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以后不要打电话了。”垂在病床边的脚踝冻得通红,陈嘉之吸吸鼻子,“彻底没希望了。” 佟护工可不擅长安慰,愣了几秒说,“慢慢来吧。” “我不能找他了。”陈嘉之神情麻木地裹进被子,侧身露出个后脑勺,“麻烦关下灯,谢谢。” 啪嗒,病房陷入黑暗。 墙角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是佟护工躺到了陪护床上。 陈嘉之忽然说,“佟护工,希望你能见到相见的人。” 对此,佟护工说会的。 一夜无眠,化疗第四天一大早,秃头李来查房。 检查完毕后,陈嘉之开了口,“李医生谢谢这段时间您对我的照顾,我打算第二阶段化疗结束后就走了。” 值了大夜班,秃头李头晕脑胀,正在交代带来的规培生,听闻下意识点了下头,接着慢慢转回来,“你说什么?” 心虚的莫名其妙,陈嘉之目光闪躲,“第二阶段化疗结束后我想回瑞士。” “回去干嘛,不治了?”秃头李阖上病例,朝一众规培生示意,“你们先出去一下。” 人走后,他背着手,表情严肃起来。 “是不是昨晚我训你了?我那是着急,你现在不能——” “不是的。。。。。。”陈嘉之分得清好坏,“我知道您担心我,我很感激。” “那你突然回瑞士干嘛,第一阶段都还没做完,你是不是看网上瞎说什么啦?不要相信国外治疗手段比国内先进。”秃头李自豪科普,“最好的消化内科就在咱们国家,最好的医生就在咱们本市,市院的周平和他徒弟沈时序穆清他们,能力远大于名气!!” 听闻到这儿,陈嘉之戚戚然抬了下头,不说话了。 秃头李虽然热心,但到底无权管辖病人治疗自由,他盯着跟自己儿子年纪差不多的陈嘉之,只觉得可惜又遗憾,最终叹了口气,“行吧,但是一定不能断疗,知道吗!” 陈嘉之认认真真鞠了个躬,“谢谢李医生。” 药物车总是在清晨8点来,换了新的留置针后,新的一天开始了。 - 国樾25层。 猫猫揣着爪爪趴在中岛台面上,目不转睛盯着面前这个冰冷的人类喝水。 工作狂为什么还不去上班?因为工作狂今天轮休。。。。。。 按惯例,这时候沈时序要么在查房,要么在电梯里。 通常,Taffy消息也会在这时候来。 不过今天没有,明天大概也不会有。 期待,对沈时序而言不是微妙的暴力,而是显而易见的烦躁。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或许在互相道完新年快乐后就应该挂断,不应多问那一句。 喝完水后,沈时序在对话框里输入几个字,又删掉,果断退出拨通吴律师电话。 才刚到八点,吴律师精神抖擞地打了声招呼:“沈先生,新年好啊。” 沈时序开门见山:“查一查X先生的身份。” “国外调查起来可能会耗费一些时间。”吴律师心里奇怪,以前不调查现在又调查,他问,“如果调查到了,需要联系方式吗?” “嗯。” 脚步声响起,沈时序去到书房,在电脑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份很薄的资料,“再重新调查他父母。” 自传只出现姥姥小姨,却没有任何关于父母只言片语,很奇怪,不是么? “这个可能有点难度,陈先生父母的政。治。身份过于敏感,当年动用您家里关系也没有调查多少,现在可能更。。。。。。”吴律师顿了下,“不过我会尽力去查。” 当年陈嘉之一走了之,沈时序想了许多办法,最开始企图通过陈嘉之父母、姥姥陈舒鹤联系他,因为这对夫妻工作敏感,连带家人信息都高度保密。 就这么薄薄两页,疏通了多少关系才拿到。 母亲——陈霓,随行翻译官,常年跟某领导出席会议。 父亲只查到一个名字“Harvey”,除了知道在瑞士驻华大使馆工作外,其余一概查不出。 刚走那两年,沈时序什么都考虑过,陈嘉之可能是随着父母升迁、调职离开。 当然,也考虑过陈嘉之单方面的分手。 对于这两个猜想,明显后者可能性更大。 11年来沈时序联系方式从未变过,如果陈嘉之被迫离开,难道不找他吗,难道找不到吗? 思绪百转千回通讯才过几秒,沈时序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他姥姥陈舒鹤还在瑞士,查一下他为什么独自回来。” 吴律师爽快答:“好的。” 挂断电话后,沈时序盯着陈霓和Harvey的个人资料静坐了许久,又从抽屉最深处拿出自传。 英文原版,一年前在瑞士首发。 电话里说没有喜欢其他人,那完美男友是谁? 连眼见都不能为实,还有什么是真的? - 爱佑单人病房,陈嘉之肉眼可见的消沉,躺在病床上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直到午时电话响起,才像活过来般。 小助理,周维。 “亲爱的嘉之哥,我落地了!!!!!”电话里青春洋溢,周维激动万分,“你在哪你在哪,我现在要狂吃特吃,吃火锅!!” 别提火锅了,水都喝不下。 跨年夜吹了冷风,情理之内意料之中,陈嘉之感冒了,咳嗽不断。 “你感冒啦?吃过药了吗?”周维兴致冲冲,“哥,我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找你。” 陈嘉之艰难地呼出口气,“爱佑,你来吧。” 一个小时后,走廊旋风般刮进来个人,周维拖着大包小包,直接冲进单人病房。 房门刷地推开——哐当——嘭! 周维呆呆愣在门口,沾满了涂鸦贴纸的行李箱和背包齐齐砸在地上。 “哥,才一个多月没见。。。。。。你怎么了啊。” 陈嘉之本就属于清瘦体格,短短四天化疗时间,瘦了一大圈不说,脸颊还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和潮红。 周维生怕认错了人! 直到看到架子上挂着的避光输液袋,一路向下,医用透明胶布将手背皮肤硬生生扯出细细密密的褶皱。 “什么感冒需要输避光的药物啊。”周维在嘴唇颤动中慢慢靠近,“哥,你到底怎么了啊。” 佟护工搬来把椅子,放好地上散落的包和行李箱,关上房门出去了。 “坐,别傻站着。”陈嘉之勉强弯了弯嘴角,“欢迎回国。” 病床旁医疗柜上摆着焉掉的干枝腊梅,花瓶旁边是止吐药,药旁边是湿纸巾。 视线最终落在陈嘉之手腕上的蓝色手环上,周维急道,“到底是什么病啊!!!” “胃癌。” 陈嘉之自己坐了起来,“其实没多大感觉,就是这几天化疗不舒服。” 周维呆呆看他几秒,孩子般哇地一声哭出来。 陈嘉之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没什么,能治好。” “你别安慰我了,你才是应该要安慰的那个,呜呜呜呜。。。。。。” 陈嘉之沉默了,等周维哭过听见他问。 “沈时序知道吗?” “不知道。”陈嘉之摇摇头,“没有告诉他。” 大男孩什么都不藏心里,周维恨不公平,“老天爷不开眼,那么难你都过来了,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了!” 虚弱笑了下,陈嘉之轻声说:“别哭了。” “这些天你回消息回得慢,我还以为你跟他和好了。”周维难堪地搓了把脸,“我还以为刚刚那个男的是沈时序。” “那是佟护工。” “那医生怎么说,什么时候手术。” 陈嘉之简略解释了遍病情和回国后与沈时序的种种。 周维听得一头雾水,缓了好一会儿。 “所以国内工作室要拜托你了,到时候我回了瑞士也不影响的。”又开始头晕眼花,陈嘉之重新躺下,“告诉出版方,签售会就不开了。” “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周维急病乱投医,“难道好起来也不追了吗,你都没有试,你要相信自己,或者你告诉沈时序自己生病了,他一定不会拒绝你!” “不要说。”陈嘉之豁然扭脸,眼神些许凌厉,“千万不能告诉他,知道吗。” 周维定定看他好一会儿,重重点了下头:“哥,那不说病情,只是说当年为什么走,可以吗?” 陈嘉之沉默着。 “哥,哪怕什么都不说,你重新追追吧,重新开始,试试看。” 新年第一天下雪了,高在16楼都能听到楼下的欢呼。 “他不喜欢我了,怎么追也没用的。”眼底落寞被长睫所覆盖,陈嘉之轻声说,“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会知道全部真相。” 周维追着:“那他肯定后悔!” “是啊,不过我可能。。。。。。已经死了。”天花板一片雪白,陈嘉之空洞地盯着,似有若无地笑了下,“到那时候,他应该早忘了我吧?”第11章 晚八点,刚查完房,沈时序习惯性摸出手机。 整整六天,一万块的手机响都不响? 点开与Taffy的聊天对话框,S:不联系就删了。 消息刚发出,对方秒回。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 。。。。。。 很好,好得很!! 长痛和短痛,选择了剧痛是吧? 沈时序平时开车挺平稳,今天连超几辆,仅用十分钟车子便已停稳在地库。 一抬头,正对面车位上停着一辆崭新纯黑的同款A6,车头挂着临时牌照,流畅硬朗的金属轮廓在昏暗不明的光线里非常漂亮。 两车对立而停,一模一样的配置,除颜色不同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看了两秒,沈时序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用手机一角,笃笃敲击着方向盘。 那日清晨所说,买了车过几天到。 沈时序嗤笑一声,干脆利索下了车,径直朝对面走去。 光可鉴人的车身不染灰尘,漆面泛着泠泠幽光。 啧啧,学人精。 嗡嗡,手机来电——吴律师。 “喂?” “沈先生,你现在方便讲话吗?”吴律师很焦急,“我有点事情需要向你求证。” 绕车身的脚步停下,沈时序站定在A6主驾驶边,“你说。” “当年陈先生离开后您托我调查他父母,我查到陈先生16岁的时候他父母离婚,这件事您还记得吗?” 陈嘉之在树德国际部读书时从未提过自己是离异家庭,那时学校常常举办活动,都是他姥姥陈舒鹤来参加。 “记得,怎么了?” 吴律师懊悔不已,恨自己的粗心,“您有没有听陈先生提过被虐待一事?” “没有,从没有。”沈时序拧起眉头,“什么意思说清楚。” “陈先生父母是在国内提起的离婚诉讼,因涉及隐私并未公开审理,只依法进行了公开宣判,陈先生判给其父亲Harvey先生。”吴律师说,“刚刚我在瑞士宣判案件中搜了下,竟然发现早在陈先生父母离婚之前,也就是陈先生9岁时,他父亲Harvey先生曾起诉过陈霓女士!” “起诉理由是什么。” 接下里的话简直如石破天惊,吴律师说,“Harvey先生指控陈霓女士涉嫌构成虐待儿童罪!” “也就是虐待自己的亲生儿子,陈嘉之先生。” 死寂,停车场一片死寂。 “法官披露的案件显示,陈先生自幼在瑞士生活,在他9岁那年,Harvey先生提供了相当多的视听资料作为虐待证据,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法官做出了虐待儿童罪的宣判,陈女士提起上诉。” 吴律师稍稍迟疑,“奇怪的是,二审陈先生亲口否认了母亲对自己的虐待,然后Harvey先生撤了诉。” “后来这段婚姻继续维持了7年,在陈先生16岁那年他们在国内办理了离婚手续。”吴律师说,“还有X先生,这个人好像并不存在于世上,根据自传里提供的片段信息,无论如何都查不到,可能需要去瑞士现场调查才行。” 电话那头像是被挂断了,吴律师等会儿,“沈先生,您在听吗?” 听筒里的嗓音异常喑哑,沈时序说:“视听资料能不能找到。” “不能,国外证据保护和未成年保护方面非常严格。”吴律师说,“不过在陈先生的证词中,能看出他认为其母亲陈霓对他并非虐待,而是由中西文化造成的一种名为教导的严苛。” 车库有车驶回,大灯由远及近。 “我知道了。”沈时序转身朝电梯入口走去,“把案件信息发我邮箱。” 挂断电话后,资料很快发了过来。 沈时序一边划动着手机一边开门,刚进屋,他立刻抬眼望了眼楼上。 屋里很温暖,猫猫躺在地板上。 所以,26层的人在家。 换好鞋沈时序径直走到书房,看完所有文件已经是凌晨两点。 关于虐待,实在难以接受,若不是黑纸白字,就是陈嘉之亲口说沈时序也不信。 从性格来讲,陈嘉之非常开朗爱笑,至于身上,除了一身细腻白皙的皮肉外,没有任何伤痕。 但是虐待儿童罪定罪范围非常广泛,身体到心理都囊括其中。 可是,以当年陈嘉之的精神状态和面貌,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任何幼年被虐待的迹象。 他有很丰富的表达欲,这种丰富不仅体现在很喜欢讲话,还体现在书写上。 随身带着小札,看到什么就记录什么,用眼睛和手指描绘这个世界。 沈时序和陈嘉之第一次见面并非学校,而是一场音乐会。 那是高一暑假天,爱乐团全国巡演,一票难求,大剧院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