累了。”卫福临本想说他这个样子,去北羌营救宝颜图海的事怕是不成了,却从赵昀口中听到这一句话,他有些诧异,一时又莫名心酸,便不再提任何事。他替赵昀掖了掖被角,道:“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赵昀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参加早朝,只得告假。早朝时,崇昭皇帝与群臣再议出兵北羌一事,正当徐守拙、肃王等人?103~252~4937?整理。2021-08-0402:25:46第86章:爱别离(二)两日后,崇昭皇帝召裴长淮去了明晖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一仗必须要打,且一定要胜。宝颜屠苏勒此人凶狠好战,野心勃勃,如果放任他成为北羌大君,日后此人定会成为大梁的心腹大患。崇昭皇帝派郑观出宫去将军府,问了问赵昀的伤情,郑观回来禀告说,赵昀坠马一事为真,且伤势不轻,左手连端茶盏都有些费劲。崇昭皇帝不免遗憾,行了些封赏,且由郑观亲自带人送去将军府,此举目的就是让其他官员看着,赵昀是他以后还要用的人,弹劾一事适可而止。眼下赵昀用不成,众人又将裴长淮捧到他跟前来,纵然崇昭皇帝再不想起用裴长淮,也得予以铁令虎符。他道:“北营的将军们愿意给你这么一次机会,朕也愿意。正则侯,朕命你率领三千精兵,即日出征,救回大君宝颜图海,平定北羌内乱。”裴长淮跪地,双手接过铁令虎符,肃声道:“臣定不辱使命!”停了片刻,崇昭皇帝再道:“之前在宝鹿林,赵昀向朕举荐了一个人,朕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此次就让他随你一起出征,到沙场上历练历练。”裴长淮皱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崇昭皇帝道:“卫风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