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韦蕴狠狠甩开她,“小?时候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我说了?那么多句我不是你阿娘,我不要?你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她明明声嘶力竭地怒斥着,眼睛里却滚下?泪来。 萧景姝被她甩在地上,还未站起身,却依旧忍不住伸手去拽她的裙角。 可她没?有拽到,韦蕴后退了?。 她那双和?女儿最不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朝着一侧突然出?现的墙壁撞了?上去! 萧景姝惊声道:“阿娘!”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韦蕴已经?瘫软的身体,伸手去捂她额头上不断涌出?的血:“阿娘你忍一忍,我给你止血……药呢?我的药呢?!” 韦蕴胸口的起伏渐渐弱了?下?去,已经?没?了?抬手去摸萧景姝脸的力气,而是缓缓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皎皎,阿娘和?你不一样。”韦蕴气若游丝,“阿娘……阿娘比你对他们?又用,又是个早该死的人,被留下?也没?什么……可是……可是你不行。” 血和?泪混在一起,弄脏了?她那张先给自己带来幸福又带来了?不幸的脸。 韦蕴哽咽着道:“可你不行,你还没?好好活过呢……” 她身上回光返照一般又迸发出?一股力气,将抱着自己的萧景姝猛地推开了?。 “快走?!”她道,“趁着那些人都没?回来,赶紧走?!” 下?坠感让人心慌,萧景姝猛地坐了?起来:“阿娘!” 夜色依旧深浓,窗外连虫声都弱不可闻。 是梦。 屋子里太闷了?,棺材似的捂得人喘不过气。萧景姝打开了?窗户犹嫌不够,干脆系上了?件薄披风,推开门坐在了?门槛上。 天还没?有要?亮的意思,估计丑时还未过。 这样的夜里太寂寞了?,寂寞到让人忍不住去多想,想方才的梦,想如今不知?在何处的人。 萧景姝意识到自己今夜再?也睡不着了?,便点了?灯笼,想做些什么来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后山在夜幕中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干脆去爬山罢,山不算太高,爬到山顶时说不准刚好能看到日出?。 山上的日出?会是什么模样?见了?后心情会不会好一些呢? 萧景姝留了?张字条,换了?双轻便点的鞋子,未换衣裳便出?门了?。 夜间的露水沁出?山间草木的清香,闻着颇令人舒适,可周围还是太空,万籁俱寂到萧景姝以为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有些后悔就这样出?来了?。 身后忽地传出?一道人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景姝吓了?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提高灯笼一看,果然是萧不言。 他穿了?外袍,可惜并不算齐整,同样像一时兴起便出?来的。刀提在手中,颜色比夜色还要?浓,额角看着有轻微的细汗——竟是出?来练刀的。 萧景姝稳了?稳心神,轻声道:“……睡不着,出?来爬山等?日出?。” “睡不着”这三个字颇让萧不言诧异,他记得前院这两?个人都颇为贪睡,每次清晨他练完刀回来过一会儿才能听到前院的动静。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萧景姝的神色:“做噩梦了??” 萧景姝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也做噩梦了?么?” 她在发顶用簪子敷衍地盘了?个髻,散下?来的部?分用发带系住了?,问?他时半仰着脸,肌肤白皙细腻,珍珠一般莹润。 明明是不同的姿态,可一瞬间却与梦里的模样重合。 在梦里,他在她伸手解开自己腰间的香囊时握住了?她的手,问?出?了?那句白天没?说出?口的话:“你不觉得这般举止很轻浮么?” 她的眼睛里尽是挑衅:“那你不觉得佩我的香囊很轻浮么?” 于是他醒了?过来,至今还没?想明白那个香囊怎么跑到了自己身上。 只是偶然发现竟然将它收拾进了?行囊里,本就没?有多少?配饰,便自然而然将其?佩上了?。 什么都没?有想,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萧不言微垂下?目光:“不算噩梦,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也睡不着。” 深夜的山里实在静谧,最大的声音不过是彼此的呼吸,最惹眼的亮光不过就是灯笼里的烛火,甚至连月亮都没?有。 “是个阴天,今早不会有日出?的。”他默然片刻道,“回去罢。” 萧景姝抬头忘了?眼不见星月的天空,问?:“如今就能看出?清晨不会天晴了?么?” “是。”萧不言道,“这几日还会下?雨,山上不安全,回去罢。” 萧景姝摇摇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万一能看到呢。” 山上天气总和?山下?不一样的,万一她走?运了?呢? 萧不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收刀入鞘:“那走?罢。” 他走?在了?萧景姝前头,无需烛火便能将山路看得分明。 萧景姝未料到他会和?自己一起上山,按他的性子,本该说一句“上山也看不到日出?,何必做无用功”。 她放低了?灯笼,照出?萧不言的足印,跟着他走?过的地方走?,感觉比自己摸索着走?放心且轻省些。 他走?得并不算快,应当是刻意放慢照料她了?,也不出?声讲话,沉默得像一块会动的石头。 这里是一片错落的石滩,并不好走?。萧不言踩上了?一块较高的石头,转身对着萧景姝伸出?了?手。 萧景姝将自己的手搭上去,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这并不是一块石头。 他拿捏不好力气,攥得萧景姝的五指发疼。在她迈上石头站稳的那一刻,他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抓着她的手,她的轻声低语同时也传入耳中。 “疼。” 萧不言怔了?怔:“……对不住,我没?做过这种事。” 前头又是一块长了?苔藓的巨石,萧不言重复着方才的动作,再?次对她伸出?手,只不过却没?有主动握紧:“你自己用力气抓着我。” 于是萧景姝紧紧握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这么拉人容易把自己的手指弄伤,萧不言没?有动,又对她道:“抓手腕。” 于是那只柔软的手又挪到了?他的手腕上。萧不言摸准了?她用的力气,反手用差不多的力道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 真是奇怪,萧不言心道,明明素日里将她纤长的指骨和?微凸的腕骨看得分明,怎么触碰时,却只能感受到那一层薄而柔软的皮肉呢? 他又不说话了?,又变回了?一块沉默却可靠的石头。 乱石滩走?完了?,在他最后一次放开萧景姝的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道:“我梦见了?阿娘。” 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仍旧没?说话,这种沉默让萧景姝安心。 她只是想要?诉说,可说给一块真正的石头又宽不了?心,一个像石头的人却刚刚好。 萧景姝仍旧低头照着他的脚步,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爹是个混账,折磨了?阿娘很久,她生下?我时精神头都不太好……可能是为人母的天性作祟,刚生下?来那几年她对我很好。” “其?实我记不清她是怎么对我好的了?,我那时候太小?。”她喃喃道,“可我就是知?道她对我好。” 她的声音很小?,尾音都融在细微的夜风里,可萧不言却能听得清楚。 他唇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长到五岁的时候,眉眼已经?和?我爹很像了?。”萧景姝觉得有些冷,再?次裹紧了?披风,“阿娘被我的容貌刺激到,神志终于清醒了?,也不要?我了?。” 喉咙里有些堵,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身边人因为憎恶我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只有阿婴对我好。” 还好还有一个阿婴对我好。 萧不言终于出?声了?:“如今还有很多人对你好。” 黑暗之中,萧景姝扯了?扯嘴角,她知?晓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能一样,这些都是我骗来的。” 幻影一般的东西,很快就会消散的。 萧不言知?晓她在说辛氏,在她心里自己并不在“对她好”的人里。 扪心自问?,他的确也对她不算好。 不过他仍旧低声道:“都会变好的。” 萧景姝无力地笑了?笑:“但愿罢。” 萧不言即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安慰很失败,可他却想不出?其?他能安慰人的话,于是提起了?自己的阿娘,权当交换她的故事,分散她的注意。 “隆庆三十二年冬,我的阿娘在潼关战死了?。” 隆庆三十年,康、崔谋反,先帝起复了?因直言劝谏激怒先帝被贬至江南东道的刘忠嗣。 而大晋当时的另一位名将陆冕及其?儿女却还赋闲在家。 他已经?失势好几年了?,一是因为被奸臣陷害,二是因为他的外孙萧泯出?生时天有异象。 虽说那陨石落进了?敌军的营帐,可以称得上一声“吉兆”,但这吉兆出?现在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家中,而不是出?现在皇室,便足以让龙椅上的人心生不满了?。 陆冕被并不利的战局激得嘴角起了?一串泡,连上了?三道折子,可仍旧未被起复。 直到隆庆三十二年,除却内忧之外,外患也浮上水面。内外夹击之间,潼关眼看有不保之患。 倘若潼关失守,敌兵便可长驱直入长安城。 陆冕及子女被派去了?守潼关,因地形特殊,潼关并不难守,陆琼甚至带上了?在萧家过不好的萧泯。 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朝廷已经?荒唐到不给如此要?紧的地方运送粮草的地步。 将士们?苦守半载,个个面黄肌瘦,终于等?到了?长安来人。 可来的不是粮草,而是一道称赞陆氏骁勇,命其?出?关退敌的诏书。 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全凭地势守关的陆氏,收到了?一封君主让他们?出?关去送死的诏书。 只要?稍微懂点兵的人都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策,而隆庆帝也并非全然不懂。只是陆氏离开朝廷太久,甚至摸不清这封诏书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不言没?有谈及其?他,只对萧景姝道:“……你应当知?晓,当时先帝下?了?一道极其?荒谬的圣旨。陆将军接旨后与将领们?商议过后,决定抗旨不尊,同时让小?儿子陆瑾南下?去求助刘忠嗣。” 毕竟一旦出?关,只会让潼关失守。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正得用的刘忠嗣能点醒皇帝。 萧景姝骨头缝里都泛起了?冷意。 潼关!又是潼关! 这些年来她摸清了?公仪仇和?他身边人的亲眷都死在了?潼关,所以才对卫氏恨之入骨,怎么萧不言的娘也死在了?那里! 还有,他娘该是什么身份,才有胆子带着七八岁的孩子上战场! 萧不言浑然不觉萧景姝的异样,只浸在回忆里继续道:“那时候,我说了?一句错话。” “我说他们?都会死,问?他们?为什么不弃城而逃。” 毕竟当时将士们?的模样,已经?等?不到刘忠嗣派出?援兵或上书劝谏了?。 “阿泯。”灰头土脸,唇角干裂的陆琼将他带回了?军帐里,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话。” 这个孩子生而有异,被许多兵士视为角宿降世,那句话实在是太损士气了?。 “我会派人带你走?。”陆琼贴了?贴他的脸,“阿瑾走?时引来了?敌方的警醒,你走?时他们?势必会派人埋伏,你一定要?当心。” 陆琼早已失去了?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并未痛哭流涕耗费力气,只温柔地看着他,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颊:“阿娘不能再?陪你了?,你这么聪明,又惜命,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座山并不算太高,走?了?半个多时辰,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夜色已经?不再?深浓如墨,而是变成了?浅浅的灰色,无需灯笼也可朦胧看清身边人的模样。 萧景姝分不出?心神去想萧不言的身份,而是被他的话占据了?全部?思绪。 “她抱着我,一直和?我说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她要?留下?来送死了?,可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我和?鸟兽没?什么区别,只知?道要?活着,毫不留恋地就走?了?。 “离开时,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有没?有望着我走?。” 这个人不是一块石头。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多少?起伏,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可却那么让人痛苦。 萧景姝注视着萧不言苍白的脸,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萧景姝说:“她很爱你。” “爱”于萧不言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字眼,他活了?二十三年,听见这个字的次数寥寥无几,即便听到了?也不懂。 可是如今他懂了?。 “是的,她很爱我。”萧不言微微勾了?勾唇角,不过只有一瞬。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懂。”第32章山中昙她穿的本就少,这样缠在身上,…… 萧景姝心道,我的阿娘或许也?很爱我。 人活短短数载,能?抓住的想要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我绝不能?在彻底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即便如今只有一丝可?以得到想要东西的可?能?,我也?会奋力争取。 她身?心俱疲,不去想也?不再说了,只安静注视着东方,仍旧祈盼能?看到红日初升。 一旁的萧不言缓过神,却开?始忧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她刚说完身?边人没有几个待她好,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萧不言侧身?,看到她专注而恬然等待的侧脸。她一直不会全然陷在悲伤里?,说出口了,缓和了,便开?始静候日后?的欢喜。 可?是今天她终究是等不到日出的。 这是个和他全然不同的人。他拥有过很多,可?却从未珍视过;她拥有过的很少,却一直抱有期待。 天幕的灰色渐渐变浅了,已趋近白?色,可?太阳仍旧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未曾露出一丝踪迹。 灯笼放在脚边,里?头的蜡烛已经烧尽了。 萧景姝苦笑了一下:“果然没有看到。” 萧不言道:“日后?总还有机会。” 这天闷极了,萧景姝怕真的下起雨来,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走罢。” 夜色褪尽后?,她偶然一现的软弱与无助也?褪去了。 上山本来就不易,下山就更难了。同夜间一样,依旧是萧不言走在前头,时不时扶一把萧景姝。 萧景姝则有些神思不属——她在琢磨萧不言的母家?。 这一摊子事可?真是乱极了,遇见的每个人都披了一层皮,把本就混的水搅和得更看不清。想来即便是出手搅局的公?仪仇,都没料到会乱成这样。 公?仪仇……萧氏……陆氏……萧不言…… 萧景姝想得头疼。 还是知道的太少了,她得从萧不言这里?多套点消息,才好计划日后?如何行?事。 心神稍定,萧景姝终于有心看起了四周的景致,毕竟上山时只看清了脚下的路。 在看到某处时,她的目光突然顿住了。 “萧不言。”萧景姝有些不确信地问,“那是一株昙花么?” 那株灌木很高,或许因?着山上比较冷,还未生出明显的花苞,萧景姝只能?将?它的叶片与看过的医书上对一对用以辨认。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