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俱开着?,框出院中已有零落之相的草木,她便提笔在信中写“中秋将至,草木渐衰”。 有脚步声传来,她抬眼望向门外,是卫觊。 他穿了件玄色蛟龙纹的披风,显得人?都庄重了不少,踏入房门时?卷来了秋日?的肃杀气,也不避嫌,就径直站在萧景姝身后瞧她在写什么。 萧景姝落下了最后几个字。 昙花已败,思君甚矣。 身后的卫觊见状发?出几声嗤笑,萧景姝却并没有生?气,只慢慢吹干笔墨将信卷了起来:“你来做什么?有什么要?紧事?” “明日?朝廷来使就要?到了。”这事的确紧急,因此卫觊也毫不拖泥带水,“使团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有意思,你明日?可以在芳茗居的厢房里?看一看。” 这几日?虽同她说了不少金陵官吏的行事,可还是远远不够,须得她自己看出来的东西才?最好用。 卫觊又同她说了几句正事,坐都没坐便离开了——他还有得忙。 在走出山庄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苍鹰振翅声。 是西北驯养的信鹰啊。 那?句“思君甚矣”浮现?在脑海中,卫觊心道,我可没看出她哪里?“思君”了。 萧不言可真是可怜,好不容易动了点凡念,结果栽到了这么个小骗子身上。 …… 次日?,萧景姝早早便去了芳茗居的厢房。 卫觊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包下的这个厢房视野也好,正对着?城门所在的大路。路两侧已驻了卫兵,不少好事的百姓围在四周,打算看一看天使的仪仗。 毕竟剑南这块地方,已经二十余年未曾有过朝廷来使了。 不知怎的,萧景姝一直有些心烦意乱,甚至在出门前有备无患地带了不少东西。 用来消磨时?间的大帝手记摊开摆在一旁,她却一直读不进去,时?不时?便看一眼窗外,或遥遥望一眼节帅府与城门口。 往来的人?中有不少节帅府里?的熟面孔,萧景姝偎在窗前,分神想,阿婴如今应当陪同老师和?大娘二娘她们?一同在城门侯着?罢。 今日?要?到的都是刘忠嗣一党的人?,应当没有安好心的,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远处的城门传来了动静,街上围观的百姓也有些喧闹起来了。 萧景姝下意识扫了被卫兵拦在路两侧的百姓一眼,目光倏然一凝。 玉容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时?候节帅府里?的人?绝不会放她出来,她那?张脸可不能被今日?的那?些来使瞧见——节帅府里?是不是出事了? 从城门处传来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应当是来使的仪仗到了。萧景姝来不及多想,拎起裙角急匆匆跑下了楼,挤到了玉容儿身边,还不忘做出偶遇的假象:“容儿,你也来看天使的仪仗?” 原本有些神思不属的玉容儿在瞧见萧景姝的一瞬眼睛亮了亮:“是呀,我来看看热闹散散心……我还以为皎皎你与节帅她们?一同去城门前迎天使了呢!” 萧景姝并没有解释,只对她笑了笑:“你同我来,在这边厢房里?看得更远些。” 许是她的态度太不容置喙,又或许是她拉着?玉容儿走得太急,在进入厢房后,玉容儿的面上浮现?出了忐忑之色,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皎皎。”她低声问,“我……我是不是不该出来?” 萧景姝的心揪了一下。 玉容儿并不是个蠢人?,或许已然从节帅府对整个百戏班子、乃至自己及其他人?对她过分在意的态度上发?觉了什么不对,只是她知道的太少,猜不到真相。 果不其然,她听?见玉容儿讷讷道:“只有你待我好时?,我只觉自己走了大运遇上了好人?,可这些日?子历阳郡王……” 顿了顿,她继续道,“历阳郡王也总是在听?戏时?打量我,给我的赏钱也格外多……是我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 总不可能是历阳郡王看上她了。 萧景姝如今急切地想知道节帅府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百戏班子的班主李顺有没有什么动作,便问玉容儿:“你信我么?” 玉容儿被她问得提起了心:“我……我自然是信的……” 萧景姝关上了窗子:“好,那?你就暂且先听?我的。” 她从今晨备下的物什里摸出了两只竹筒,抽出了里?面早就做好应急的面具,一张是玉容儿的脸,一张是“乌皎”的脸。 那?面具展开后同一张人?皮也差不多,直接将玉容儿惊在了原地。萧景姝把她按在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又取出一个装着?膏体的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在掌心涂匀拍在了玉容儿脸上。 “你就待在这个厢房里?,坐在窗边看仪仗就好。”萧景姝将面具贴在了玉容儿脸上,嘱咐道,“我扮成?你的模样回节帅府一趟,等回来后告诉你为何这样做。” 面具实?在比不了直接在脸上易容服帖真切,不过如今也没有那?个易容的功夫了。得了玉容儿的回应,萧景姝便推开她,自己坐在了梳妆台前。 玉容儿心里?慌乱极了,不过还是勉强维持着镇定问萧景姝:“皎皎,我们?用不用换一换衣裳?” 街上的响动越来越大,已经隐隐可以听?到马蹄声了。萧景姝将面具贴在了本就易了容的脸上,含糊道:“不换了,还好我们?穿得都不算惹眼。” 她要?赶紧去一趟节帅府。 玉容儿呆呆应了,还牢记着?萧景姝方才?的嘱咐,便坐到窗边推开了窗。 来使的仪仗已经到了楼下,华盖飞扬兵马矫健。嘈杂声扑进厢房里?,贴好面具的萧景姝转过身,下意识看了窗外一眼。 与此同时?,一行人?中的某个人?如有所感地忘了过来。 于?是萧景姝对上了那?人?的眼睛——一双冷漠的、毫无情绪的、属于?死士的眼睛。 而后这双眼睛微微凝神,似乎是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他看到了自己这张属于?玉容儿的脸! 萧景姝心头悚然一惊,而后大声对窗边的玉容儿道:“趴下!!!” 在出声提醒的一瞬,她自己踉跄着?向一旁一滚,随后一支羽箭死死钉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 长街上,仪仗最前头的辛随与卫觊骤然回首! 那?支箭太猛、太快,以至于?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射出。在死士的第二支箭搭上弓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发?出惊恐的尖叫。 路两侧的百姓顷刻间便乱了起来,又被驻守的卫兵压了下去。辛随的佩剑与卫觊的折扇几乎同时?掷向了那?死士,可终究没有箭快! 厢房里?的萧景姝已经听?到了第二支箭的破空声,继续向旁边躲开。 “噗嗤”! 箭矢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萧景姝惊恐地睁开双眼。 玉容儿趴在她身前,后心扎着?一支羽箭,口中呛出了一口血。 她眼中带着?纯粹的茫然。 “是有人?……有人?要?杀我……” 可是,为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戏子呀。 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皎皎。 大片大片的血迹在萧景姝眼前晕开,她手抖得厉害,苍白着?脸去捂玉容儿的伤口:“不是……他们?不是要?杀你……” 你只是一个毫不知情的、被无辜牵扯到这乱局里?的人?而已。 外面的街道上,放箭的死士已经被拿下,臂膀上是辛随的佩剑擦出的伤口。 周围乱成?一片,木在辛英身旁的巫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皎皎……” 她前面不远处的辛随面色难看极了:“你说谁?” 巫婴已经来不及解释了,踩着?马匹与人?的肩膀飞身跃进了厢房,辛随紧跟其后。 在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时?,两人?眼前俱是一黑,不过很快看出身形的不对。 辛随当机立断转身关上了窗户。 巫婴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抱着?顶着?玉容儿面孔的萧景姝不住发?抖。辛随则很快反应过来,看向地上了无生?气的人?:“玉容儿?” 电光火石之间,她便明白府中出了事。 与此同时?,萧景姝陡然唤道:“老师!” 明明她戴着?面具,可辛随却依旧看出萧景姝的神色有多么难看。她听?见自己这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学?生?颤声说:“您就当今日?死在这里?的是我……” 在听?见这句话的顷刻间,辛随便已经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她摘下了自己的腰牌扔给萧景姝:“如今剑南戒严,你拿着?这个才?能走出去。” 萧景姝并没有接住那?块腰牌,又抓了两下才?将其抓在手中。她飞快拽下了颈间的鹰哨,颤抖着?用手指沾了沾方才?混乱中洒在地上的药水。 这一点根本不够卸下面具和?脸上的易容,不过却足够她此时?用了。萧景姝将那?一点药水胡乱抹在了脸上,重重握了一下巫婴的手告别,而后看向了辛随。 “老师。”萧景姝戴上了帷帽,哽咽道,“再会。” 芳茗居一楼里?已经涌进了不少人?,萧景姝对一个面熟的太女卫亮了腰牌,很快便被带着?避开了人?群,赶回节帅府。 儿辛随也走出了二楼的厢房,俯视着?楼下的朝廷来使,面色森寒。 “先是给剑南泼脏水,又当街射杀我的学?生?。”她一字一顿,缓缓逼问,“刘忠嗣,是要?逼我们?剑南造陛下的反么??!”第42章起刀兵去看看,他的皎皎到底怎么了!…… 四周弥漫着浅浅的焦糊味儿,半空之中,灰色的烟尘还在上升。 跟着萧景姝一同回到节帅府的太女卫随手抓了个脚步匆匆的侍女问?:“出什么事了?” “是百戏班子住的那一片儿!”侍女快言快语,“他们的物什太多,不知谁把戏服与喷火用的东西放一块儿了!” 萧景姝额角一条,急声问?:“班主露过面没有?” 侍女愣了一下:“好像确实没看着……” 萧景姝抬了抬手,示意太女卫无需再跟着自己了。 她将节帅府摸得?极透,轻车熟路绕过救火的人群来到了班主李顺的屋子,在心中祈祷自己的动作?足够快。 乌梢已经从萧景姝的手腕爬到了肘部,紧紧箍着她,让她在无措中觉出些?可依靠的意味。萧景姝刻意放乱了脚步,加重了喘息,伸手推开了房门。 方?才在生死之间历练过的直觉再次给了她警告,只是这次她强忍住本能没有躲。剑风击落了帷帽,露出属于玉容儿的脸,她听到屋中人泄了一丝气息。 不过很快那人便察觉到她并非玉容儿,于是阴沉着脸露了面,剑锋架在了她的脖颈间:“你是谁?” 萧景姝身?子有些?发颤,对着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李顺语无伦次道:“不是……不是你让我来的么……怎么会不认识我……” 李顺眼底露出一点狐疑来,却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那个纸条,缓缓问?:“你认不认识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那不就是先生么!是公仪仇啊!”萧景姝看着快要哭出来了,对着他亮了亮握在手中的腰牌,“我从太女卫手里拿到了这个,如今外面正?乱着,你赶紧带我逃出去找先生……” 李顺依旧紧紧盯着她,剑却一寸寸收了回来。他靠近了萧景姝,似乎想?要拿走她手里的腰牌。 萧景姝伸手递给他。 谁料下一瞬,他却猛地抬起手,狠狠劈到了萧景姝的后颈上! ——他爷爷的,至于下手这么重么! 在晕过去的那一刹,萧景姝竭力动了动手肘。 乌梢,你可一定要藏好啊! …… 萧景姝再醒来时,是被呛醒的。 她一睁开眼,便瞧见?胡子拉碴的李顺掰着自己的下巴给自己灌粥。 怕是再晚醒一会儿,自己就要被噎死了。 萧景姝费劲儿地将口中的白粥咽进去,抹了一把唇角,带着脸上的面具动了动,不过却没到掉下来的程度。 是离开前沾的那一点药水起了作?用,不然这面具是怎么也不会掉的。 再过些?时日,脸上的易容就会和这张面具融为一体,到时候也该掉下来了。 李顺瞥了一眼她的脸,皱眉道:“这就是传说中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你就不能把它揭了?”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有些?闹心。 萧景姝敛目低眉:“……我的真容怕是有些?惹眼,不适合赶路。” 嗓音微哑,与先前的声音有了些?许不同。 是用的药起作?用了,她正?在慢慢变成与“乌皎”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李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扔给她一套粗布衣服:“你自己收拾收拾,休整一晚,明日继续赶路。” 屋里已经备好了热水,他做事倒是极为妥帖。房门“吱呀”一声关上,萧景姝的衣襟动了动,随后钻出个指肚大小的黑脑袋。 她没有出声,只将小指递到了乌梢齿见?。 …… 山南西道以北,凤翔。 虽说萧不言名义上只领三镇,可西北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防御史?却几乎都与他交好,是以才有“得?萧不言者得?西北”的说法。 原因么,便是他们大多一同上过战场。只要见?过战场上的萧不言,便很难不被他折服。 凤翔节度使?便是其中一位。 他领的方?镇不大,戍边任务也不重,日子过得?极其安逸,已然长成了一个心宽体胖的弥勒佛模样。 可自从前些?时日知晓萧不言要在他这里驻兵打?山南西道后,他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自家人打?自家人,这是要造反啊!!! 短短几日,凤翔节度使?瘦了十斤,对着前来交涉的周武一哭二?闹三上吊,态度极其坚决——见?不到萧不言本人,他是不会同意萧不言的兵踏进自己的方?镇一步的! 这样翘首以盼了几日,他终于等来了萧不言。原本还想?细细问?问?缘由,可被淡淡看了一眼后,便一句话没说直接将指挥大权奉上了。 萧不言并没有歇息的空闲,刚到凤翔便开始写折子,调兵调粮,又将军中所有将领召来帐中,在沙盘之上告诉他们日后可能会用到的打?法。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话依旧不多,但却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几乎没有将领能全然跟上他的想?法,他们也习惯了跟不上,只是尽可能多地记下,事后与同僚们多探讨探讨就能明白了。 萧不言接连熬了几日,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些?许疲倦来,边听下属们吵嘴边心不在焉地在心里数日子。 若鹰非得?快一些?,今日就该收到信了。 果不其然,晚膳时他便在田柒手中拿到了信。 依旧不长,可言辞却甜蜜极了,饶是知道信上是夸张之语,萧不言唇角还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种?话她也只会在信里写一写,亲口说是不可能的,所以实在是珍贵。萧不言将信收好,问?田柒:“镯子打?好了么?” 田柒嘿嘿一笑,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侯府里的人刚送来的,您瞧瞧怎么样?” 盒子里是一枚乌黑的手镯,小指粗细,雕成蛇的模样,瞧着和乌梢有几分像。因着掺了陨铁,比寻常的金银重上一些?,却还到不了碍事的地步。 萧不言将手镯套在了几根手指上,找准角度在桌案上一磕,蛇头处便“唰”地吐出了一枚银针。 他又换了几个动作?,将镯子里的针全放完了才满意颔首:“比我想?得?还要好。” 算是一顶一的暗器了。 萧不言将镯子重新放回了锦盒,对田柒道:“你再去一趟蜀州,将这镯子交到皎皎手上,看她用熟了再回来。” “务必要在中秋前到。”他叮嘱,“不然赶不上她的生辰。” 田柒刚走不过一日,剑南那边又传来了信,这次是周武送过来的。 萧不言接过信筒时,眉头微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