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京宴说不出话,捂着嘴,咳得眼角泛红,他在喉咙里,也尝到了自己血的滋味。 …… 夜尽天明。 脸上毫无血色的程京宴,独自坐在林与幼那间病房的床上,一动不动。 手下犹豫了很久才敢走过去。 “……宴总,我们调取了医院的监控,小少爷和少夫人,是前后脚出的医院,我们还询问了沙滩上的所有人,他们的说辞都对得上,都是说小少爷跑到海边玩,被海浪卷走,少夫人和一个男人是为了救他,所以才……” 程京宴短促而沙哑地笑了一声。 “你是要告诉我,她一个小腿骨折的人,不仅跑到海边,而且还跳到海里救人?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们不知道少夫人为什么要去海边,她当时是坐着轮椅被人推出去的……” “闭嘴。” 程京宴一说话,肺部就疼,他按着那块地方,低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想让我相信林与幼死了,拿她的尸体给我看。” 不然,他绝对不信。 手下能怎么办呢,只能继续加派人手潜海去搜。 但茫茫大海,被海浪卷走了,可能沉入海底,也可能飘向远方,一具尸体无足轻重,能上哪儿找?第225章五年前的那些事 林与幼和丢丢出事的噩耗,是在三天后传回沪城的。 一起传回的,还有程京宴肺部感染严重,需要手术的消息。 接连两件事,让程奶奶撑不住昏厥过去。 醒来时,程父、程斯以和程迢迢都在她的床边,但这次,她也无力再责怪谁了。 程斯以坐在床沿,从春姨手里接过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给程奶奶。 程奶奶叹气说:“……斯以,你过去接替京宴继续找幼幼,让他回沪城,把身体养好吧。” “好的。”程斯以先是答应,但接着又说,“只是,京宴恐怕不会太听我的话。” “就说是我的吩咐。” 程斯以斟酌了一下:“不如您先给他打个电话。”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这次哪怕是程奶奶的吩咐,恐怕都没办法让程京宴在这个时候同意返回沪城。 毕竟,出事的,可是林与幼和丢丢啊。 程奶奶其实也明白,就是心疼亲孙子:“可是他的身体总不能不要吧?” 程父蹙眉:“我去派人把他抓回来!” 程斯以温和道:“还是我带着医生团队过去吧。那个岛上也有医院,手术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应该就地解决就可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程斯以喂程奶奶吃完了药,便离开小楼,去准备相关事宜。 程奶奶躺在穿上,靠着红木凭几,撑着头,时不时叹口气。 程迢迢让夏姨拿来了药油,都一些在手心里,替程奶奶按揉额角,让她不那么头疼。 程奶奶抬头看程父:“你那个好妻子,还在东厅吗?” 程父无声点头。 已经整十天了。 自从那天程奶奶让程夫人到东厅跪着,她就一直在那儿,后来程奶奶心软,让她起来吧不用跪了。 她虽然没再跪,但也没有离开东厅,就坐在蒲团上,看起来像是在面壁,至于是不是在思过,谁又能知道呢? 程奶奶气极反笑,对程父说:“你去告诉你的好妻子,幼幼和丢丢出事了,京宴也病了,问她看到这个局面满意吗!” 程父迟疑了片刻,还是出去了,但有没有照程奶奶的话说,也是不得而知。 陈迢迢到浴室洗手,但一想起林与幼,就忍不住难过哽咽。 这些天,她一直想问程奶奶,当年那些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事已至此,她也顾不得了。 “奶奶,当年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京宴和那个女孩的事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候她已经嫁去宋家,娘家的事,她虽知道,却不清楚。 再后来,程家对那件事皆是忌讳莫深,都说不要再提了,免得程京宴伤心,她也就没再问过。 兜兜转转到最后,那个女孩,怎么会是林与幼呢?丢丢又怎么会是程京宴的孩子呢? 程迢迢百思不得其解,是怎样的阴差阳错,会造就这样的结局? 那件事啊……程奶奶扶着凭几坐直了起来,拿起放在床头柜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套古董点翠,这原本是要给林与幼结婚那天佩戴的。 她轻轻地抚摸着簪子,将那段不为外人所知的过去,缓缓道了出来。 五年前,程京宴23岁,刚大学毕业不久,被派往位于巴黎的程氏资本海外部历练。 结果他就在那儿,遭遇了一场,说不清只是简单的纠纷,还是蓄谋已久的阴谋①。 他九死一生,在亲信的保护下,成功突围,但也从那天起,就失踪了两个月②。 程家动用所有关系,在巴黎铺天盖地地寻找他,两个月后,终于在臭名昭著的19区,找到了丧失视力和听力的程京宴。 他们立刻将程京宴送往医院,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伤不是不可逆的,还是能治的。 程京宴还是能恢复视力和听力的。 “京宴自己拿定了主意,要留在巴黎治病,先不回国。”程奶奶道,“我们当时都没有多想,只想着,巴黎的医疗条件确实比沪城好些,就同意了他在巴黎养病。” 后来他们才知道,程京宴留在巴黎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治病。 而是他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救了落难的程京宴,收留了程京宴两个月,孤男寡女,贴身照顾,日夜相处,日积月累,日久生情了。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正经的女孩,作为京宴的恩人,他们又是真心相爱,我们也不是不能接受他们在一起。”程奶奶蹙眉。 “可问题是,我们只是查了一下,就发现,那个女孩,是个华人,偷渡去的巴黎,年纪很小,却没有读书,白日无所事事,夜里混迹各种娱乐场所做兼职③。” 这样的简历送到程家,可想而知,程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满意,直接判了那个女孩一个“死刑”,并且笃定她跟程京宴在一起,是贪图他的钱财。 而程京宴居然还跟这样的人打得火热,简直辱没自己身份。 程奶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你记得吧,那时候,家里刚处理了斯以跟那个叫虞美人的女孩的事,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绝对不能再出一次丑闻。” “所以我们当下就给京宴下了最后通牒,让他马上跟那个女孩分开,回国,在国内治病。” 程迢迢理解地点头。 程斯以和虞美人的事,也闹得很大,程家一度沦为圈子里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十分丢人。 程家已经被程斯以丢了一次人,如果程京宴和那个女孩交往的事再闹出来,程家的面子真就是碎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程迢迢回忆:“我记得,京宴当时有回国?” 程奶奶摇头:“他是回来了,但他回来,是为了告诉我们,他要娶那个女孩。” 程夫人怒不可遏,因此罚他去跪东厅,领家法,但他不去。 程京宴不认为自己有错,自然不肯受罚,还说他要娶那个女孩,只是通知他们,而不是要他们同意。 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抗,彻底惹怒了程夫人。 父母管教孩子的方式,总是大同小异——程夫人直接断了程京宴所有的经济来源,禁止亲朋好友援助他。 那时候的程京宴,羽翼未丰,还不具备反抗程家的能力,没有了经济,程京宴跟那个女孩又回了贫民窟④。 程夫人想法很简单,那个女孩肯定是图程京宴的钱,没了钱又瞎了眼的程京宴,只会是她的负担,用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分开,程京宴自然就乖乖回来了。 春姨端来一碗雪梨燕窝汤,程迢迢接过,试了一下温度,刚好,便喂给程奶奶,猜道:“他们还是没有分开?” 是的。 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程京宴跟那个女孩就在那样的境遇里,过起了贫贱夫妻的日子。 那个女孩,甚至怀孕了⑤。 “有了孩子,那就是另一回事。”程奶奶先松口了,她觉得,那样贫苦的日子,他们都能一起熬过来,足见女孩不是图钱,对程京宴也是真心的。 “他们这么相爱,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随着程奶奶松口,程父也点头了,只有程夫人不言不语。 程京宴是她的亲儿子,那个女孩腹中的孩子是她的亲孙,他们真的以为,她的不言不语是默许的意思,默许那个女孩进门。 原来不是。 燕窝汤太甜,程奶奶突然呛到,咳嗽起来。 程迢迢连忙帮她擦拭嘴角,程奶奶说:“就当、就当我们派人去接京宴和那个女孩时,意外……意外发生了……”第226章听到他心碎声 那场意外,着实是错综复杂,又惨烈悲痛。 程夫人肯定掺了一手,至于还有没有别人,程奶奶也说不清楚⑤。 “最清楚怎么回事的,就是京宴自己,但他不肯跟我们说,我们也不敢问,总之,我们掌握到的情况就是,孩子没了,女孩也消失了。” 程迢迢不理解:“消失?” 程奶奶摆摆手,不喝了,换了个姿势靠坐着:“不是消失,我们后来才知道,是被京宴藏起来……或者说,是软禁起来了⑥。” 程迢迢惊讶:“软禁?” “可能是因为失去孩子吧,那个女孩闹着要分开,京宴不允许,那段时间,他们吵得很僵。”程奶奶说,“不过到最后,京宴还是放了那个女孩自由。” 程京宴的视力和听力恢复了,随着身体康复,他好像也从那段轰轰烈烈的感情里走出来。 一切都从“脱轨”,回到了“正轨”。 程父安排他进公司,他进了。 让他学着接管程氏,他学了。 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个女孩,他不再提起,仿佛是真的放下。 至于是不是真的放下,或许可以从他头两年对程夫人近乎漠视的态度里,窥见答案。 他放不下的,所以无法原谅促成这一切的程夫人,母子关系坠至冰点。 “京宴没有再跟任何女孩交往,直到三年前,他把幼幼带回来。”那是程京宴时隔多年后,又带女孩回来。 因为忌惮当年的事,程父和程夫人虽然不是很满意一穷二白的林与幼,到底也没敢说什么。 程奶奶则是不同,她见过那个女孩,一眼就认出,林与幼就是当年那个女孩。 程迢迢打断:“您什么时候见过京宴那个女孩?” “他们一起过苦日子的时候,京宴是我亲孙子,我可没有他妈那么狠得下心。”程奶奶道,“我去巴黎看过他们,还找了借口,给了那个女孩一笔钱。” 程迢迢明白地点头:“难怪您第一次见到与幼,就那么喜欢她。” “幼幼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意外的,京宴没有认出她,则是因为,他当年看不见听不到,所以才连声音都认不出。” 程迢迢不解:“他们在一起有一年吧,就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吗?” 程奶奶点头,原本有的,但:“被他自己一把火烧了。” 程京宴放那个女孩自由后,就是要彻底断了那段情的,所以将他们的回忆毁了个彻底,一点念想都不给自己留下⑦。 “我是想着,他们当年那么痛苦,现在幼幼忘记,京宴也认不出她,他们从头来过,或许是好事。”反正他们又在一起了,那么提不提当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因此程奶奶才一直没有说穿,只是努力撮合他们,直到那一天,林与幼带着丢丢的照片来求她帮忙。 丢丢的长相,和程京宴小时候很像。 程京宴小时候养在程奶奶身边,她最熟悉他的模样,当场就确定,这不是林与幼的弟弟,就是林与幼和程京宴当年有的那个孩子! 孩子没有掉,怎么会这样⑧? 程奶奶至今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但她觉得,还有的是机会弄清楚,程京宴和林与幼已经领结婚证,再办一个婚礼,生米煮成熟饭,盖棺定论,再来慢慢查这件事也是得及的。 可谁能想到,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人。 程奶奶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不住地摇头叹息。 程迢迢第一次完整地听说这段故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本就是比较柔软感性的人,叹气的同时,也掉下了眼泪。 春姨递给她纸巾,程迢迢勉强提起一个笑:“当年,大家都以为,与幼的孩子已经没了,谁能想到,那个孩子非但生下来,还好好的活到了四岁呢? “说明老天爷还是保佑好人的,奶奶,别难过,没准这次又有奇迹呢?没准与幼和丢丢,哪天又会好好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呢?” 哪怕是有这个可能,可在他们好好出现之前,程京宴怕是好不了了。 他们都亲眼见过,五年前的程京宴,那个自闭抑郁的模样。 或许还有人记得,林景舟有给程京宴开吃播的习惯,就是源于那段时间程京宴厌食,什么都吃不下,越来越削瘦,林景舟为了鼓励他多吃点,才总是给他直播自己的一日三餐。 上次是程京宴主动放她走,所以调理调理还能好起来。 可是这次,他又该怎么调理呢? …… 程京宴做完手术,天刚好黑了。 医生说要等麻醉退了之后他才会醒,最快也要明天早上。 程斯以谢过医生,然后就和叶颂一起在病房守着程京宴。 他们两兄弟,说疏远倒也不那么疏远,比起那些勾心斗角恨不得你死我活的豪门兄弟,他们算是不错了。 但要说亲近,也绝对不亲近。 兄弟之间本就没有姐妹之间那么腻歪,何况他们还是同父异母,年纪又差不多,从小被各种比较,隐隐约约存在竞争,只能保持一个“相敬如宾”。 这还是程斯以第一次看到睡着的程京宴。 他守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程京宴悠悠转醒。 程斯以叫了医生过来,然后走到他床头:“京宴,看得到我吗?” 程京宴眼前模糊了一阵,慢慢恢复清明,看清了程斯以,他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他脸色本就苍白,这一冷,简直是冰雪的颜色。 程斯以莞尔:“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气我把与幼带出老宅,但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情况,妈把与幼打得有多惨,是与幼求我让我把她带走的。” 程京宴沙哑地开口:“你可以把她救出老宅,为什么送她离开沪城?” 程斯以纠正:“不是我要送她走,是她自己要走。” 程京宴扯了一下嘴角。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话里的尖锐却不容忽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么?” “我能打什么注意?”程斯以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