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他才确信那的确是一个不断靠近的人。 头顶鹰隼盘旋,叫声刺破长空。守卫心里一个激灵,喝住了要去关城门的同僚:“先别动!” 他们终于辨认出了那个不断靠近的人是谁。 寒风凌冽,他却未着氅,只一身毫无纹样的玄色圆领窄袖袍,不佩玉也不佩剑,只背了一把刀,背脊也如刀一般难被风雪摧折。 名为阿索的海东青伴在他身侧,无声宣告着他的身份。城门口众人顿时拜了下去,声音响彻天地。 “拜见君侯!” 萧不言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城门口从未见过他的小兵偷偷抬眼去瞧,心中略有些恍惚。 听过定安侯传闻的人都知晓他长相英俊,可这种英俊却难以用言语形容。如同冬日的太阳一般,所有人都知晓他可以灼烧万物澄明天地,但看过去时只觉云遮雾绕,连光都是冷的。 明明看到了他的脸,可小兵最终只记住了他平静到能倒映出一切的眼睛。因怕被那双眼睛映出心底的阴私,甚至连那双眼睛的模样都渐渐模糊。 这也算不上奇怪。小兵心想,哪里有人能看清楚太阳长什么模样呢? 只要知晓,他永远照耀着这片土地就好。 赵县令已经在府邸中备好了热水酒菜,忐忑不安地等着萧不言沐浴出来用膳,田柒则捏了块卤牛肉喂鸟。 阿索向来只吃生食,嫌弃地偏开了脑袋,在田柒头顶蹬了一爪子,借力飞向了后院。 不出片刻就有丫鬟小厮鸡飞狗跳地追了过来:“鸡!后厨的鸡!” 田柒在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咯咯哒”里痛斥飞远的海东青:“阿索,你怎么能同类相食呢?禽类何苦为难禽类!” 正闹得一片兵荒马乱时,萧不言来了。 他换了身绣有麒麟暗纹的藏青圆领袍,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可平白让人觉出几分厌倦来。 田柒噤了声,挥了挥手,院落里的嘈杂如同潮水一般散去,无论人还是鸟都全部消失了。 萧不言的面色正常了——方才人太多,看着就心烦意乱。 人虽然少了,可田柒一个人叽叽喳喳却比十个人的话还多:“君侯,草原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塔塔部里最惹人烦的那个王子死了,是你去杀的吗?” “君侯,五哥终于把他做了两个月的簪子送出去了!” “君侯……” 萧不言恍若未闻,看向面带犹豫的赵县令,言简意赅:“说。” 赵县令苦笑了一下。 来万年县已经三年了,他还是没能习惯这位君侯的作风。 这是位洞若观火的聪明人,轻易就能分辨出你说没说谎,因此最不喜心口不一犹豫不决的人,身边的亲信也一个比一个坦坦荡荡心直口快。 简而言之,在官场混惯了的老狐狸在他这里只能碰一鼻子灰。 赵县令讪讪道:“您应当也知道了,陛下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没了,如今宫中乱作一团。郡王拱卫宫禁,察觉到不少浑水摸鱼的……” 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郡王的意思是,他不会再尽心竭力护着陛下了。” 萧不言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些都是信上说过的东西,他等着面前这个人说出几句不耽误他时间的话出来。 赵县令咬了咬牙,终于吐出几句大逆不道之语来:“君侯,刘相公已经老了,可陛下依旧不顶事,这天下迟早要乱上一乱的!” 他喝了口冷茶给自己醒了醒神壮了壮胆,继续道:“您坐拥西北,连旧都长安都只知君侯不知陛下,这乱子您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不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不言道:“西北从来都不是我的。” 赵县令心道,就是这样才让人心烦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君侯并没有在这天下分一杯羹的意思,怎奈西北这块被他收复、被他镇守的肥肉只愿跟着他跑! 若是他想做乱臣贼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会做。其余有贼心的人又都打不过他,都怕这位再世冠军侯去投效别的“汉武帝”——能拉拢到萧不言,那就是已经能半个屁股坐上龙椅了! 萧不言仿若能听见赵县令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做乱臣贼子,但也绝非什么愚忠之臣,谁值得相助我自会去看。” 赵县令心下一松。 也就是说,他还并未选出什么明主,也不会管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一顿饭勉强称得上是宾主尽欢,赵县令早已备下了最好的客房供萧不言歇息。 田柒以为萧不言在外奔波月余,整么也会留在此处休整几日,怎料他却吩咐:“明日回侯府准备些南下的行装。” “又要出门?”田柒吃了一惊,“南下,去金陵么?” 金陵已经去过太多次,遍地都是蝇营狗苟,实在没什么再去的必要。 萧不言在心中勾勒出舆图,从陇右至岭南,他未曾踏足、知之甚少的地方—— 他道:“去剑南。” 田柒的脸登时变得皱巴巴的:“剑南?要入蜀?那里可不好走啊。” “由此南下至长江,行水路。”萧不言顷刻间便做好了安排,“此去至少三个月,草原已经出不了乱子了,侯府和各使司一切照旧。” 想了想,他又道:“若期间陛下不慎驾崩,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准妄动,违者军规处置。” 田柒惊了一瞬:“陛下不过弱冠之年……” 话一出口,他又想起方才赵县令所言,登时了然——有人要对因丧子而哀恸不已的陛下下黑手了! 萧不言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莫名:“皇帝又不是非要活到春秋鼎盛。” 往年每次面圣,他都以为皇帝活不过当年,谁知他竟挺到了及冠。 这些年他出过最大的错便是猜测皇帝能活到什么时候——如若不出所料,他是活不过今年了。 田柒:“……” 瞧您这话说的,知道的明白您只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西北明日就要派人去行刺圣驾呢! …… 自六十多年前天盛大帝召集百工修葺三峡后,于长江逆行入蜀已不再难如登天。 虽说客船不可能深入巴蜀腹地,仍需行商走一段山路,但也比只走陆路轻松不少。 “也是这几年没那么冷。”老船工笑呵呵的,“若是放在十余年前,江水这时候还冻着呢!” 巫婴端着煎好的药,目不斜视地穿过船舱,行至最里侧的舱房。 带着不同口音的交谈声传入耳畔,她暗自记下有用的消息,推开了房门。 萧景姝靠在小榻上,因晕船而面色苍白。 钟越坐在一侧的杌子上,眉头拧起:“这船医的药也太差了些,吃了几日了还不见好。” 萧景姝心道,我又不晕船,当然好不了。 得亏上船时瞧见有人趴在船舷边呕吐,不然她都不晓得有晕船这种病症。 她捏着鼻子,将那一碗看似苦涩实则没什么滋味的药汁喝了,期期艾艾地看向钟越:“钟大哥,你再同我说说话让我分分神吧,这药实在太苦了些。” 钟越心中生出些不忍来。 虽说不曾冻着饿着,可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十五年未曾踏出过那座别院一步,读的书先生全筛过一遍,捏泥偶般把人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一丝一毫逾矩的想法也生不出。 好不容易走出了琅琊的山庄,却仍旧见识不到天地何貌,只有在需要旁人见一见她的脸的时候才被从马车里带出去。上了船就更不用说,病到舱房都没踏出一步。 就连这些日子他说的这些话,都是路边七八岁小童都知道的事,她却当成罕见的趣闻来听。 恻隐之心很快又被理智压下,钟越于心中嘲讽自己——你忘了父母都是因谁而死的么?居然能对一个罪人之女生出同情?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那张如雨后牡丹般令人怜惜的脸,冷声问:“想听什么?” 即便他神色变得很快,可那一瞬的不同还是轻而易举被萧景姝捕捉到。 她熟悉那种神情,同情的、悲悯的、任她予取予求的。 于是萧景姝微微一笑,柔声道:“就继续说一说那位定安侯,萧不言吧。”第3章初相见长得人模狗样,却是个坏人好事…… 萧不言最早成名,是在十余年前。 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瞒下年纪入了军营,因格外耳聪目明行踪又不易被人察觉被派去做了斥候。 那一日他的上峰带人于山谷中埋伏,等待斥候传回消息。 最先回来的斥候是萧不言,不过他带来的不是消息,是敌兵。 上峰的脸色顷刻间就绿了——埋伏就讲究一个出其不意,如果被敌兵发觉了,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萧不言顶着上峰和同僚们想生吞活剥了他的目光依旧面不改色,只道:“不想死就随我来。” 他本身就有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在,姿态又太过坦然,不想被包抄的兵士们最终还是跟着他出了山谷。 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路,竟把他们带去了一片极为平坦的石滩。 就在他们全部逃离而敌兵入山搜寻的那一刻,天崩地裂。 群山间仿佛被撕出了一条裂缝,巨石不断滚落,将山中的敌人砸出恶鬼一般的哀嚎,片刻后又一切归于死寂。 而他们除去一些乱石带来的刮伤,近乎毫发无损。 “地动了……”上峰脸色发白地看向面无波澜的萧不言,想要欺骗自己这是走运都做不到,“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幼时定然过得不错,因此十二岁就有和寻常十五六少年差不多的身量,挺拔而俊秀,在天灾面前也不曾弯折,几乎不似凡人。 萧不言有些困惑:“自然是看到的。” 山泉枯竭,闷雷滚滚,日光晦暗,鸟兽无踪。 你们,都察觉不到么? 四周弥散着地动带来的烟尘,寻常人难以听到的雷声终于在这一瞬轰隆落下,激起已经几日未闻的鸟兽嘶鸣。 乱石滩上,从天灾里捡回一条性命的兵士们跪在那少年身前。 顶礼膜拜。 …… “若不是钟越的神情那么认真,你又听过这件事,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听什么话本里的故事。”萧景姝在油灯底下挑拣着本该被煎服的晕船药,同巫婴低声道,“差不多了。” 攒了好几年,终于凑够了能脱身的药。 话音方落,巫婴的袖口便动了动,探出个乌漆漆的指肚大的蛇脑袋。 萧景姝伸手在那颗在夜里几乎看不清的脑袋上弹了一下:“争气些,逃出后就无需让你日日隐藏踪迹了。” 药是她们凑够的,药引子却得它来出力气。 盘在巫婴手腕上墨玉一般的小蛇翘了翘尾巴,在萧景姝指尖勾了一下。 …… 次日晌午,巫婴将抱着药箱的船医拎进了舱房。 “大夫!”萧景姝神色焦急,撸起了晕倒在榻上的钟越的袖子,“您看看我兄长这是怎么了?” 船医瞧见他胳膊上大片的红疹,面色一变,从药箱中取出一块棉布蒙住口鼻才凑近仔细看。 萧景姝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今日钟越又来舱房中同她说些轶闻时,她在递给钟越的茶水中下了毒,不知道船医能不能看出来。 船医号了脉,又去看钟越的舌苔,面色越来越难看。 “恕老夫无能。”船医对着萧景姝行了一礼,“老夫只看出此症凶险,却实在不知病因何而起。” 说是水土不服引出的湿疹,可又起得太急了些,而且脉象极乱,毒不似毒病不似病。 萧景姝心下一松,眼泪却流了出来:“那该怎么办?难不成要留我兄长在船上等死么?” 她易了容,只与平日里的自己有个三分像,却依旧是个小家碧玉惹人怜惜的小娘子。 船医显然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对这柔弱无依的一主一仆道:“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客船会于临江渡口停留半日,老夫去同主事的说一句,小娘子还是带令兄去城中求医吧。” 他隐约记得这几人要入蜀,若半日之内能回来自会再让他们上船,回不来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位船医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毒翻钟越的药是从他开出的晕船药里凑齐的,他还愿意出头去同主事的说情,连医术都不好不坏到刚刚瞧不出钟越的病症! 若没有这个船医,她同巫婴的逃脱之路不知要多多少艰难险阻! 萧景姝真心实意地道谢:“多亏有大夫您在。” 船医正因看不出钟越的病症而懊恼,自觉担不起这一声谢,连连摆手:“分内之事罢了,小娘子赶快收拾东西罢。记着莫要去碰令兄身上的疹子,万一传人就不妙了。” 嘱咐完后他匆匆去寻主事的,路过隔壁舱房时还心道着兄妹二人感情真好,明明要了两间舱房白日里却总待在一处。 他并不知晓属于钟越的那间舱房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六个人。 全都是被巫婴打晕的、乔装打扮上船暗中护送他们的侍卫。 船舱另一侧,快在船上憋疯了的田柒又在对着自家总是不搭理他的主子碎碎念。 “船舱东侧刚才乱哄哄的,我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谁料只是有人出了疹子!船医说他治不了要让人下船去治,还说不知道疹子传不传人,吓得那头的人全跑这头来了……” 萧不言睁开了眼睛:“什么样的疹子?” 田柒挠了挠头:“不知道,我又没看着。” 萧不言蹙起了眉。 客船上尽是南来北往的行商,身上也带着天南地北的病症,在上船时船医会筛上一遍,有什么恶疾或传人病症的人是上不了船的。 突然有个人起了疹子,船医还瞧不出病灶。若只是普通的疹子还好,若是个什么罕见的瘟疫,那这一船人…… 萧不言拿起刀:“跟下船瞧瞧。” 萧景姝真容不便暴露,上船时戴了帏帽,易容后倒无需戴了,便将帏帽扣在了钟越脑袋上。 她同巫婴一左一右架着昏迷不醒的钟越,急匆匆走过渡口。 巫婴一直注意着身后,待到船上的人瞧不见他们时,便带着萧景姝往偏僻处钻。 渡口向来不会设在内城,因此稍微多走些路便是鲜有人迹的荒山野岭。他们并不熟悉这个地方,却看得出哪里最荒凉。 当务之急便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这个晕倒的累赘扔了。 甫一进入一片野林,巫婴耳朵一动,抽出钟越身侧佩剑便向斜后方刺去! 萧景姝心下一惊,随即瞧见剑尖所指处滚出个十六七的少年。 她面无表情地捏紧了身侧的荷包,里面尽是淬了剧毒的绣花针。 麻烦来了。 从巫婴剑下脱身的田柒边躲边叫:“你们不是要带人治病么?怎么我看着倒是像要去毁尸灭迹!” 还有追着他打的这个女人,明明看起来没练过武,怎么用剑那么凌厉! 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萧景姝一人扶不住钟越,早就把他扔到了一边,打算瞅准时机把荷包扔给巫婴,毒倒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 荷包刚一脱手便被接住,不过接住它的却不是巫婴,而是一只一看便常年习武的、修长有力的男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