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队伍赶往后院,波斯商人来到锦衣公子面前拱手作揖道:“东家,我方才大略查验过,大部分货都无碍只有一些青釉瓷碎了,这些碗、盘、杯、瓶又都是娇贵物件,碰撞之下难免会有裂纹,白瓷有棉布包裹倒还无碍。”“此行凶险,折损了不少人手,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碎些瓷器倒不打紧,统数记录回去报亏损吧。”“东家说的是,路上多亏了遇到几位侠士仗义相救。”“嗯,回头送些财物聊表心意……”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呼呼风雪里,再多的就听不到了。花千遇皱眉,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很久。荒滩戈壁时有沙匪出没,看来商队是在路上遭劫了,说起来也是倒霉,渡口附近有烽燧亭戍,守卫西关太平,平日里自然无有宵小来袭,今日风雪渐大视线被遮蔽,沙匪才敢动手杀人越货。不知最后救了商队的又是何人,若也宿在驿舍,翌日倒也能见上一面。0256第二章士族客房没炉火取暖,空荡冷寂,没一点热乎气,花千遇找了几件被衾放在榻上,脱掉皮袄和衣躺下,白日赶路实在太累,不一会儿倦意袭来,朦朦胧胧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感觉身上发凉,竟被窗缝吹来的寒风冻醒,迷迷糊糊间突感腹部微涨,有一种很急迫的感觉,定是晚上汤喝多了想要如厕。她犹豫一番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摸黑穿上鞋袜,披上袄子开门。顿时,一股朔风夹杂着碎雪迎面吹来,花千遇打一个激灵,身上暖意尽散,困意霎时清醒了些。鹅毛雪片簌簌飘落,扑在廊前,门扉上,眼前白茫茫一片。她呆了一呆回屋取了伞,踩着松软的雪地往后院走去,来时大致看了驿舍的格局,记得茅厕就在马厩后面。一路上有灯笼亮着微光,瞭望角楼上还有人在站岗戒备,驿舍里不仅有重要的关文传递,亦有朝廷命官在此,自是不敢松懈大意。花千遇急匆匆解决完需求,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人跌跌撞撞,神色慌张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她忽然起了警惕的心思,本欲问个清楚,奈何那男子犹如惊弓之鸟,转眼间就拐进后院看不见身影。迟疑一下,到底没自找麻烦的跟上去,应是无大事发生,不然男子早已开口唤人前来。返回客房,心底对方才的事略有芥蒂,躺在榻上久久没有入睡,脑海中还都是各种猜想。夜色更浓重,听着窗外沙沙的落雪声,她慢慢又睡了过去。清晨风雪散去,东方熹微,驿舍渐有人声,微弱火光四处亮起,驿卒们纷纷起身各自忙碌起来,打扫马厩,扫雪擦窗、切菜做饭,不多时庖厨内有青烟袅袅升起,饭菜香味飘散开来。休整一夜的驿使们备上些许干粮,纷纷快马加鞭奔赴各处。窗外天光浮动,雪后初霁。花千遇缓缓睁开眼,她夜间起了一次,醒的比平时晚些,起身后随意挽了个发髻,穿上衣裳推门而出。眼前一片雪白,角楼,屋脊上积雪堆砌,雾凇缀满树梢,阳光照下来白的晃眼。清冽又和煦,今日天气不错。她微微眯起眼,呼吸着微凉的空气,直觉得神清气爽,身子骨里的疲乏也消了。道路上铺满了雪,一片月白出现在雪地间。花千遇一抬头,那僧袍与珠串映入眼底,霞光照在他脸上描摹出清晰的轮廓,眉目间一片温润平和。“法师早啊。”法显轻轻一弯唇,见她面色润泽才稍微放下心来,关切道:“西北干燥寒冷,施主可还习惯。”“有内力用来抵御寒风自然无妨。”她一脸信心满满,往年在西域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却不知这番话还是说早了。法显摇头失笑:“这才入冬不久,天会愈发寒冷,到了凉州城还是置办些防寒衣物稳妥些,现下先去用饭吧。”两人来到前院,驿舍门前传来阵阵马嘶声,有人在整理货物准备启程。厅堂里坐满了人,一张靠近楼梯的桌案上放着米粥和包子,还有一碟咸菜。看来他早就把饭打好了。花千遇拿起包子,咬上一口,缺口处露出青嫩馅料,虽是素馅味道倒还不错。“粥快凉了,先喝口粥。”法显提醒道。花千遇嚼着包子含糊不清的说:“法师替我喝吧。”她素来不喜喝粥,觉得寡淡无味,现下又刚起也没多少胃口,法显劝了半晌才勉强食了半碗。饭过一半,廊前热闹的声音传进来。“今天天气晴朗行程定能加快不少,我已经迫不及待回武威郡了。”“谁说不是呢,出来两三个月我也想家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转。”“东家,来这边坐。”一群人鱼贯而入,还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商队的胡人和富家公子,昨日夜色黯淡没细看,仔细瞧来那公子俨然一副好面相,眉如点墨,衬得脸庞光洁如玉,微微上扬的嘴角有许多谦温样子。商队随行之人三三两两的落座,喝着米粥御寒,边低声交谈要事,花千遇侧耳听了几句,只依稀听得哪些货要交易给北庭胡商,邢窑难得的白釉瓷送几件给长史做孝敬。一州的长史也算位高权重,特殊情况下当刺史不在位时,可代理州事,商队能搭上长史定是不一般。她倾身靠近法显,低声说:“昨日我见商号旗帜上写着陈字,他们是否便是河西士族的陈氏?”陇西苏氏,河西陈氏,这两大士族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汉代,自汉朝起便是累世公卿,代代在朝为官,魏晋时却败落下来。当时中原大乱,战乱纷繁,各方势力割据争夺统治权,群雄分疆裂土,称帝称王,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彼时的中原已是一片人间炼狱。汉人为求生路,开始向西北迁徙,渡过黄河来到河西躲避战乱。河西远在边疆,商贸繁盛,农耕畜牧发达,正是避世的桃源之地,因此,吸引了大量的中原名士和世家大户前来避难和定居。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河西人文荟萃,汉族文化渗透到蕃夷中,其礼仪风俗,皆于中原相同,主流盛行儒学之风,乡学开设的课程便是研读儒家经典。这期间中原朝代更迭,河西陈氏依旧是一流士族,上至京都,下至地方官吏,皆有此族之人,更是掌控着河西大部分的商贸、农耕,百工行会,说是土皇帝都不为过。毕竟以陈氏的势力,若逢乱世割据凉州称帝,也不是绝无可能。法显沉吟道:“不无可能,河陇两地陈氏商队早年便闻名遐迩。”花千遇余光处瞥见什么,眉头一蹙,随后又微微舒展,笑道:“方才不敢肯定,现在倒是信了几分,你看他是不是像要过来拜会?”法显顺着她所指望去,那富家公子正望向这边,触及法显平静的目光,他拱手笑了笑。“在下陈瑜……”岂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将话语打断,驿卒慌张的跑下楼,惊慌之下还不慎拌了一脚,法显伸手扶住,他才没摔跤。那驿卒面色发白,神情恍惚,法显直觉不妙,立刻问道:“发生何事了?”驿卒回过神,嘴唇哆嗦:“郭大人……死了。”说完他挣脱法显的手臂跑出去禀报上级。众人见状一片哗然,猜测议论声不绝于耳。法显眉头轻拧,神情凝重起来。花千遇脸色也不好看,几乎是瞬间想到昨夜的人,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系。不过,郭子元被杀倒是出乎意料,昨日见他因驿卒怠慢心生不满,却未惩戒一番,可见心有城府,这样的人做事周全,即便是得罪了人,也不会急于在官驿动手,徒惹是非。除非他必须死在这里,绝不能活着离开河西。花千遇莫名心头一凉,越是思索越觉得此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正沉思间,一队带刀守卫进入厅堂将四周围住,驿丞带领着一个儒雅面相的中年男子走上楼去。气氛一时压抑起来,众人被滞留在原地,面对着气势凌厉的守卫,大气都不敢喘。现下驿站怕是已经封锁,查清案情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难保杀人凶手不会混在其中。花千遇叹了一口气,刚到河西就卷入人命案,这是什么霉运。所幸她也不急着赶路,地涌金莲的消息到现在也没眉目,也不差耽搁这几天。“两位无需忧虑,由苏司马查验案情,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了。”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陈瑜缓步走近,眸子却落在法显身上。“早听闻法师慈悲宽仁,却一直无缘得见,适才在下一个护院识得法师,这才冒昧前来问好,万望不要怪罪。”法显稽首道:“陈施主言重了,不知施主所言的苏司马是……”他见花千遇眼里的疑惑,便顺势一问。陈瑜弯唇一笑:“方才跟着驿丞上楼之人正是苏午,前任雍州松阳县县令,调来凉州赴任司马。”“苏午多谋善断,心思缜密,任松阳县令的三年未曾有过冤假错案,这郭大人一案定也难不倒他。”花千遇恍然:“原来驿卒说关中来的官爷正是他,倒巧了刚来就碰到案子,还是公子消息灵通,竟也识得苏司马。”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并不掩藏的探寻。雍州是上州之地,人数达百万之众,数十个郡,领六十多个县,官员何其庞杂,他竟能对一个县令如此了解,可见情报广大。如此来看,他果真是河西陈氏,难怪会来奉承,世家大族最会笼络人脉,无非是看重法显的名望想借机搭上线罢了。陈瑜看的出她话里深意,表现的倒也坦荡道:“正如姑娘所想,在下在朝中有些人脉,姑娘应也疑惑郭县令为何私离汛地吧。”他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开:“郭大人身体不佳,一年前就有辞官回乡的念头,只是县中诸多事宜拖着,直到上个月才递交辞呈,谁曾想竟会在返乡途中遭此横祸。”身体不佳显然是托词,七品县令不算大,但在一方也是举足轻重,他何故要辞官,若是各方势力相互倾轧,有官职在身反而能保命。说明他唯有离开才是安全的。花千遇心念微转,想到了苏午,于是便问:“苏司马为何会调任到此?”官员之间相互调任,本来是正常情况,只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本身就不寻常。陈瑜神色轻动,也讶异她能这么快想到这一点,唇边露出浅淡的笑:“上一任司马因公殉职了。”花千遇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河西的水够浑的。司马是刺史的佐官,协助掌管一州军政,城防驻兵、执行军法等,常和兵戎之事打交道,担任风险比寻常官员要大,倘若不幸遇险也极有可能殉职。无论怎么看都合乎情理,但正因太合理才觉反常,只是她初来乍到对河西的各方势力所知甚少,也理不出头绪。至于陈瑜特地过来说这些,是否另有目的?0257第三章药毒两人的谈话落入耳中,法显转动佛珠的手却是微微一顿。他低敛眉目,宣了一句佛号。那双隐含悲悯的眸子微有些触动,缓言道:“若贫僧没记错的话,上任司马袁棋是建安三年到任,为人廉洁自律,治理地方颇有功绩。”北燕建朝三十四年,先皇宣武帝在位时间二十五年,同年太子继位诏令天下,改号建安。现如今已是建安九年。初闻袁棋之时他远在北庭,听中原来的商人提及,六年之后再闻消息却已天人永隔,如何不叫人唏嘘。陈瑜颔首道:“法师所言正是,袁棋向来勤政,心系民生,凉州府下辖郡县,他都曾亲自巡访过熟知各地详情,有些偏远的县衙管理松散,常有沙匪劫掠客商村镇,他便训兵御敌,围剿匪患,丝路沿途也日渐太平。”接着他的语气略带惋惜:“河西商贸繁盛,因利益之故有商团会兼做人口买卖,在我朝属违法之举,却因获利巨大越发猖獗。”“袁棋盯一伙胡商很久了,半月前线人来报说那伙胡商在允吾县出没,当时杨参军在武威郡执行军务来不及返回,袁棋便亲自带兵缉拿,岂料乱战中被箭矢所伤,不治而亡。”“刺史当即下令彻查,上上下下都问了一遍,最终也没查出端倪,出事时我还在关内,和族内互通书信才知其中原委,法师若想详细了解,可到凉州府面见杨参军,此事由他负责。”他知晓法显初到凉州,刺史都亲自接待过他,想见一个参军并不难。“多谢施主解惑,贫僧自有此意。”法显抬眼看向他,眸光幽邃。他听的出陈瑜是在暗示袁棋的死有蹊跷,哪怕他不说苏午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表明朝廷要追查袁棋的真正死因。他不涉俗事,并非不明外界的争斗,局势变化往往是从细枝末节的小事开始,到如今恐怕已经不是小事了。若非朝堂上的党争蔓延而至,那极大可能是地方出现了问题,河西远离京畿又地处边陲,一旦发生变故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一瞬间他心生警觉。此刻再看陈瑜的坦然,却又总觉得眼底藏着点什么,给人的感觉有点意味不明,或许他知晓一些内情,出于某些原因不能明说。陈瑜回视他,唇边挂着谦和的笑意:“法师客气了,即便我不多言法师在途中也会耳闻此事,我不过是提早借花献佛罢了。”“不知法师此次来凉州会停留多久,若是没有住所,我在凉州城内有一处宅子可提供方便。”他看向两人眼神恳切。一番话说的温和体贴又不过分逾越,若不是她对河西士族有天然的警惕心,心中始终存在提防,还真想答应了。花千遇不准备再旁观了,出声婉拒道:“现下谈这些还太早,不找到凶手怕是连驿舍都难出。”“是我唐突了。”陈瑜扼腕叹道,同时眸光深了些。心底也明晓两人不是泛泛之交,应是关系匪浅,否则也不会替代为回答。“姑娘关心案情,不如咱们到楼上看看苏司马查的如何了,也好早些洗脱嫌疑。”“那就麻烦陈公子引荐了。”她本就想去看一眼,奈何没合适的时机,见他提议自然顺势应下。如此也更坐实了陈瑜的身份,官府查案闲杂人等无权过问,他能带人去看案发现场,自然不凡。“不妨事。”陈瑜顿了顿,像是忽地记起什么,又笑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我叫白素素,是法师的表妹。”花千遇淡淡的回了一句。方才看他闪过的隐晦眼神,想必是在猜测两人的关系,日后免不了要和法显一同出入,为防闲言碎语,于是表妹上线了。虽然她是异域容貌,但表亲也勉强说的过去。法显看了她一眼,默默无言。陈瑜没太在乎话里真假,心底若有所思,他只是询问姓名,并未提及两人间的关系,她却有所察觉明着告诉他。这份洞察力……陈瑜唇角一弯,眸底的幽光闪动,如同云翳低垂暗沉沉的。他就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一点就通。此刻,二楼厢房。室内静寂,窗外洒进的微光也冲不散那一股子浓重压抑。床榻上僵卧着一个中年男子,面孔乌紫,口鼻流出黑血,身上亵衣敞开袒露着胸腹,僵白的皮肤上生有点点暗紫色斑痕。尸体头微倾向一侧,下肢伸直,足尖微向外翻,手呈半握拳状态,身无外伤,没有挣扎痉挛痕迹。根据尸斑,尸僵形成的程度来看,死亡约在四个时辰左右。苏午有了初步判断,退后几步环视四周。室内中间有一张圆桌,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古画,靠窗位置是木架铜盆,黑沉木柜,床榻前放着一个炭盆,焰火早已熄灭只剩下节节燃尽的炭灰。陈设简洁,一切都无异样。进屋时他就仔细查探过,除郭子元和驿卒之外,并无第三人进入屋内的痕迹,结合他的死因如何做到不入室却能杀人。苏午目光闪动,看向开了一角的窗棂,隐约可见远处檐角上薄雪。他走近窗子,窗沿上有一层雪沙正在融化,滴滴答答地向下淌水,外面是几颗相依的沙柳树,无人立足的痕迹,或许有只是被积雪掩盖。日光透过窗子照在脸上,光影斑驳。他沉思,许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