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程度随着数字增加而增加。 “你看这个。”沈时序把陈嘉之抱在自己怀里,把笔塞在他手中,飞快解释了一遍原理,让他在数字上画圈。 这个数字关乎要不要用止痛药,要用多少,在什么时候用,得定时定量,严苛来说甚至要精确到分钟。 塞在手中的笔几次滑落,额头的细汗已经变成细小的汗珠,陈嘉之呜咽着,颤巍巍在“6”上滑了一道飞走的勾。 不用担心他的领悟能力,在这方面,他是沈时序见过最强的人。 所以这个数字准确无误。 那么,第一次用NRS(数字分级法)就已经是6,从回国检查出来到现在三个多月,他疼了多久,又默默忍了多久? 沈时序也疼到心都在发抖,把纸笔拿开,嘴唇颤抖地不住吻他发顶。 目前是不能用药的,没到时候,止痛药有依赖性。 但也是可以用的,毕竟主治医生说了算。 短短几秒,像是在地狱轮了一遭,所有所学的医学知识和不良后果的犹如文字密密麻麻排布在眼前。 少顷,沈时序立刻起身,“我下去给你开药,护工进来照顾你,我马上回来。” 医院禁止医生跑动,但今天,从住院部到门诊大楼再到拿药处,简直让患者和其他医护人员以为有重大病人要抢救了。 等再回病房时,护工正在收拾垃圾桶,陈嘉之紧紧抱着腹部,蜷缩在床上。 把药喂下去,没一会儿,他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沈时序本来想叫他起来把早餐吃完,但现在无论无何都开不了口了,他抱着陈嘉之,慢慢抚摸着他的脸颊,时不时低头吻一吻,或者擦擦汗。 身体枕在大腿上,都能感觉到后背的骨头,还睡得并不安稳。 不过会诊时间到了,得马上下去,交代完护工进来看着,沈时序又在床边看了会儿,离开前再次吻了下陈嘉之眉心,也不管陈嘉之听不听得见,有没有旁人,小声说,“等我回来。” 今天消化内科的都到了,在国外参加学术会的周平也回来了,没那么正规,大家知道沈时序在办离职手续,也知道31楼是他什么人,纷纷认真商讨起来。 最后大家一直认为沈时序写的方案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就等四月底质子治疗中心建成,化疗配合放疗一起做,直到达到手术条件。 其实大多医生并不建议放化疗一起进行,虽然可行,但有个难题就是癌症患者身体能不能扛得住,且放化疗通常多用于转移或者后期病人。 会诊结束后,沈时序诚恳地说,“他可能会问,希望大家隐瞒,仍然是中期,治愈机率高达90%。”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唯一允许就是医生善意的谎言。 散会后,沈时序回到31楼,都已经快到午时了,陈嘉之还没睡醒,还睡得不安稳,总是会翻身动。 沈时序把他抱住,他就不怎么动了。 惊喜又心酸,睡梦中,陈嘉之握住了他的大拇指,一直握着没有松开。 一天要亲百八十次的沈时序俯下身,把脸与陈嘉之的脸紧紧贴在一起,轻轻晃动,“不要睡了,起床吃午饭了。” 晃了会儿,终于慢慢把人给晃醒,吃了止疼药,午饭陈嘉之吃了挺多,不过吃完马上又睡了。 下午沈时序有手术,又让护工进来看着他,做完手术时助理已经把家宝带了过来。 其实这样算违规操作,不过只要跟护士和主治医师“自己”沟通好,问题也不是很大。 晚间,沈时序故意穿上白大褂,把家宝放在一侧口袋里,神神秘秘进了病房。 听到动静,坐在沙发上发呆的陈嘉之转过脸来,看了一秒立马错开。 沈时序暗暗想,要是换以前,看见自己的第一秒,陈嘉之特定把世界上形容帅气的成语全部说一遍。 “怎么都不看我?”他在陈嘉之旁边沙发坐下,捉住他的手往口袋里摸,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的家宝钻出口袋。 “不看我就算了。”他逗人,“女儿也不看?” 家宝哪管你们成年人这些弯弯绕绕,自己爬到陈嘉之身上,嗅了嗅,舔他脖子。 偏过去的脸这才转过来,陈嘉之摸了摸头家宝的头,“好久不见。” 逗人的心思全没了,沈时序慢声问,“想它吗?” 没回答这个,陈嘉之主动说:“化疗的时候他在周维那里。” 蕴含了两层意思。 第一,没有把家宝交给别人; 第二,他在解释自己并没有对家宝不上心。 想起十几天临行前的嘱托,化疗那么难熬的日子。。。。。。得多伤心才会把大侠和家宝互换回来。 当时,应该是伤心透了,下定决心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去浣花溪别墅,没有发现沾血的校服,那么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人躲在国外偷偷治病,谁来照顾,痛起来怎么办? “宝宝。”沈时序喊他。 应该是高兴的,所以话音刚落,陈嘉之便循声就转过脸来。 心头堵着千言万语,沈时序静静看着他,“我们的关系是,活着每天晚上都要睡在一起,死了,也要一起抱着躺进棺材里。” “以后什么都要告诉我,烦我的话,爱我的话,讨厌我的话,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以一种依赖的姿势,环住陈嘉之的脖子,嘴唇吻着耳尖,“现在让我牵着你,陪着你,一起走好不好。” 后来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嘉之一边抚摸着家宝,也不说话,但是再没说走开、不想看你等等。 日子一晃过去两天,又做了多项检查,庆幸的是各项指标终于达标,不幸的是化疗马上开始,并且陈嘉之的止痛药没有断过了。 今天一天沈时序都没有手术,陈嘉之也从吃流食转为吃正常的、软烂的食物。 营养餐更加丰富,每餐都是不一样的十种菜式,并且源源不断供应。 现在陈嘉之不必如同常人三餐规律,只要有进食欲望,营养师立马就会送新鲜饭菜过来。 有时候陈嘉之还是会吃不下去,因为食道的肿瘤阻碍了进食的流畅性。 沈时序端着碗哄的时候被护士看见,护士们就捂着嘴笑个不停。 有时候陈嘉之会吐,沈时序就用手去接,嚼烂的食物吐在手里他没有丝毫嫌弃,马上收拾好自己还要给陈嘉之倒水漱口擦脸。 在病房里,家宝光明正大的上床睡觉,沈时序一句也不敢训。 到了第三天,明天就要开始化疗了。 病房里,沈时序买了副拼图来,还给套间买了块地毯,把拼图放上去让陈嘉之看,等陈嘉之自己上手拆开的时候,估计心情好了他在旁边坐下说,“明天要开始治疗了。”边说,边观察陈嘉之的反应。 “知道了。” “在化疗之前,我们要先做个小手术,叫做PICC,做了这个就不会用到留置针了,手背很快就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明天早上我会带你下去,我的同事来给你做,她很温柔,还会给一定的麻药,也不会疼。”沈时序说,“到时候我在外面等你好吗?” PICC属于一种静脉的输液通道,相当于把这根管子通过静脉血管放到身体内,一般置入人体为37-38cm,不过也会根据个体身高不同略有不同,只要尖端能位于上腔静脉即可。 维护得好,可埋在体内长达一年之久,这样有利于化疗药物的输入,频繁用针头,血管会硬化,隐患很重。 等了会儿,陈嘉之说:“好。” 继续化疗沈时序怕他多心,刮他脸蛋儿转移话题,“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我厉害?” “现在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以前是你的校友、同桌、初恋、邻居,孩子他爸。” 陈嘉之默默看他一眼。 “别人家男朋友有这么多身份吗?” 估计世界上也只有他能厚起脸皮说这话,陈嘉之理都不理,低头拿了一块拼图碎片。 就在沈时序以为他都不会回答了,没想到听见陈嘉之说,“让开。” 太受伤了,他捂着胸口让开。 陈嘉之又说:“你坐到拼图了。” 爱恨只在一瞬间! 从腿下摸出那块拼图,沈时序凑过去,靠得特别近,“我数了数,你有810根睫毛。 身体机械动作,大脑就会自动回复,于是陈嘉之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一副带着嗔怪、哀怨的语气。 这么多天来,这是他第一句表达情绪的话。 简直忍不了一点!沈时序简直想亲他!恰好外间穿来几道熟悉声音和敲门声,他飞快向外间看了一眼,然后毫无征兆地捧住陈嘉之的脸,半跪在地毯上,后背靠着床沿,埋头亲人脸上。 套间门外。 喝得两眼发乌的郝席:“卧槽!” 神志不清的许明赫:“时序怎么也在酒店?” 徐舟野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框上,吹了一声漂亮的口哨。 楚子攸让开点,朝同样喝得脸色发乌的Arivn招招手,“Arivn你来,你快来。” 周维踮着脚在人头缝隙,小声地捂住嘴,“我们这样不好吧。。。。。。” 亲是真的想亲,但看也是真想给某人看,沈时序也没过分,就唇落在脸上,短暂停留了下,拉开距离,陈嘉之呆呆地望着他。 起身清咳一声,沈时序若无其事的转身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郝席:“亲嘴儿的时候。” “哦。”沈时序淡淡哦了声,“这几天在哪玩儿?” 别提了,提起这个大家都想吐。 他们拉着Arivn狂喝四天,许明赫简直如鱼得水,他妈的终于找到机会在外国友人面前露一把,喝嗨了,连珍藏的罗曼康蒂都拿出来开了。 四天辗转了几十个场子,用许明赫的话来说,大概就是:139白酒啤酒葡萄酒。 要是去查血,大概就是:在死者酒精中发现少量血液。 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Arivn喝躺,如果没喝躺那就叫小帅哥过来一起喝,反正你要么喝酒,要么跟小帅哥一起喝酒。 喝完回酒店哐哐睡,睡醒哐哐吃,揽着Arivn在C市游山玩水吃美食,主打别想靠近我兄弟老婆一步的决策。 周维幸免于难,爽玩了几天,但兄弟们直接把Arivn玩到说要想回国。 这话一出,他们就来交差了。 沈时序对楚子攸使了个眼色,他们四个进去套间陪陈嘉之,郝席一进去就大呼小叫,“天,你居然有这么多零食!!我能吃一个吗?” “我能喝瓶你的奶吗?我真的快死了,四天就没喝过除了酒以外的东西,你真的好看死了。” 陈嘉之都点头。 于是许明赫自己去拿了罐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吸完长叹一声,“妈呀,终于不是酒了。” 周维抱着家宝玩儿,楚子攸和徐舟野自来熟地坐在陈嘉之身边。 楚子攸露出友好的笑容,同时伸出手:“你好陈嘉之,第一次见面,我是时序的好朋友,楚子攸。” 给人手拍开,徐舟野也微笑着说:“别理他,他是时序的坏朋友,我才是时序的好朋友,我叫徐舟野。” 收回视线的沈时序看了眼Arivn,Arivn似笑非笑地主动说,“故意的吧?” “你是指什么?” Arivn指指嘴唇,又指指里面兄弟们,说,“亲吻和灌酒。” 倒不必狡辩,沈时序大方承认,“对。” “你们中国人真有趣,开放又含蓄。”Arivn笑着说,“赶人走也不必这样。” “没有赶你走,只是不能接受我爱人身旁有别人,而他还比较信任这个人。”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几天Lucas让我给小姨打电话了。”沈时序无所谓地说,“陈萌你认识吧?” “当然认识,这跟信任有什么关系?” “。。。。。。” 两个大男人杵在门口,各自沉默了下,Arivn狐疑地说,“不太明白你要表达什么,不过我想,我们出去谈谈?” 关门前,沈时序交代了句,“你们别烦他,别给他乱吃东西。” 出去后两人来到走廊,Arivn认真又严肃地说,“你的方法应该不对,情感解离的前兆并没有好转。” 沈时序猛地皱眉,这下,轮到他问什么意思了。 “刚刚你朋友给他打招呼,他只是点了下头,都没有回应。”Arivn诧异说,“难道你没发现吗?” “算起来他是第一次见到到楚子攸他们,只是跟郝席熟一点。”沈时序说,“他从来都这样,看起来很好相处,其实不熟的人不怎么主动说话。” “不,如果是正常社交,你的朋友给他握手,他会回握。”Arivn说,“它不仅没有,而且马上就低头弄自己的东西了。”他表情严肃,“你的方法完全不对,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严重。” 默了会儿,沈时序说,“我应该怎么做?” “我需要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还有说了什么话我才能分析。”Arivn说,“他患上PTSD,那时候我知道病因也才在第三年找到办法,现在你都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上帝来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过了好久,沈时序艰涩开口,“那天晚上我失去了理智。。。。。。看到你跟他进房间,我撕裂他了的衣服,用言语和行动侮辱了他,说了很多,说怎么没把他弄死。。。。。。骂他贱,让他滚,让他不要找我,我说是我错把鱼目当珍珠,贬低他不值得,还用小札打了他的脸,把他推倒撞到床头柜上,让他不要碰我,骂他恶心,然后他追了出——” “等等,珍珠是什么意思,” 垂着头,沈时序颓丧地说,“中文意思大概就是把垃圾一样的东西当成宝贝。” “你否定了他。”Arivn笃定地说,“对,应该是这样。” 思索期间两人都没再说话,长达十分钟的沉默里。 Arivn才开口,“这几天我没有看到他,现在需要你详尽描述这几天他的反应,或许。。。。。。有些话我对他说错了。。。。。。” 回想这几天,好像发生的事情很多,又好像过的飞快。 沈时序声线有些颤抖:“他很少回答我的问题,也很少看我,总是一个人发呆,你们出去的那天下午,我给他说了很久的话,那天下午,是他主动给我说话,他把手机拿出来说没电了。” “没电了?” “对,他让我给小姨回电话。” “等等,先说的没电,然后他主动说让你回电话?” “是。” “他说没电了你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当时欣喜若狂。 “找充电器。”沈时序纳闷看了他一眼。 Airvn问,“说没电的时候他有没有看着你说?” 仔细回想了下,沈时序答,“有。” “他在观察你,观察你的反应,看你会怎么样,他才会继续表达自己的想法。”Arivn说,“你当时应该很高兴,所以他就继续表达了。” “因为你否定了他,他是不自信的,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是另找缘由通过你的反应,然后继续表达。” “后来呢?” “后来我给小姨打了电话,然后我烦他了,他推开我,到晚上才说了话。” “半夜他起来上洗手间,一开始眼睛痒,我帮他揉了会儿,然后把他抱到洗手间里。” Arivn沉思道:“他并不反感你的接触。” “是,除了在爱佑第一天他让我走开,之后无论抱他还是喂饭他都没拒绝过,我说该睡觉了,他就会睡觉,给他穿衣服也没有拒绝。” “这期间他有没有表达过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或者不想吃什么不想做什么?” 沈时序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