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不言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惊得田柒脑子里晕陶陶的:“其三呢?” 这两个理由说服力并不强,他觉得君侯后头还有重头戏要讲。 萧不言语气平平:“其三便是她们既然一开始便要入蜀地,那蜀地肯定有人接应,是以中途下船最易逃脱。可那二人胆子都不小,极有可能……” 田柒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极有可能再入蜀玩一手灯下黑!” 他自以为想通了所有关窍,极力夸赞:“君侯不愧是君侯,想得就是周全!” “其实话多已然便是心虚的一种体现了。”田柒对着窝在一旁的阿索吐苦水,“而且君侯还用了‘极有可能’这种说辞……以往他哪里说过这样含糊的话!” 且如今想想,君侯说那一通话的时候眼神分明很是飘忽啊! “若今日再等不来人。”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那还是去剑南节度使府上寻一寻有没有苗疆巫医罢。” 田柒险些从酒楼屋顶上滚下去:“君侯您怎么来了!” 意料之中没得到答复。田柒稳了稳身子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抱怨道:“所以君侯您果真不确定那两个苗女来不来蜀州?” 阿索也凄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像是在质问。 “不。”萧不言目视着城门口:“如今我很是笃定。” 田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不其然瞧见两个熟悉的人影跟在一行车队后头,等着城门守卫的兵士检阅路引文书。 神天菩萨,这俩人真的来了! 田柒刚想再夸赞一番他们君侯的高瞻远瞩,便注意到方才身边那个来无影的人已然去无踪迹了。 依约不出现在那两人身边嘛,他懂。 田柒抱着沉甸甸的阿索跳下了酒楼。 到他出马的时候了。 萧景姝和巫婴这个月过得颇为跌宕。 虽说她们没有定下要去哪里,却下意识走了与琅琊相反的方向,仍旧去往剑南。 剑南多山,这一路她们被山匪打劫又劫了山匪,还意外从山寨里搜罗出了以往被劫者留下的路引。上头写的年龄大致与她们对得上,户籍又远在辽东难以查证,刚好拿来应急。 这样走了几个城镇见了不少人,萧景姝也飞快学了些人情世故及乡土风俗,最终决定去往蜀州。 一是因为蜀州极其适合她们这种无亲无故的小娘子生存,二是她有心玩一出灯下黑。 虽然钟越没有明说要去剑南哪个州,但萧景姝估摸不是剑州便是蜀州。 剑州是公仪仇为她们伪造的户籍所在之处,蜀州则是剑南节度使常驻之地。 萧景姝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很有些自知之明。她的身份活像个巨型炮仗,一旦炸开极易将周围搅个鸡犬不宁——公仪仇养着她不就是这个用途么? 那这个炮仗自然要炸在重要的地方才能带来足够大的伤亡,剑南也只有蜀州有这个分量。 一个地方紧不紧要从进城时守卫的盘问里就能看得出来。萧景姝与巫婴途经多地,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细致的盘问,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地进了城。 萧景姝心里有些发愁户籍的事,苦思无果后还是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活一日赚一日”的态度,兴高采烈拉着巫婴去寻牙行租院子了。 赶路太久实在是累,总这么漂泊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们已经决心要在蜀地住上个一年半载谋谋生路。 既然要长居,那住客栈便不划算了,还是租个宅院好。 田柒已然吸取了上一次被巫婴发觉行踪的教训,跟踪得更为小心了些。加上四周人实在是多,他跟得颇为顺利。 只是该怎么开口让人家解了阿索的毒呢?毕竟上次本就是他们不占理。 总不能以势压人罢…… 他坐在牙行屋顶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下头的萧景姝同牙人提要求。 “偏僻一些无所谓,我们姐妹二人比较怕生。” 毕竟身份经不起推敲行踪也古怪,住得太惹眼不太好。 “在山沟沟里也无所谓,我们不在乎荒郊野岭。” 住在山里能方便采些药草,还能给乌梢撒欢的地方。 “也不用太大,要是因为闹鬼什么的便宜一些就更好啦。” 不出门不知柴米油盐贵,银子还是要省着些花的,有乌梢在她们也不怕鬼。 等等,既偏僻闹鬼生人勿近又依山傍水清静幽深的院子,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田柒脑中灵光一闪。 有法子了! …… “要不是方才起了阵风把地契都吹散了,我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处宅子。” 牙人跑了个大老远带人去看山脚下的宅子,看的还是处阴森森的鬼宅,心中颇为忐忑。 “这原是一位罪官家里的庄子,罪官死后便被充公转到了牙行。”牙人站在二进的庄子门前,死活不愿进去,“当初那位罪官一家藏匿在此,也是在此处被杀的。” 估摸院子里还有残存的血迹呢!从那后山中的猎户便总听见这庄子里有异声,说八成是闹鬼,还有两成是被山猴子占成了窝。 不过这话便不必对客人说得太仔细了。 萧景姝只在前院转了一圈便已经大为满意——这个价钱租下这么一个地方,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不过她仍旧同牙人讨价还价:“我们只租前院,能不能再便宜一半?” “这本来就只是前院的价钱。”牙人嘀咕,“来之前我问了同行,后院几个月前就被租下来了,不过却一直没见有人住……” 说着他又打了一个寒噤,很是苦口婆心道:“两位小娘子真要住这里么?省钱也不是这种省法呀。” 萧景姝心中有些迟疑了。 若这庄子已经被人租了一半,那她们的确不好再租另一半了,谁知道后院的会是什么人…… 正思忖着,一颗小石子咕噜噜滚到了脚边。 萧景姝与巫婴抬眼望去,只见屋顶上一只眼熟的、活像老母鸡在坐窝的海东青又啄下一小块瓦砾,恶狠狠地抛了下来。 …… 一道垂花门将庄子分为了两半,一侧站着面色不虞的萧景姝与巫婴,另一侧站着难得茫然的萧不言与满脸讪笑的田柒。 这时候萧景姝再不明白自己是被刻意引来这里的就是蠢了——她就说那道吹散地契的风来得古怪,刚好把符合她们要求的那张吹倒了牙人脚边! “君侯。”萧景姝冷冰冰对着萧不言道,“您失约了。” 说好不再出现在她身边的呢? 萧不言也没料到自己回到落脚的地方后居然看到了这两个人,因此后退一步把田柒显了出来。 刚好他也想听听自己这位脑子里不知装着什么的亲卫怎么解释。 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失信于人,而且是在自己不知为何的情况下。 “大家不打不相识,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田柒打了个哈哈,“说起来,还没请教小娘子贵姓呢。” 萧景姝语气平平:“看来这位郎君不如你家君侯聪明。” 都出身苗疆巫族了,不姓巫难道同他们姓么? ——好罢,硬扯起来她和萧不言确实都姓萧。只不过她这个萧是琅琊的萧氏,萧不言却似乎无父无母,同萧氏没什么干系。 田柒心里很是委屈。他的确不如君侯聪明,但也不必这样直白地埋汰人罢? 不过关键时候他还是有些急智,想起了月余前这位小娘子自述的身世:“……巫小娘子,莫要这么夹枪带棒嘛,我们本意只是想不失礼数、顺其自然地同你们见一面。” 萧景姝奇道:“所以不惜失约失信?” 她并不是很乐意遇见这两个难对付的人,因此言语专戳痛点,反正理亏的不是她。 田柒讪讪道:“这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法子,君侯并不知情。” 他的想法很简单,不知道该如何出现在她们面前,就设法弄出个偶遇来嘛!小娘子租完院子,发觉邻居竟是月余前的旧相识——多么自然!多么合理!一来二去不就搭上话了么! 而且邻居是怎样亲近的关系,帮忙解个毒不算什么难事罢! 只是他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个小娘子还这样大的气性! 以及君侯的失约…… 君侯没及时躲开人,同他一个亲卫有什么干系? 思及此处他颇为忿忿,蹬蹬后退了几步,留萧不言与萧景姝对峙。第6章毗邻居“乌皎,皎月的皎,八月十五的…… 萧不言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先是失约又有求于人的情况。 他给人添了麻烦后却未依言做到不再出现,此为失约。阿索伤了她们的蛇的同时也中了毒,姑且算是扯平,可他们解不了毒还要寻她们来解,此为有求。 “今日相见,是想请小娘子为阿索解毒。”萧不言道,“若娘子愿意相助,萧某愿再允诺娘子一个请求。” 萧景姝在市井中混了月余,已经明白了萧不言一个允诺的份量,可却依旧没有轻易应下:“我为什么要答应呢?君侯,您可是失约在先呀。” 一次失约让往后的允诺都不再可信,萧不言有点想扣田柒的月俸了。 “那便算我欠小娘子两次。”萧不言极有耐心道,“力所能及之内,为小娘子做两件事。” 以防她再找借口搪塞,他又道:“不过‘再不出现’这种要求别莫要开口了,若要给阿索解毒,后头还免不了继续打交道。” 萧景姝本就没再想提这种要求。三镇节度使、一方君侯的允诺,这么要紧的东西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她讲先前同牙人讨价还价的本事又用在了萧不言身上:“可我心中还是不安……不如这样,君侯先帮我做一件事让我看看诚意如何?” 这便是同意解毒的意思了。 萧不言做出个“请”的手势,将人邀至毫无人气的后院正房,田柒还算有眼色地倒上了几杯热……水,放到了上座的二人手边。 见对面人端了热水暖手,萧不言才开口:“小娘子打算将户籍落到何处呢?” 一句话,霎时将原本在这场交易中占据上风的萧景姝打回了原形。 萧景姝端茶盏的手微僵。 她陡然意识到,先前太过顺遂的欺骗让自己过分轻视萧不言了——在此处相见便已然说明他早就料到她们会来蜀州,她怎能再认为这个人可以任由她摆布?! 萧景姝抬眸对上萧不言的眼睛。 他的瞳色并不是寻常的棕褐色,而是一层浅浅的灰,轻而易举映出目之所及的人与物,甚至因过分平静流露出一股非人的异感。 在这么一双眼睛都注视下,人真的很难说谎。 萧景姝心中有一瞬怀疑自己先前是否真的骗过了他。 他的好说话是否只是因为她弱到翻不起什么波浪,因此并不过多计较呢? 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丝疑虑压了下去——想要骗过旁人,那首先要骗过自己。 萧景姝并未再端出方才那股占理的姿态,整个人都泄了气,讪讪道:“君侯果然料事如神。” 本来做出的身份便是逃亡之人,初见时针锋相对的强势是因为被从天而降的麻烦困扰,后头便示敌以弱罢。 她看起来颇为不好意思,但还是腆着脸道:“我们这身份,说不好听些就是逃奴,还是黑户……这一路走来全靠两张难以验明的假路引,但一直这样总不是个法子。” “当年逃出苗疆是想好好过活,如今逃出来也是如此。”萧景姝越说越沮丧,“所以还请君侯让我们姐妹俩能堂堂正正当个人。” 一旁的田柒听得有些心酸——多可怜的小娘子啊! 他饱含期待地看向自家君侯。 既然都那般说了,君侯定然是要帮两位小娘子好好落户了。 萧不言并不因为这三言两语而心软,重复先前的问询:“你想将户籍落到哪里呢?” 整个大晋的地方随意她挑,他都能有法子在当地册子上添两个人,不过经不经得起深究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户籍这件事要尽快办好,还要经得起查验。萧景姝腼腆一笑:“既然是烦请君侯帮忙,那自然是落在君侯的封地定安县最好了!有君侯担保,想来旁人是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来的。” 顿了顿,又道:“倘若君侯赏脸,最好能在从定安到蜀州所经之处的来往名册上也添上一笔。” 如此一来,连她们的逃亡都是清清白白的了。 萧不言心道,是个有脑子的女郎。 他吩咐了句田柒,片刻后田柒便写了两份有定安县户籍的路引呈上来,甚至连章子都盖好了:“烦请小娘子告知姓名。” 萧景姝又僵住了。 见鬼,该取个什么名字? 萧景姝这个名字定然不能用的,卫十七这三个字最好埋土里烂掉,总不能用那两张摸来的辽东路引上的假名字罢——不行,都太难听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缓缓道:“姓氏……姓氏不要用苗疆巫族的巫,用金乌的乌,在中原更常见一些。” 将这片刻的犹豫推到了对姓氏的思忖上,后头的话也说得自然了起来:“乌皎,皎月的皎,八月十五的生辰,年方十五。” 来不及为巫婴取一个假名字了。萧景姝在田柒落笔写完自己的那张路引后继续道:“阿姐名婴,婴孩的婴,年方十八,九月廿二的生辰。” 田柒唰唰落笔写下:“好了,这两张路引两位娘子先带在身边,我一会儿传信回定安,五日后包管连族谱都给你们写出一本来!” 萧景姝心中松了松:“多谢。” 人家这么爽快地办了事,萧景姝自然要投桃报李。她看了一眼卧在萧不言身侧萎靡不振的阿索,伸手碰了碰袖子里的乌梢。 乌梢装死不出来,甚至还气性颇大地在她手腕上缠得更紧了些。 萧景姝面色有些尴尬,试探地看向萧不言:“君侯也有爱宠,想来也深知万物有灵罢?” 萧不言端起茶盏:“同我说话莫要拐弯抹角。” 看着就累。 萧景姝心道是你让我实话实说的,那便莫要嫌实话难听:“就如同君侯不能如阿索飞上天一样,我也不能尽数解开乌梢的毒。” 茶盏被放在桌案上,轻微一声响。 萧景姝忙道:“但乌梢自己下的毒它自己能解的!只要它想……” 在萧不言的注视下,萧景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眼下,它似乎,不太想。” 萧不言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言以对的情绪:“你……抑或你们,不是它的主人么?” 哪里有不听主人话的宠物? “不是呀。”萧景姝很是委屈,“它是我们的伙伴,不能随意强迫的。” 巫婴有习武的根骨却没有修毒的本事,按理来说不会有伴生蛊,可偏偏她有,还极为强大。当年她就是因为有族人要杀她并抢乌梢才逃出族地。 后来萧景姝成了乌梢的主人,但也不能完全做得了乌梢的主。一是乌梢是个有自己想法灵物,二是萧景姝也不会逼迫它做不乐意做的事。 阿索似乎听懂了他们再说些什么,已经气得在扑棱翅膀了。萧不言抬手给它顺了顺气:“那你说该如何。” 他虽然知晓苗疆的些许事,但却知道得并不详尽,只能看出萧景姝此时没撒谎——她确实不能尽快替阿索解毒,并不是在拿架子。 萧景姝低眉顺眼:“我……我尽量哄哄它,若它实在不情愿,便当没有第二个约定罢。” 因着户籍之事还未全然落定,她欲哭无泪地保证:“君侯,我绝非过河拆桥,定会尽力而为的。” 是以您千万别敷衍我们的户籍啊。 萧不言行事一向信奉快刀斩乱麻,偏偏这件事不能这么做。他抬手按了下额角:“在解完毒前,你们就暂居在前院里。” 萧景姝忙表态:“我们这就去牙行交银子。” 方才瞧见阿索后,她三言两语把牙人先打发走了。 她拽着巫婴出了门,两个人一人比划一人嘀咕,交流起来毫无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