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姝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 她看得出公仪仇是?因为谷雨不听吩咐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会说“早日离开去嫁人”这种怪话。 莫非是?谷雨心仪他惹了他不高兴,他才把?谷雨扔到自己身边来伺候的么? 公仪仇一眼便瞧出她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烦躁,冷脸道:“少操闲心,日后会让你见的。” 萧景姝装作没看出他因被自己窥破私事而恼羞成?怒了,乖乖应了声“是?”。 待公仪仇离去后,萧景姝借口要?歇息,把?谷雨也支了出去,而后便压低了嗓音用气声唤道:“乌梢,乌梢。” 床榻内侧的被褥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包,乌梢“呲溜”一下钻了出来,对着萧景姝翘了翘尾巴。 萧景姝长长舒了口气,用裹着细麻布的手蹭了蹭它。 总算是?平安无事熬过这一关了。 …… 苗疆。 萧不言只身涉过了一片沼泽。 因为瘴气四散,毒虫蔓延,他并没有带下属一同前往。 只是?这一路行来时,却并没有什么蛇虫毒蚁近身,似是?在畏惧什么。 眼前雾气散尽,视野豁然开朗。 萧不言先是?看到了一株遮天蔽日的巨树,村寨则散落四周。寨中?人衣着不算繁复,用色却极其大胆。 这便是?统领苗疆的巫族族地。 突然出现的生面?孔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和警醒,他们慢慢围了过来,不过并未冒进。 萧不言没有在意他们手中?泛着乌色的弓弩、御蛇的竹笛以及装着蛊虫的瓦罐,只一一扫过他们的打扮——真的很难看出哪个是?主事的。 行路时不免与一些寻常苗疆人打交道,萧不言已经学会了些苗语,颇为生涩地问:“有会说中?原话的么?” 四周这些巫族人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了人群后方。拦在前方的人散开,走出个十二三岁戴着银锁的少女,肤色明显比其余人白?皙一些:“……我会。你是?谁?来做什么?” 已经有人跑去大寨的方向找大巫了,同这个看起来容易套话的少女言谈的时间并不多?。 萧不言言简意赅说了声“找人”,便解开了绑在刀鞘上的画像:“巫族有这两个人么?” 他询问的姿态也带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那少女根本没反问一句“你找人做什么”,便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他展开的画像。 在看清画中?人的面?容后,她拧起了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人群中?有几人露出了和她差不多?的神色,有个人应当?是?想起了画中?人是?谁,目露恍然。 ——看来他们认识巫婴。萧不言没等?面?前的少女回答,又亮出了“乌皎”的画像:“这个呢?” 这下所有人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茫然。 萧不言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一道懒洋洋的、官话很是?像样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是?族中?哪个姑娘跑出去骗财骗色了么?竟被人找上门?来。” 来人个子在一众稍显矮小的巫族人中?显得鹤立鸡群,粗黑的发编成?了垂在肩头?的小辫,戴了条一指宽的抹额。明明天气已经偏凉了,却穿了无袖的衣裳,胳膊上箍着银质的臂钏,以及一条银白?色的小蛇。 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对他垂首见礼。巫绪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萧不言手中?的画像与在他身后三尺盘桓却不敢靠近的蛊虫。 他的目光闪了闪,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风尘不损其质的男人,心中?警惕愈发凝重:“你是?谁?” 虽不清楚巫绪是?否认得,萧不言还是?亮出了独属于一品侯的金印:“定安,萧不言。” ……听着怪熟悉的,不过巫绪还是?没有想起来是?谁。 苗疆之外的人,身份再高又和他有什么干系? 反而是?那个戴银锁的少女恍然地“哦”了一声,晃着巫绪的胳膊道:“前两年看邸报时见过的,就?是?中?原打仗最厉害的那个。” “打仗”两个字将巫绪的警惕心拉到了最高,不过他面?上还算说得过去:“我们这里?没有侯爷要?找的人,侯爷可以走了——苗疆不欢迎外人。” “不急。”萧不言卷起了两张画像,“本侯此行前来,还想讨教一下巫族的易容之术。” 他看向面?色骤然难看的巫绪,淡淡道:“且我为大晋公侯,苗疆为大晋属地,怎么能算外人?” 既然不是?外人。 那他们的不传之术对他而言也不能算秘密。第47章意求娶“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金陵城现在可谓是风声鹤唳。 中和帝已经昏迷有一段时日了,大多人都觉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给气晕的?。 皇帝昏迷不醒,战事的?处置权更加“名副其实”地落回了政事堂手里。或者说,落到了刘忠嗣手里。 刘忠嗣做出了所有人都猜测得到的?回击——斥责剑南与西?北无命动兵等同谋反,而后反击了回去。 只是这反击并不顺利。西?北将士勇猛世人皆知,只是没?想到剑南的?兵也这么能打。 不过月余,山南西?道便被吞了大半。刘忠嗣头疼得很?,恨不得亲自披甲上阵把?丢了的?地方?打回来。 然而他年纪太大了,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做些别的?事,譬如同掺合进来的?萧不言好好谈一谈。 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思来想去,朝中最有可能知晓萧不言去向?的?竟是卫觊。 面对刘忠嗣的?询问,卫觊坦坦荡荡地撒着谎:“学生并不知情……许是在什么地方?哀悼他的?未婚妻子罢。” 刘忠嗣眉头紧皱,又?问了句中和帝如何了方?才离去。 卫觊叹了一口气,心道,我也盼着他赶快回来啊。 真?没?想到萧不言竟会去苗疆那种鬼地方?——人最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他不在,许多事自己都不敢继续做啊。 这些时日中和帝昏迷不醒,刘忠嗣的?精力又?被战事分散,卫觊便私下做了不少事。 除去几个藏得太好的?,他将宗室里能控制的?人全?都控制了。那几个找不着的?也大致摸出了在哪方?势力手中。 心怀鬼胎的?人,实在是多。没?有萧不言坐镇,他都不敢让中和帝去死?。 七娘给的?药实在是顶了大用,既让陛下昏睡了过去,又?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明明就自己偷偷学了几年毒术,医术学的?时山与沼泽外翘首以盼,数着日子等萧不言回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找周围粗懂些苗语的?老乡学话,打算三日内萧不言再不出来便去寻他。 三日后,田柒背了一包袱药,赴死?一般踏进了山路,不过两个时辰便遇上了返程的?萧不言。 他大喜过望,在看?清萧不言泛青的?唇色后又?转喜为忧:“先去附近的?村子里……辛节帅派了个颇通解毒的?大夫过来!” 太女卫专司医毒的?“鹊”部?数年前便与苗疆有过些许往来,又?在萧景姝那里得了巫兰大巫的?毕生心血,的?确比寻常大夫更通解毒之法。 不过越是精通,越懂得苗疆蛊毒之术的?可怕。鹊部?首座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只剩半口气的?萧不言,没?想到他竟还能自己走回来。 脉象也颇为奇特……像是原先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因?此百毒不侵。而后药效散尽了,那些浮于表面杂七杂八的?毒才涌进身体里来。 “想来是小乌以往给你用过什么药,你中毒并不深。”鹊部?首座写了个方?子,“忌大喜大悲,动情动欲,照着这个方?子服药就行,自己觉得身子无碍了便可停了。” 田柒觉得她不负责任,不可置信道:“这还中毒不深么?君侯的?脸都快白成纸扎的?了!” 鹊部?首座并不理睬他,只边收拾药箱边叮嘱萧不言:“虽说中毒不算深,但像你如今这样一直一口气儿憋在心里,那定然会伤身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 萧不言闭上眼睛,没?有应下,也没?有反驳。 中毒不深……应当得益于那一次皎皎给他下毒套话。他神智清醒之后,发现指尖有两个极其微小的?蛇牙留下的?伤痕。 蛊王总是有些神异之处的?。 彼时她还那么鲜活地被他拥在怀抱中,他仍能回忆起她肌肤上的?温度,可如今却只能听旁人劝自己人死不能复生。 他比谁都更能懂得人死?不能复生。 可是,人真?的?,死了么…… 其实除去最初看?出皎皎将脸涂黄了之外,他看?不出她有没有易容。硬要说哪里不对的?话,就是她的?肌理过分细腻,面上连细小的绒毛都几乎看?不见?。 他只是在想,倘若她只是假死?脱身的?话,会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加之对苗疆的?易容之术略有耳闻,便下意识想到了她或许会此术。 易容术算是苗疆的?不传之秘了,巫绪自然不肯让他看?,可威逼利诱之下,到底还是看?了一些。 做工精巧的?面具严丝合缝贴在脸上,的?确能瞒天过海,可到底有些僵硬,不如没?戴面具显得自然。 或许皎皎真?的?会易容,或许她真?的?凭此骗过了所有人离开了。可是他却无从考证,毕竟他没?有亲眼看?到前因?后果。 他只能粗浅推断,平日里皎皎在他面前用的应当就是真容。 可为何苗疆这些人认得出巫婴,认不出皎皎?是她长大了之后模样变化太大么? ——总不可能说皎皎不是苗疆人,不然乌梢的?来源说不通。 于是萧不言又?开始从她并不和睦的?母女关?系开始查,仍旧查不出什么。 没?有什么缘由,实在是巫族的?风气太过混乱开放了。因?为体质缘故,巫族的?女子并不怎么因?生育受苦,一个女主人生了好几个不同父亲孩子的?家庭屡见?不鲜。因?为父亲不得喜爱了而被母亲及兄弟姐妹排斥的?孩子并不少见?。 他又?想查一查几年前大乱时逃出苗疆的?巫族人都有谁——这个更难了,本就忍无可忍的?巫绪终于和他翻脸了。 巫绪看?着怎么也毒不倒怎么也打不过的?萧不言,在心中怒骂巫婴离开了这么多年还不让他安生。 ——还有她那条伴生蛊王!怎么就这么强!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运气! 巫绪知道萧不言是要找自己神秘失踪的?未婚妻子,却并不清楚是指的?是巫婴还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同巫婴结过仇,怕被报复才容忍这个不好惹的?大晋侯爷在苗疆撒野,可又?不是泥捏的?! 在察觉到萧不言面色隐约变得发青之后,巫绪满怀恶意地笑了笑。 纵然你被蛊王眷顾过能够百毒不侵,可终究只是暂时的?。 在这四处都是毒的?地方?,你还能待上多久? “侯爷还是赶快走罢,我们苗疆可担不起您死?在这里的?重罪。”巫绪的?语气带着几分傲慢与讥讽,“至于你失踪的?未婚妻么……我倒有一个主意。” 他走到那株遮天蔽日的?巨树下,极其灵巧地跳上了树,轻柔地摘下一片树叶。 “倘若你有自己未婚妻的?头发,便连同自己的?一起用神树的?叶柄绑起来,在子夜之交用合欢点燃。” 巫绪说着族中流传已久的?、只有小孩子才会信的?传说:“而后无论对方?是生是死?,神都会把?她带到你面前。” 无稽之谈。 巫蛊之术。 萧不言最终还是走进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山庄鬼宅——这个庄子已经被他买下来了。 不知是不是怕触景伤情,巫婴已经不在此处居住了。 已经到了初冬时节,除去零星几株常青地花草药材,院中其余草木已尽数衰败。 萧不言踏进了正堂。墙边仍摆着那座千金难买的?根雕,博古架上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也并未被拿走,只是落了一层浅浅的?灰。 好似这里的?主人只是出门了几日一般。 他的?目光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逡巡了一圈,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又?来到了卧房。 房里有一张低矮的?书?案,堆着他以往命田柒找来的?医书?。梳妆台上放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妆奁里是成色算不上上佳却胜在灵巧的?首饰。 最格格不入的?是一枚粗陶的?鹰哨,连系着的?挂绳都没?换过,还是他取下来时的?模样。 萧不言突兀地想起,自己上次离开后,她不过也就写了一封信。 ……昙花已败,思君甚矣。 他抵唇轻咳了两声,重新将那枚鹰哨戴回了脖子上,在银篦上找到了两根乌发。 可两根未免太少,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床榻之上。 被褥叠得并不齐整,反而卷成了圆滚滚的?一条,偎了两个靠枕,依上去时应当很?舒服。 而床头的?软枕边上,放着一只葫芦埙。 放在这样近身的?地方?,可见?确实喜欢。 只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儿罢了,有什么值得宝贝的??不过是没?过过几天自在的?日子,见?什么都新奇,见?到一朵长得奇形怪状的?花都能自顾自乐上好久。 世上还有那么多她没?见?识过的?东西?呢。 心思浮动间,喉咙里血气上涌。萧不言扶着床架,猛地呕出一口泛黑的?毒血来! 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熨帖心肠的?人,怎么就弃他远去了呢?? 她的?死?讯或许是假的?,可他被她抛弃了却是千真?万确。 …… 萧景姝的?病,养得并不是很?舒心。 虽说谷雨没?使什么伎俩为难她,但也不多搭理她,将大面上的?功夫做足后便如影子般沉默在角落里监视她。 而她如今又?算是内院女子,根本不可能见?到几个人。就连钟越,都是隔上两三日他主动现身才能见?上一面。 倘若没?有乌梢相伴,我能活生生被闷死?在这里。萧景姝这般想着,又?将手交叠进衣袖,不知第多少次用小指勾了勾乌梢的?尾巴。 乌梢被她骚扰烦了,又?不能正大光明出来,回应得极为敷衍。 萧景姝便悻悻收回手,只开了一丝窗子瞧屋外。 她用的?药狠且足,如今身体还是孱弱并将持续弱个小半年,连乌梢的?反哺都显得没?用,活得也比以往仔细了许多,窗都不敢开大吹风。 ——仍旧没?什么好看?的?,光秃秃的?院子丑得要命。 萧景姝不喜冬日。 冬日里公仪仇总是腿疼,于是她挨的?冷眼与挤兑也更多些。且冬日草木零落一片死?气沉沉,天也总是灰扑扑的?,让人看?了心里只余空寂。 于是再见?着钟越时,她含蓄地说了一句病中毫无生机,想看?些花儿草儿解闷。 次日便有一张单子送到了手上,都是萧家在暖阁里养的?花草,大家族在冬日里也不会缺了这些东西?。 萧景姝勾了几盆,看?到屋子里多了些绿意总算展颜,想到能用这些东西?弄出点防身的?小毒来更是满意。 屋子里的?花草换了几轮后,她已经弄出了些无伤大雅的?毒,身子也养到能见?风了。 弄了这么一出,不去见?见?在内院里主事的?萧二夫人似乎说不过去,何况她也的?确想出去走走。 于是在征得钟越同意后,萧景姝又?去拜会了萧二夫人,也便是如今自己名义上的?二婶一次。 萧氏七娘这个假身份放在萧家其实显得有些尴尬。她的?“生父”萧成安远在金陵为官且不喜她;“生母”——鬼知道公仪仇什么时候安排的?——更是早早去世。若不是生了场病不适宜在山中将养,怕是所有萧氏族人都见?不到她。 萧二夫人管着萧氏这么一个大族的?中馈,向?来思密周全?,只叫了自己面善的?儿媳与家中十岁出头的?九娘作?陪,唯恐吓到这个没?怎么见?过人的?七娘。 这一见?面,七娘吓没?吓到不知道,萧二夫人几人却着实惊到了,待萧景姝都离开后才勉强缓过神来。 “长成这样一副神妃仙子的?样貌,生母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难怪当年……”萧二夫人扼腕道,“若是这些年养在家中,定然早就芳名远播了!” 这样一个女儿放在家中,得是多么添彩的?事! 也不知书?读的?怎样,又?会些什么……这些年他们宅子里顶多送些吃穿用度过去,教书?的?先生都是金陵那边的?大哥直接送来的?…… 这样一想,大哥也不算全?然不重视这个当年并不想要的?女儿。 萧二夫人想到萧景姝的?样貌,又?想到如今乱七八糟的?天下局势,心跳的?快了一些。 ——自当年大郎出生惹了先帝不快,大嫂后续又?出了事后,他们萧氏也不怎么得宠了!倘若七娘……那萧氏重回顶峰指日可待啊! 怀着某种隐秘的?期盼,萧二夫人不时在萧二老爷面前念叨一句七娘如何如何。 七娘长得真?好……七娘身边伺候的?人虽少,但瞧着有些不凡……七娘到了婚配的?年龄了……金陵有没?有来消息,大哥说要怎么安置七娘了么,总不能再送回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