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仇冷笑一声,抬手?拿起了小案上的戒尺:“伸手?!” 他?的眼神阴沉得可怕,萧景姝想?起上次的疼来,下意?识把手?背在了身后:“我没有做错事,先生为何又要打我……” “你没做错事?”公仪仇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你不是?早就同卫觊暗通款曲了么?若非如此,他?怎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郎为妻?” 萧景姝耳畔如有惊雷响起。 是?了,那碗毒药——喝下那碗毒药已经有些日子了,她的身子在慢慢恢复成?百毒不侵的模样,那远远比不过她给?自己下的猛药的绝嗣之毒估计已经被消化掉了,李太医根本就没能诊出她“不能生育”! 而她自己昨日只在留心那针法有没有对萧不言起效用,根本忘了公仪仇设下的这一重试探! 可这个疏漏仍有补救的机会,萧景姝脑子转得飞快:“当时那太医只说我体内有常年积下的药毒,调理一番便?无碍了,许是?他?没诊出来呢?又或许他?觉得这毒不妨事他?能解开呢?” “我以往从未与卫觊有过牵扯!”萧景姝提高?了嗓音,“先生,您不能仅凭臆测就冤枉我!” 公仪仇根本听不进去萧景姝在说什么。 他?虽安排她来了金陵,可是?从未、从未想?过真的将她嫁给?卫觊!他?只是?想?试一试,看这二?人之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古怪! 如今试出的结果不合心意?,她还为了一个卫觊用这么冲的语气同他?说话! 公仪仇气得额角直跳,伸手?猛地将萧景姝拉了过来。 即便?他?身体不好,可依旧是?萧景姝抵抗不了的成?年男子的力道。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趴在了公仪仇膝上,背在身后的手?也松开了。 这样根本不方便?再?去打她的掌心,于是?公仪仇干脆就着萧景姝眼下的姿势将她按在膝头,戒尺对着她后腰下几寸的圆润抽了下去。 萧景姝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打了多少下公仪仇才放开了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痛呼,反应过来时已捂着腰臀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冰凉的泪痕。 她已经十六了,不是?六岁,怎么能挨这样的打! 离开剑南后的几乎所有事都在她意?料之中,她面上或喜或嗔,可心中大多平静。唯独这一次失了手?,得到?的惩罚也让人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他?就是?把自己当个逗趣的、解气的、发泄的玩物,才不顾她的脸面下这种手?! 公仪仇先前并未多想?,直至看到?萧景姝面色青白交加,满眼不可置信后才觉出不对。 她侧卧在地上,单手?捂着后腰处,愈发显得线条流畅身姿窈窕,养回些光泽的乌发与深紫的衣裙散开,都是?沉闷的颜色,却衬得肤白如雪。 比刚回来时胖了一些,可容貌还是?不相同了。原有的稚气荡然无存,只留逼人的艳色,惑人的娇媚,让人想?到?话本子里吃人心的精怪女妖。 尤其是?在夜色中、在烛光下,更显得惊心动魄。 这副容颜配上咄咄逼人、不服管教?的语气时,的确会让他?生出再?约束不了她的警觉。 可此刻不同,她无助、柔弱极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那种刻意?惹人怜惜的哭法,是?小孩子受了大委屈强忍着哽咽声不敢哭的模样。 可萧景姝越想?越觉得难受,呜咽终于从喉咙里跑出来,掩面大哭起来。 公仪仇清楚她不是因为被打疼了才哭。 他忍不住去看他方才打的地方、她手?捂着的地方,喉结动了动,又逼着自己转过脸去。 ——陆瑾,他?心道,你真是?疯了。 而后公仪仇听到了门外闻声而来的脚步,钟越在门外颇为忧心地唤“先生”。不过他没有让人进来,只对萧景姝道:“起来。” 萧景姝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愿意?理他?,直到他又沉声说了句“起来”才慢慢起身,跪坐在了他?面前。 纵然她理解公仪仇身为陆家?人,恨毒了她的生父连带着厌恶她,可她到?底不是?个天?生的软骨头,受不了这样被他?羞辱。 尤其是?过了几个月好好的日子,更无法像以往那般忍受在公仪仇身边的磋磨了。 萧景姝此时无比思念巫婴,思念在剑南的一切。这种思念无法诉诸于口,于是?她只泪眼朦胧道:“我要阿娘。” “阿娘”这两?个字出口后,她惊觉自己也是?那样思念韦蕴,是?积压了十年有余、对如同幻梦般那个待她好的阿娘的思念。 哭声又从喉咙里泄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我要阿娘……” 公仪仇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小孩子家?受了委屈总会找阿娘,纵然阿娘待她不算好。 他?只意?外自己听到?她哭诉后,便?顷刻间在心里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带她去见韦蕴。 戒尺早就扔在了地上,公仪仇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 她哭得一团糟,颊边的发丝都湿哒哒黏在了脸上。倘若她今日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讨饶,他?绝不会心软半分。 ——不,无论怎样他?都不该心软。 她或许早就背叛了他?,在剑南时就与卫觊勾结在了一起,不然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怎么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 可在她的朦胧泪眼中,公仪仇又忍不住想?,若她的解释才是?实情呢?若卫觊就是?不在乎孩子硬要娶她呢? 毕竟自己都会对她心软…… 确实该把她嫁出去了。无论嫁给?谁,都得把她嫁出去了。 “别哭了。”公仪仇闭上了眼睛,“明日我便?带你去见她。” 萧景姝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他?,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没有料到?公仪仇居然就这么允诺了。 公仪仇将纷繁的思绪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便?对上了萧景姝被泪水涤净后琉璃一般的双眸。 他?面无表情地问:“七娘,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并不笨,自己这些时日并未刻意?遮掩身份,想?来她早已猜到?自己是?谁。 这是?在问她清不清楚他?是?陆瑾。萧景姝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知道。” 公仪仇“嗯”了一声,继续道:“当初阿姐与恪敬公主交好。恪敬公主养出卫觊这样的儿子,心思不可谓不深,又久居宫中,我怕不信她当年不清楚先帝要弃长安南下——可她却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阿姐。” 他?们这些将士的命,只是?用来拖延时间,让那些想?要借机侵吞粮草而后立威名的满足私欲,让那些贪生怕死的收拾家?当南下另居。 明明潼关可以守住的,明明不用死那么多人的,明明不该担那些莫须有的骂名的。 这些让他?们不好过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起来,恪敬还是?你的姑母,卫觊还是?你的表兄。”公仪仇冷笑了一声,“你若嫁给?卫觊,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 萧景姝拂去了颊边湿黏的发丝,颤声道:“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亲’!倘若我不是?卫氏血脉,就不会……不会……” 她把脸埋进掌心:“就不会被你们这样对待……明明好不容易有点讨你们喜欢了,可那片刻过去,依旧是?冷眼……连阿娘都不要我。” 还有萧不言。 倘若她不是?卫氏血脉,她也不会就这么…… 公仪仇呼吸一滞。 他?还有很多要说的、要安排的,可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他?慢慢转过轮椅唤道:“钟越。” 门被推开,钟越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走进来,看都不敢看萧景姝一眼,将轮椅推了出去。 廊下还有好几个人,李顺,谷雨,先前伺候他?的小厮。公仪仇吩咐谷雨:“先让七娘缓一缓,一会儿你带她去安排好的院子里。” 谷雨面色惨然道:“先生。” 她一颗心挂在公仪仇身上,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在初见萧景姝时她心中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了,因此才不喜她,如今这忧虑隐隐约约落到?实处了。 除去她外,没有人出声。 钟越将公仪仇推去了回廊另一头歇息的屋子,李顺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叹了口气道:“郎君,我真是?看不懂你了。” 他?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径直在椅子上坐了:“当初知道韦贵妃好好诞下皇嗣后,我一直想?您日后做什么。我脑子笨,只想?到?您可能要扶持皇嗣做帝师,把咱们头顶上那些冤屈给?洗尽了。” “您当初让我带着那小丫头到?剑南去,我去了,以往日后会起到?什么大用处。” 李顺苦笑一声,“结果用处是?起到?了,我却怎么也猜不透您的用意?——您好像就是?在各个地方埋下火种,等到?个合适的机会把它点着了,看所有人因为这火忧心,全然不管火烧尽后的灰。” 他?说着猜不透,可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钟越开口道:“李叔,您说这些做什么?先生做事有先生的道理,我们照做便?是?。” “行,那便?不说别的,就说说那个小殿下。”李顺紧紧盯着公仪仇,嘿嘿笑了一声,“郎君,心疼狠了罢?我一个和她相处不多的人听她哭成?那样都觉得心疼。” 钟越继续开口:“李叔……” “小钟年纪小不清楚,我这个老家?伙可清楚的很。”李顺打断他?,“郎君,你可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 一旁的钟越闻言愣住了。 公仪仇终于冷冷开了口:“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说过……” 后半句话在李顺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陆冕某次过寿的时候。 因着奸佞的谗言与萧泯出生时的异象惹来隆庆帝不满,陆冕赋闲在家?,寿宴都没有大张旗鼓地办,只来了些许亲眷与麾下兵将吃酒。 李顺小时候在戏班子里做过武生,抹了个花脸就跳出来扯着粗嗓子唱戏助兴,而几个喝高?了的家?伙在灌陆瑾的酒。 陆瑾年纪轻轻,却读书练武样样出挑,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少年天?才,也因此性子颇为孤高?,不太讨陆冕陆琼手?下兵将的喜欢。 因此陆瑾被灌酒,当爹的和做长姐的谁也没拦,还笑嘻嘻地看着——总要想?法子和大家?伙融成?一团的嘛。 陆瑾其实不胜酒力,但又拉不下脸面拒绝别人敬酒,更不能在老爹的寿宴上一走了之,于是?硬着头皮喝,不一会儿就醉了。 他?醉了不撒酒疯,却有问必答。一堆人大感?惊奇,从他?洗澡要多久问到?了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亵裤, 而后陆琼手?底下一个小将红着脸问:“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啊?” 陆瑾认真地想?了片刻,郑重开口道:“漂亮的。” 那小将的脸登时不红了,翻了个白眼嘟哝:“和军营里其他?男人一样肤浅。” 陆瑾没有听到?,看了一眼对面把脚踩在了椅子上豪迈喝酒的陆琼,继续慢吞吞道:“性子不用太要强,反正?我会照顾好她,柔弱娇气一点也没事……心肠要好,还要听我的话。” 席间的女兵们齐齐嘘声,原本因一个“漂亮”起哄的男人们附和得也少了——他?们大多喜欢泼辣利落一点的。 最?上首的陆冕啧了一声:“行了,我明日便?去你舅舅家?问问你那个又娇气又爱哭你说东她不敢往西的小表妹愿不愿意?长大嫁给?你。” 陆瑾皱起了眉:“不要,她长得不好看。” “你眼瞎了啊陆瑾?”对面的陆琼啐了他?一口,“小妹都长得和观音座前的玉女差不多了,你还嫌弃上了?” 还好今日舅舅一家?不便?前来,不然听了他?挑拣可要结仇了! 陆瑾辩驳:“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好看。” “我明白了。”李顺挤了挤眼睛,“小郎君喜欢美艳妖媚一点的。” 大家?齐齐哄笑起来,陆瑾没再?说话,耳根却慢慢红了。第57章闯闺阁暂且不去考虑什么真与假,就这…… “漂亮,娇气,听话。”李顺的唇角带上一丝古怪的笑,“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喜欢也正常。” 公仪仇面色难看极了:“她可是卫氏的血脉。” “卫氏的血脉又怎样呢?”李顺叹了口气,“郎君,出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那些事真能?怪到她身上去么?” 他眼底染上淡淡的疲倦:“郎君,把?想报复的人报复完了后,您又想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有个可心的人,不管您是把?她当女人喜欢,还是当学?生喜欢,抓在手?里最要紧,别?折腾些有的没的了。” 李顺又想起自己在剑南养的那群小崽子小丫头,他们面上叫他班主,私底下都喊他“老爹”。 在被剑南节帅府包下来?的那一日,他们个个红光满面,七嘴八舌地?问他:“老爹,辛节帅似乎很喜欢咱们呢?日后咱们能?过两?年安稳日子了罢?四?处跑太?累了!” 他看了一眼同样兴高采烈的玉容儿一眼,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如今他走了,小崽子们过得怎么样呢?被太?女卫的人审讯了么? 还有玉容儿,他鼓动她去看朝廷的仪仗,不知朝廷来?使看到她那张会?引起猜疑的脸了么?他待在剑南十年,最终就是为了完成这?件可笑的小事。 李顺心中怅然,苦笑里一声:“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不好听,你们估计也听不到心里——就当我在剑南十年被泡软了骨头,发了失心疯罢。” 只是,真想念那种不被仇恨扭曲,一身轻的日子啊。 …… 卫觊今日定完亲后,便匆匆回宫去了。 太?医院说中和帝也就剩这?几日了,他须得回去寸步不离地?陪着。除去他,政事堂的三位相公也都在。 因此,卫氏麾下的人都聚到了萧不言的定安侯府议事。 “我再同诸位确认一番,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当真可信?那遗诏上确实是郡王的名字么?” “陛下驾崩后须急召各方节度使进京,到时?候……” “刘氏一党当真可恨,这?些日子四?处败坏咱们郡王的名声!那卫愈算个什么东西!” “只禁军和淮南道的兵马还是不够,到时?候南边直接打过来?,咱们还是要吃亏。” 卫觊的生父,淮南节度使赵奉节闻言道:“不与他们多纠缠,守住淮南道不丢就好,要紧的是同关内、河东的兵马一起先?将河南道打个对穿。” 打完了,整个北方连成一片,再反过来?对付南边这?群刘氏党羽。 提及关内,诸人齐齐看向上首的萧不言。他在这?群人中年纪最轻,却无人胆敢忽视他的意见。 萧不言言简意赅:“明日我便秘密回关内。” 而?后他便不会?再回金陵来?了——至于中和帝的丧礼,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参加也无所?谓。 萧不言又知会?了他们几句自己的部署,最后才道:“剑南节度使不日便会?到金陵,副使辛渡会?驻军山南西道以?牵制荆南与山南东。” 众人中倒有几个见过进京述职的辛渡,却无一人见过辛随,便大起胆子问萧不言辛随的行事作风。 “是个正派人。”萧不言道,“也是个丝毫不弱于刘忠嗣的能?人。” 虽说在场诸人都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没同刘忠嗣站在一起,可都认同刘忠嗣的本事,甚至不少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萧不言与赵奉节也不例外。 此时?听少有妄言的萧不言说这?位辛节帅也是个一等一的厉害人,登时?又觉得本就不小的赢面更大了几分。 将一干事宜安排完后,已到了快宵禁的时?辰了。其余人各回各家,独独一个禁军的韩校尉留了下来?,有些讪讪道:“君侯,小官还有些事要叨扰。” 见他面上神色,萧不言顿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却仍旧给了他两?分面子:“但说无妨。” 到底是卫觊手?底下的人,万一真的有什么正事呢? 于是韩校尉清了清喉咙,扬声对着门外道:“进来?罢。” 门外应声进来?了戴着帷帽的小厮——不,是戴着帷帽的女郎。 萧不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起身就要走,熟料那不要命的女郎竟拦在了他身前,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帷帽之下,赫然是一张与“乌皎”有着七分相似的脸! 可萧不言却没有半分恍惚,只觉见到了一尊照着旧人模样捏出的人偶,像则像矣,却无半分神韵可言。 他丝毫不意外金陵诸人会?知晓皎皎的相貌,毕竟刘忠嗣必然要查清剑南那桩误杀的乌龙是怎么回事,从剑南回来?的卫觊一干人于情于理也会?送上皎皎的画像。 只是萧不言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弄了个赝品试图来讨好他,甚至还是卫觊手?底下的人! 那韩校尉倒看出了他的不喜,面上闪过心虚之色,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萧不言的怒火登时被点燃了。 不血刃骤然出鞘,冲着韩校尉的脖颈狠狠钉了下去。韩校尉颤巍巍地?抬手?,摸到了一手?的血,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君侯饶命!君侯饶命!” 若不看他是个有两分用处的武将,萧不言今日非废了他不可,可如今只是强压着性子,皂靴碾上了他的肩膀:“本侯近日太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下官……下官只是偶然见到此女,想帮君侯一解相思之苦,绝无任何不敬之意!”韩校尉苍白着脸,“下官知错了,还请君侯恕罪……” 萧不言拔出了钉进地?面的刀,冷冷道:“回去自己找你主子领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