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数月了,他还未曾因惨死的母族落过一滴泪。 于是智能换了个问法:“他们为何入伍?” 萧泯一时哑然。 富户子弟和寻常百姓家的壮丁不同,是能用银两赎过征丁的。换言之,这些人是自愿入行伍。 见他答不出,智能便道:“继续行路罢。” 这次到的地方不同,是个没有被战乱波及太多的安稳地,百姓言谈间俱是“多亏重兵相护”的欣喜。 萧泯便知晓了如何回答上一个询问:“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入行伍。” 顿了顿,又补充:“他们与家人有情,愿意以命相护,或是以军功换家人的前程。” “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情’了。”智能道,“可你依旧不知‘情’是什么。” 萧泯默然称是。 智能摸了摸他的发顶:“喜怒哀乐你全都有的,只是你以往被外物填满,没有留给七情生长的地方。” 于是萧泯学着不看、不听、不为外物所扰。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没能找到“情”的影子。 心底如雪原茫茫,荒无人烟。第17章身边人身边姓萧的,有萧不言一个就够…… 寒来暑往,倏忽间几年已过,又到了外祖与母亲的忌日。 智能将他带到了至亲之人的坟前:“孩子,你如今知道他们为何要守城了么?” 不是为君命,不然他们最后不会违抗圣旨,明明以往战功赫赫,可因抗旨却成了众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萧泯喃喃道:“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 可这个答案之后仍然有许多他弄不明白的事。 墓碑上的名字映出眼帘,勾起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某种不知从何生起的冲动支撑着他问:“若我将他们做过的事再做一遍,会从中得到答案么?” 智能欣慰笑道:“或许会,或许不会,可你已经又学到了一样东西。” 那便是“想做”。 “接下来的答案要你自己找了。”智能缓缓道,“你不懂的事仍旧太多,我只能叮嘱你‘多行少言,体悟人情’。若有什么想做的,便依照世间的善人、书中的道理去做,或许终有一日,你会找到答案。” 萧泯问:“您要去哪里?” 智能道:“我要死了。” 我已经太老、太老了。 又是一年隆冬,山中新添坟茔。 萧泯亲手为智能方丈立下了墓碑,在刻下他名字的那一瞬,送还尸骨时那些亲眷悲痛的模样倏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而后他想起了更多。 智能为他包扎的伤口,母亲温暖的怀抱,外祖开怀的模样。 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会哭。 胸腔处传来贯穿一般的痛,他捂住心口,在墓碑之前,蜷缩成一团。 ……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会到“痛”的滋味,以至于如今回忆起来仍旧难忍。 “倘若真有一个人能做到那般。”萧不言喃喃道,“那确实要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身边。” 人总会想过得更舒坦些,天性如此罢了。 萧景姝被他苍白的脸色惊了一下,闻言低声嘟哝:“所以方才那样说也不算冤枉你……这件事就这样安排罢,正巧我最痛恨这种不顾意愿强人所难的行径。” 萧不言已经从方才的回忆里缓了过来,示意田柒安排好定安那边,若再有人来探莫要露了馅。 一时见室内只剩了他们二人,萧景姝扯着臂弯里的披帛,突然有些想在外行镖的巫婴以及前院里因为惧怕萧不言及阿索不敢过来的乌梢。 萧不言见她怔怔出神不知在想谁的模样,打断她的思绪:“除去这些,还有没有旁的要紧事?” 萧景姝刚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倏地又想起了什么,狐疑看向萧不言:“辛家想组建的似乎不是什么寻常亲卫,君侯您应当知道些内情罢?不然不会这样仓促让我们安插进去。” 内情么,确实知道一些,不过他并不打算眼下就说。萧不言含糊其辞:“过后你便知晓了。” 萧景姝冷哼一声:“隐瞒的定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不说,那定是怕我打退堂鼓。” “是。”萧不言坦然承认,“你这退堂鼓已经够响亮了,无需我再添一把火。” 萧景姝心情本就有些不好,听他这样讲,更没有了做事的兴致,整个人都焉头巴脑的。 她这人运道实在不好,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同这些麻烦人周旋的糟心事。 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就这样难呢? 萧不言就是个混蛋、混蛋、混蛋。 混蛋叹了一口气:“你骂出声了。” 萧景姝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只不过没有什么威慑力——她眼眶都有点红。 其实还想骂他几句,可最终却只抿了抿唇角:“君侯,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就想好好活着,多过几天舒心痛快的日子。” 萧不言想起方才她道“最痛恨不顾人意愿强人所难”的行径。 当初是巫婴最先应下的这件差事,如今做事的主力成了本不乐意做的她,她自然觉得强人所难。 萧不言想了想道:“我只让你们做这一件事。” 见萧景姝目露不解,他继续道:“待何时寻到更合适的人安插进辛家,我会让让你们脱身,但仍旧保你们一世平安衣食无忧。” 明明这件事还未得到什么有利的回报,却已经舍出去了这么多允诺,真不知值不值得。 萧景姝蹬鼻子上脸:“那你可要尽快安排其他人呀。” 讨到了好处,她才又想起抛却萧不言的交代,自己与巫婴同辛家打好关系也很有必要,于是重振旗鼓:“辛家姐妹说虽名为选亲卫,但实际上要选与她们志同道合的人。君侯知道她们的‘志’与‘道’么?” 萧不言道:“辛节帅素来崇敬天盛大帝。” 倒也不出所料。在旁处时老者们提起过往时最常说“先帝刚即位那些年”或“先帝还未糊涂时”。而萧景姝在剑南的坊间,最常听到的却是“天盛大帝在位时”。 明明天盛末年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蜀州七八岁的孩子却都能将天盛年间的趣事说上几件。 此乃教化之由。 萧景姝心道,天盛大帝是个女子,辛节帅是个女子。 我也是个女子。 她感觉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脚下便是无尽的深渊,声音也似浮在半空:“君侯,金陵城……抑或是宫禁之中,有什么大事么?” 萧不言有些诧异。 他知晓她身上有股子机灵劲儿,却未曾想到她还如此敏锐。许是因为先前知晓的消息太少,这份敏锐此时才显露出来。 沉默了片刻,他道,“陛下的后妃小产了,刘相公的身子也愈发不好。” 中和帝于十年前天下正乱时即位,当时不过十二岁,数年来全靠刘相公刘忠嗣扶持朝政。 帝王体弱又无子,国之柱石将倾…… 难怪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动作多。 公仪仇、萧不言、辛氏。 萧景姝原以为只是自己倒霉过不了安生日子,却不想是天下都要乱了。 ……这一乱,又有多少人会丧命,多少人痛彻心扉,又会是谁来背负这些罪孽? 有些喘不上气了。公仪仇明明不在这里,她却觉得自己又被他扼住了脖颈。 “君侯。”萧景姝勉强笑了笑,“我定然会好好当差的,您一定会护住我的性命罢?” 和以往不同,这次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冀与祈求,与战场上将死之人见到他的神情没什么不同。 回忆的余韵还残留在脑海,萧不言此时不是很想提及生死之事,蹙眉问她:“为何你总觉得自己会死?” “你们图谋之事太大了,可我不过是个不慎被卷入的小人物。”萧景姝扯了扯唇角,“担忧自己朝不保夕不是很正常么?” “那我大可以告诉你。”萧不言道,“我虽没什么喜好,却最厌恶身边人丧命。” 自己替他做事,便被他归入到身边人了么? 萧景姝轻声道:“这次我可真要信你了。” 自己不能再使小性子了,山雨欲来,活下去最要紧——得想办法让自己这个“身边人”的份量更重一些才好。 萧不言闻言抿平了唇角:“你本就该信我——初次的失言不过是个意外。” 眼见她神情松动,萧不言继续道,“初见时有多得罪,也是误以为你下的毒是疫病,唯恐连累一船人。” 刚传完信回来的田柒闻言帮腔:“是呀是呀,乌小娘子,我们君侯就是这样一个良善人。你仔细想想咱们之间那些小过节,也不过是君侯不太会处理人事引起的……君侯从来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嘛。” 他们二人都递了台阶,萧景姝也就很给脸面地下了:“那我就不计较以往那些细枝末节了……细想一番,给君侯做事待遇还是很划算的。” 田柒不住点头,又瞥了一眼他家君侯虽然不明显却的确舒展了不少的眉心。 他敢打赌,乌小娘子绝对是君侯活了这么些年碰见的最难相与的人——以往顾忌君侯的身份与武力,谁不对他毕恭毕敬的? 如今这样一个难相与的人都捋顺了,君侯心里不知怎么畅快呢! 萧景姝想要好好同人相处时简直是无可指摘,晚间还亲自下厨请了他们用晚膳。 饶是萧不言知晓她不会做蠢事,也不由得有一瞬担心她会在饭菜里下毒。 好在最后冰释前嫌,宾主尽欢。萧不言也明白了为何田柒喜欢过来蹭饭——在外时吃上一顿家乡风味的菜,简直从内到外都熨帖。 这日过后萧景姝又见了辛家姐妹几面,透露了些定安的消息,彻底博得了她们的信任。这时她才得知常去的福寿堂竟是辛府的产业,便堂而皇之地每日抽出半晌在福寿堂学医。 福寿堂里的大夫对她捣鼓出来的一些毒药也颇感兴趣,萧景姝便托辞说是巫婴在外行走时还带回了据说是从苗疆流传出来的毒书,虽不知真假,但的确颇为罕见。 骗人不能只说假话。果不其然,她说了这般来历后,最年长的高大夫便道:“我以往见识过苗疆的一些东西,乌小娘子的毒的确有几分苗疆神韵。” 萧景姝便顺着道:“出手毒书的人说此书源于几年前苗疆内乱时逃至当地的苗人,如今想来竟是真话,也不枉我阿姐费尽心思找来送与我做生辰礼。” 晌午学医,午后萧景姝便窝在山庄里读书。 公仪仇教过她大晋的史,却未曾让她细细读过天盛大帝的生平。于是萧景姝便从萧不言那里讨了一份书单,又以这是办公差为由支了银子,在铺子里买了书细读。 只能说大帝不愧是大帝,连出生都格外不同凡响。其母显圣皇后有孕时,便听护国寺方丈言“真龙在尔腹中”。 虽说真龙降世时是个女子闹出了不少风浪,但终究还是稳稳当当坐上了龙椅,成就了一段传奇。 萧景姝盯着“护国寺方丈”几个字,心道下一任智能方丈的弟子、叫萧不言的这位也不是个寻常人。 而后她倏地又想起一个与护国寺有牵扯的不同寻常的人物。 是“萧景姝”名义上的嫡亲兄长,萧家大老爷与……女将陆瑾之子。 据传陆瑾于军中生产的那个深夜,有陨石坠下,落入敌营。 几日后智能方丈便言此子命中有异,为其起名“泯”,以求压住命格平安长大。 不知是不是压过了头,萧泯长到六七岁也不会言语,貌似如今是个久病不出的药罐子。 “怎么突然想起萧家人。”萧景姝骂了一声,“同公仪仇有牵扯的都晦气,不想了。” 身边姓萧的,有萧不言一个就够头疼了!第18章臣与反在侯夫人的事尚未解决时,属下…… 几日后,做戏做全套、真跟着去行镖的巫婴也回来了。 她如今已经能说话了,于是一进门便大声喊:“皎皎!” 萧景姝早就想她了,闻声拎起裙摆冲进了庭院里,也不管她一身风尘便抱了上去:“阿婴!” 巫婴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在院中转起了圈。 裙袂翻飞,萧景姝抓紧了巫婴并不算宽厚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本就挽得松松垮垮的发髻更散了,连银簪都落到了地上。 萧不言俯身,捡起滚落至云纹皂靴旁的银簪。 他看到萧景姝走了过来,脸颊上还泛着因欢笑而蒸腾起的红晕,一双本就漂亮的眼睛也格外明亮。 掌心摊开放着那支银簪,他泰然等着她来取。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抿嘴一笑,而后将银簪拿了回去。 可即便动作轻巧,柔软的指尖却依旧擦过了他的掌心。 萧景姝恍若未觉,又随手用银簪挽起了松散的发髻,好奇地看向萧不言身后的生面孔:“这位是?” 田柒忙道,“这是周武,也是君侯的下属,两位娘子唤他周五郎便可。” 天知道五哥竟会因为那件“郎有情妾无意”的安排日夜兼程从陇右跑来剑南! 萧景姝同周武见了礼,低声问萧不言:“君侯,这难道是您找来接替我差事的人么?” 萧不言原以为那次说开后萧景姝在他面前不会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让他看着别扭了,谁料却不然。 不过还是比以往好一些的,萧不言在心中宽慰自己,至少能看出她不在心里骂自己了。 “莫要在我面前心口不一。”萧不言耐心道,“瞧着像披了层画皮,不讨喜。” 萧景姝有些生气:“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便不讨喜了?” 她自然知晓这么一个男子定然不是来接她的差的了! 巫婴与萧景姝同仇敌忾:“开不起玩笑的才不讨喜。” 谁料不只是巫婴,连周武都教训起了萧不言:“君侯,您可不能这般说话。只有相熟的、有意拉近关系的人才会彼此开玩笑,您这样不是伤人么?” 萧不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原先住在这个闹鬼的山庄里就是图一个清静,怎么如今任越来越多了呢?想遮掩住所有踪迹都难了。 干脆让人放出鬼宅后院又有人租了的风头罢,不废那个心思遮掩了。 以防这些个从不尊上的下属再念叨下去,萧不言重新道:“自然不是。” 她们刚取得辛家信任不久,他怎么会犯蠢换人?应当一直都不会换。 那日本就说的寻到更合适的人安插才会替换,可着不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么?他又没有食言。 他的属下真是一个比一个放肆,萧景姝心道,这般显得她都没那么与众不同了。 得了一个无趣的回复,萧景姝也做起了无趣的禀告:“辛家三娘子前日下帖子邀我今日同游州城,待阿婴梳洗后我们一同去。” 萧不言下意识问:“要支银子么?” 这也算是公差。 萧景姝又把萧不言看顺眼了,腼腆一笑:“其实出这趟门定是辛三娘子请客的,但君侯你若是想要再贴补一份我也不会拒绝……” 萧不言觉得自己肯定是前些时日被她磋磨糊涂了,不然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他装作没听见萧景姝说些什么,径直走向后院。一侧的周武仍旧语重心长:“君侯,待小娘子家就是要大方一点,侯府难道缺那点银子么?” 萧不言道:“好啊,多花的银子从你俸禄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