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气质淡漠,平时喜欢穿旗袍,今天也是一件深蓝色的宋锦旗袍,衣服上绣着杏叶,大方得体,手腕的玉镯和名贵的汝窑茶具相得映彰,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就像她说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工夫茶要‘高冲低斟’,所谓高冲,意思就是,注水的时候要离茶面一段距离,水要沿着盖碗边缘加入,不能从中间下水,那样会冲破茶胆,破坏茶叶的味道。” 程夫人边说边做,演示给林与幼看,茶叶慢慢舒展,释放出一股淡而悠长的香味,确实比林与幼泡的要好闻。 “对工夫茶来说,第一泡茶没冲好,之后的茶味都会受影响,看好,斟茶是这样做。”程夫人也是用拇指和食指端起盖碗,但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烫。 她先在茶盘上倒掉一点儿,然后再来回走过三个茶杯。 “这叫‘关公巡城’,斟茶要依次、轮转、注入茶杯,直到茶八分满为止,不能倒完一杯才去倒另一杯,那样出来的三杯茶颜色不均,不好看。当然,也不能倒太满,这是规矩,‘酒要满,茶要半’,懂了吗?” 林与幼看得很认真:“懂了,但您为什么不觉得烫呢?这有什么窍门吗?” 程夫人一派雍容:“没有什么窍门。” “所以您也觉得烫?只是您能忍住?”林与幼不禁疑问,“为什么不换成那种带把的茶壶?” 程夫人眼皮一抬,程迢迢忙按住林与幼,让她别说了,再说就冒犯了:“这是茶道。” 林与幼嘴上不敢说什么,心下还是忍不住腹诽,难怪说茶道和禅道,都能磨炼心性,她原本还不太理解,现在倒是懂了——就是都很“吃苦”。 程夫人端起一杯茶,在鼻尖嗅了嗅,抿了一小口,清且淡地开口:“你知道,太太们日常聚在一起,都会聊些什么?” 林与幼摇头。 程夫人将茶喝完,手中转着茶杯,慢声道:“会品着茶,聊聊山,谈谈水,话题递得差不多了,便让古董行的人,把新到的好东西拿来,那是名家字画,绝世珍品,不会在市面上流通,必须身份够格才看得到的东西,你必须要懂,别人问你的看法的时候,你一定要接上话。” 林与幼默了默,然后直白道:“我不懂古董,也不懂字画。” 程夫人蓦地将茶杯放下:“所以我早就说过,你不合适当程家三少夫人!”第148章很般配 林与幼抿住了唇。 程夫人毫不留情地批评道,“你连斟茶都不会,插花呢?点香呢?有底蕴的家族,还要过时年八节,你知道是哪八个节日吗?你懂祭祀规矩吗?这些你都不知道,你能帮到京宴什么?你配得上他吗?” 程迢迢立刻按住她的手:“妈,与幼和京宴的婚事是奶奶定下的,而且京宴也愿意,这些东西与幼都可以学,她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最重要的是京宴喜欢与幼,他之前一直说不会结婚,现在他为了与幼改变想法,我们应该替他高兴才是呀。” 程夫人抽回自己的手,冷着脸道:“他不可能不会结婚,他是程家三少爷,婚姻大事也是他的任务之一,现在不结,不代表以后不结,他就应该配更合适他的名门闺秀,而不是随便的一个女人!” 程夫人直接将对林与幼的不满摆在台面上,连最基本的表面功夫都不做,此情此景下,林与幼应该是难堪的。 新妇登门第一天,就被婆婆这样说,又怎么会不难堪? 程夫人手肘搁在红木凭几上,身体后靠,极有名门贵妇的压迫感。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不合适的儿媳妇,就绝对进不了程家的门,哪怕进了,我也有办法送走。无论是斯以迢迢还是京宴,都是我的孩子,他们的婚姻大事,必须我点头同意,否则想都休想。” 程迢迢微低下头,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斯以当年有个爱得想私奔的女孩,京宴也有个让他可以不要命的前任,但哪又如何?我说不准,他们就必须分开,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现在进了程家就有什么特别,我让你走,也只是举手之难。” 在这些警告之下,林与幼却反而一笑。 程夫人愠怒:“你笑什么?我说的话很可笑?” “我笑,如果您真的能让他听您的话,娶一个名门闺秀,程京宴也不会跟我在一起三年,现在还跟我结了婚。” 程夫人沉下脸。 林与幼不卑不亢:“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因着您是程京宴的母亲,所以您说的话我都听,但是不代表,什么羞辱我都要接受。” 程夫人冷笑:“只是这样的话,已经让你觉得是羞辱了?果然,越卑微的人越自卑,越敏感的人越容易感到冒犯。” 林与幼摇头:“每个人对是否感到冒犯的程度不一样,就像每个婆婆对儿媳妇的标准也不一样。” “您觉得会斟茶、插花、点香、礼仪周全的儿媳妇才是好儿媳妇,但我有个弟弟,所谓长姐如母,他将来要娶妻,我这个‘婆婆’,对好的‘儿媳妇’的看法是,只要是我弟弟喜欢的,两人真心对待对方,那她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好的‘儿媳妇’。” “所以您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儿媳妇,那只是您以为,不代表我真的不是,如果您坚持认为会那些才是好儿媳妇,我也可以去学,我去学也不是因为我要讨好您,这只是我身为晚辈,对您的尊重尊敬。” 程夫人眉头并未松开,只是这番话里,林与幼确实没给她留什么漏洞可以反驳。 程迢迢微微一笑,她喜欢林与幼身上无所畏惧的朝气,现在也是。 “另一个问题,我配不配得上程京宴?”林与幼不骄不矜地反问,“我哪里配不上他?” 程京宴走到茶室门口,听到的便是这一句。 “我承认程京宴很优秀,他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伯父和伯母才会对他寄予厚望,他是人中龙凤。” 这是林与幼第一次这么夸程京宴。 虽然她平时总是喊他“狗男人”,有时候还会气急败坏地骂他“王八蛋”,但能以那么年轻的资历,担任一家千亿级别的资本公司的总裁,他又怎么可能会差呢? 程夫人:“你既然知道他优秀,那你配得上他哪里?” “我14岁就被我所谓的父亲赶出家门,一个人生活,我伪造过年龄欺骗餐饮店的老板,在后厨洗菜洗碗赚生活费,也捡过街上别人丢弃的瓶子和纸箱卖废品赚钱,这些在伯母您眼里,可能有些不堪,但我,靠自己养活自己,我并不觉得丢脸。” 程夫人眼波微微一动,依旧没有说话。 “我还有很好的舞蹈天赋,杨琼主动收我为徒,如果不是许家陷害,我现在应该已经是很有名的芭蕾舞者。虽然跳不了舞,但我也没有一蹶不振,我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上了大学,学了设计,攒了一笔钱,跟朋友一起开了一间属于我们的工作室,至今也算小有名气。” 她话语温柔,却掷地有声。 “我跟他,是一样的优秀。” 程京宴垂下眼皮,看着地上大理石的裂纹,这是大自然的痕迹,虽然野蛮生长,却也如此美丽。 “至于别的方面嘛……” 林与幼眨了一下眼,“他长得很好,身材也很好,我一直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时间去锻炼的,居然有八块腹肌,比起他,我确实懒了一点,但我长得也不差吧,而且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我觉得我们很般配啊。” 程夫人问,你哪儿配得上程京宴? 林与幼说,我们很般配。 谁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可她就是能说得这样大方自然。 她说她不差,她说她足够匹配天之骄子的程京宴,她弯着嘴唇笑,眉眼张扬热烈,像火花一样,让这间看似古色古香,实际古板陈旧的茶室,都有了一抹夺目的亮光。 “……” 程夫人别开头,“你是我见过最会自吹自擂的人。” 但那语气,明显缓和了很多。 “我就当伯母是在夸我了。”林与幼端起茶杯一口喝了,润润说了这么多话的嗓子,“最后一个问题,我能不能给程京宴帮助?” “如果他需要我的帮助,只要他开口,我一定尽全力,但事实是,他非常优秀,根本用不到我,唔,如果您说的是事业层面的助力,那我再努力努力,努力变得更厉害一些,直到可以成为他的靠山。” 程京宴听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哼笑出声。第149章红盖头 成为他的靠山?亏她敢说。 她也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对程父说,林与幼不会吃苦头,看吧,没错吧,现在更像是程夫人在吃苦头。 程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不守礼法又招摇过市的女人,林与幼算是给她好好上了一课。 程京宴抬手敲门,打断三个女人的擂台。 “妈,姐,与幼,可以吃饭了。” 程夫人平静地起身,一语结束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那就都下楼了吧。” 程夫人走在最前面,程迢迢跟上,林与幼和程京宴在最后。 林与幼趁着没人注意,故意踩了程京宴一脚——混蛋,在门口听了那么久墙角,也不进来帮她! 程京宴淡淡勾唇,握住她的手。 林与幼莫名其妙被他亲妈刁难了一顿,有些不太痛快,想抽回自己的手,程京宴明明没有抓得很紧,还有闲情逸致把玩她的手指,可她就是抽不出来。 “……放开。”林与幼低声。 程京宴没理,林与幼屏气,干脆喊了一声:“迢迢姐,你下楼小心点,我扶你。” 程迢迢转身,程京宴不得不松开手,林与幼借机把手收回,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程迢迢。 程夫人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是说:“她自己扶着扶手。你扶着她,万一你摔了,岂不是连累她?” “……”好的吧。 下了楼,程奶奶已经在了,他看到林与幼,立刻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之后一整顿饭,也都是程奶奶在问林与幼喜欢什么样的婚礼?中式还是西式?想在国内办还是出国办?喜欢酒店还是教堂?草地还是沙滩? 这些林与幼都还没想好,磕磕巴巴地应着。 程奶奶还说,知道她和程京宴都忙,所以她决定亲自操办他们的婚礼,她只要把想要的风格和元素告诉她,她马上就带领八个婚庆团队,从头到尾,设计完毕,一定给她惊喜让她满意。 林与幼……林与幼接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聊到最后,程奶奶还不忘叮嘱林与幼,要着手设计她自己的婚纱了。 程父和程夫人几乎全程没有说话,程京宴和程迢迢偶尔接个话,基本上都是程奶奶在一头热,林与幼实在招架不住,饭吃完,喊了程迢迢出去散步消食,连忙撤离。 她们围着老宅走了一圈,走累了,便坐在池边聊天,程迢迢笑着说:“奶奶从第一次看到你,就说你会是她的孙媳,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这么高兴,妈都怕她血压高,吩咐了家庭医生待命。” 林与幼:“……” 可能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就是这么奇妙吧,林与幼真心觉得自己没对程奶奶有什么特殊表现,可程奶奶就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老宅非常大,甚至有一座苏式园林,柳树假山,盆栽景观,应有尽有,再配上十步一盏灯,哪怕是夜里,也是亮如白昼。 林与幼随手捡了几颗小石头在手里把玩:“所以二哥跟许枝梨的婚事,真的就这么退了?” “前几天爸亲自去许家退的。”程迢迢点了点她的额头,“程家最重颜面,你这口气,出得太狠了。” 林与幼弯唇,坏得坦坦荡荡:“我以为只能拖延婚礼,还想好了下一步要怎么做,才能继续破坏她的婚事呢。” 总之她绝对不会让许枝梨进程家的门! “奶奶一力保你,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也不要再提,只不过,与幼,”程迢迢真心劝告,“以前你无拘无束,怎样都行,但是以后,你是程家的儿媳妇,要谨言慎行,不能任性妄为,程家有规矩,犯错是要受罚的。” 林与幼“哦”了一声,其实没太往心里去,随手将手里的石子朝远处的水面射去,石子在湖面跳了两下,激起两道小水花。 这一手让程迢迢这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惊到了:“你还会打水漂?” 林与幼眨眼,故意说:“不会吧,难道还有人不会打水漂?” 程迢迢掐她的脸:“小幼幼,你怎么那么欠?”她虽然不会,但她可以喊保镖,“周征,你也给她露一手。” 她的保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程迢迢一喊,他便上前,在地上捡了一颗石子,朝着湖面远远射过去,石子在水面连续弹了三下,打出三个水花。 这回轮到程迢迢说:“不会吧,难道还有人打水漂只能打两个?” “……”林与幼确实只能打两个,她手里把玩着石子,灵机一动,“我还能抛接石子,就像这样,看,一下接五个。” 抛接考验的是反应能力,程迢迢又喊:“周征。” 周征单膝蹲下身,捡了六颗石子,轻轻松松地抛起、接住,林与幼升级“战火”,抛起四颗,捡起地上的一颗,再接住四颗。 程迢迢甚至看不懂是怎么操作,但她可以喊:“周征。” 周征什么都会,抛起五颗,捡起地上两颗,再接住五颗,轻松碾压。 林与幼:“……” 林与幼不服:“你干嘛老是喊周征?我是跟他比的吗?” 程迢迢笑得不行,靠在保镖肩上:“你也可以喊京宴。” 林与幼扭头看了一眼那边走过来的男人,翻白眼:“我喊他来送人头吗?” 宴总看起来是会玩这种田间游戏的人吗? 保镖低头,轻轻扶了一下程迢迢,程迢迢这才意识到,刚才玩得太开心,不自觉就靠到他身上。 她连忙拉开距离,好在林与幼此刻的注意并没有在他们身上。 程京宴是来替程奶奶喊她们回去喝茶的。 程迢迢和保镖走在前面,林与幼跟程京宴并肩走在后面,程京宴侧头看她:“你想办中式婚礼还是西式婚礼?刚才奶奶问你,你也没有回答。” “我之前没想过这个。”林与幼背着手走着,“宴总喜欢中式还是西式?” 程京宴的脚步忽然停下来,想起五年前的枝枝,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的字。 ——我们成亲吧。 ——我想盖红盖头。 林与幼回头:“宴总?” 程京宴垂眸,重新迈开脚步:“中式。” 林与幼想了想,也行:“那就跟奶奶说办中式婚礼。” 她本来也比较想办中式,她喜欢传统婚礼里,掀盖头的那个流程。第150章用完了 茶过几巡,时间也走到深夜,老人家熬不住夜,程奶奶早就回自己的小楼休息,林与幼和程京宴也准备回了。 林与幼环视一圈,没在一楼看到程夫人,想着她应该在楼上,基于礼貌,她对程父说:“伯父,我想上楼跟伯母告个辞。” 程父点头。 林与幼便上楼,走到半掩着的茶室门口,听到里面传出程迢迢低低的声音:“……妈,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程夫人淡淡道:“你今天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猜你就是有话想跟我说,忍到了现在,有话就说吧。” “我……想跟宋敬轩离婚。” 林与幼一愣。 下一秒,茶室响起茶杯被重重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程夫人含怒的声音同时响起:“斯以的婚事不顺,京宴又给我娶了那样一个妻子,我已经够烦恼了,现在连你都不让我省心了是吗!” 程迢迢:“我不是临时起意,从五年前我就跟您提过我想跟宋敬轩离婚,是您不肯……” 程夫人于是反问:“那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肯吗?” “我知道。”程迢迢苦笑,“因为我们家跟宋家是联姻关系,彼此离不开,您不许我破坏两家的合作。” 程夫人说:“既然你懂得这个道理,就不该提起这件事!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怀了宋家的孩子,离了婚,外人会怎么揣测我们两家?” 程迢迢哽咽:“可是我真的不爱宋敬轩。” “重要吗?”程夫人凉薄反问,“你觉得个人感情比整个家族更重要?” “……”程迢迢说不出话,林与幼听到她委屈的抽咽声,心情很复杂。 程夫人语气缓了一点:“迢迢,你从小到大,都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程家的规矩你清楚,你想离婚,恐怕老太太都不会同意,更不要说其他人,你又何苦与全家作对呢?” 程夫人起身走到程迢迢的身边,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柔声说,“过日子就是一天天过着就过去,如果你真的忍受不了他,就多回家看看爸妈。” “……” 林与幼听到这里就没有再听下去。 她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插不了嘴,也没资格插嘴,转身时,看到程迢迢那个保镖,他应该没有听到茶室里的对话,但林与幼莫名觉得,他应该猜得到她们谈什么,刚毅的脸上有些晦暗不明。 林与幼下了楼,对程父说:“伯母在跟迢迢姐说话,我就没进去打扰她们。伯父,您回头帮我们跟伯母说一声吧。” 程父说了好:“没事,你们去吧,路上小心。” 林与幼便跟着程京宴离开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