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姝应下便告辞要回去继续用晚膳,谁知还未踏出门又听见萧不言道:“等等。” 她心里咯噔一声,疑心自己方才听见卫觊名字的神情流露出了什么端倪,只回首用轻微抱怨的口吻问:“又怎么了?” 萧不言看着她依旧半挽的发,用的是已经擦净了的银簪。 他沉默一瞬,轻声问:“那枝凤凰花呢?” 凤凰花? 萧景姝顺着他的目光抚了抚鬓角,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用来挽发的那条花枝。 她心中一松:“我晾起来了,改日粘到宣纸上裱起来。” 萧不言没想到自己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他一时失语,片刻后才道:“不过是一枝普通的花。” 值得这样大费周折留下来么? 倘若只是一枝普通的花,你还问它做什么呢? 萧景姝对着这个举止愈发古怪的男人微微一笑:“可是君侯,我今日很高兴。” 见了好风景,见了蝶纷飞,还见了本如木石一般的人不同寻常的一面,实在是很有趣。 她挑了挑眉,眼底尽是潋滟的光:“自在蜀州见到您后,还是头一次这般高兴呢……自然值得留一枝花做纪念。” 没有再看萧不言有何反应,萧景姝径直走出了前院,徒留萧不言怔然出神。 ……高兴么? 他夹了一块野菜滚满了料汁,鲜香、爽口。 已经回来了的田柒正吵吵囔囔问萧景姝送来了什么,他没搭理,将那一盘并不多的野菜吃了个干净。 倒也没觉出什么高兴,不过今日,确实过得还算不错。第22章五月五那赫然是一张与十六年前被扔进…… 萧景姝与巫婴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蜀州最大的商行,齐家商行的那个二郎? 这位齐二郎也是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常客呢,据说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虽刚及冠,却有状元之才。 巫婴站在萧景姝身前半步,以防这个不知因何上门的齐二郎有冲突之举。 萧景姝很厌烦这种不请自来的人,这种人通常总带着麻烦事来,且既然找上门来,必然是已经查探过她们二人的些许底细。 她连客套的笑脸都未曾施舍一个,只问:“我们姐妹二人与齐二郎素不相识,不知郎君有何贵干?” 齐慕自知贸然上门很是失礼,见她们二人未直接将门一关已经觉得很好了,忙道:“我昨日瞧见二位娘子与阿芷……与辛三娘子同游州城,想来二位与她颇有些交情,便想请二位代为转交些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一旁的小厮也很有眼力地递上了一个看着分量就不轻的荷包:“请二位小娘子吃茶。” 萧景姝并没有接过:“齐家也是高门大户,想来是同节帅府有往来的,齐二郎怎么舍近求远找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齐慕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倘若‘近’处有人愿意帮这个忙,我自然不会求远。” 萧景姝此刻有些明白辛家姐妹为何把自己与萧不言的关系想歪了,她此刻也依据这三言两语在脑中排了一场这位齐二郎与辛芷的戏。 不过这件事她是帮好还是不帮好呢?无论帮还是不帮她总要和辛家说一声有人找上门来的…… 看在银子的份上,帮他一把好了! 她接过了信封,对着满眼欣喜的齐慕道:“既然三娘不愿意见你,我也不会拿这东西到三娘眼前讨没趣,顶多给你送到二娘手里。” 齐慕再次示意小厮递上荷包:“送到二娘手里也是可以的,多谢两位娘子帮忙。” 这下终于能心安理得收下荷包了。萧景姝掂了掂荷包的分量,不愧是大商行家的公子,出手就是大方。 正巧昨日辛芷就说让她们今日去节帅府中领差事,刚好能将这信送出去。 她们已经领了节帅府的腰牌,进出无需小厮再通传,想见谁直接由小厮带着去便是。 辛茂与辛芷住同一处院子,不过她们的一处院子也赶得上普通人家一处宅子,是以同住也不会低头不见抬头见。 辛茂应当刚练完武,边擦汗边笑问她们:“阿芷昨日没告诉你们领差事要去找大姐么?还是你们见她太不近人情要我带着去才安心?” 谁不近人情?辛英? 放在辛家姐妹三个里她可能是最不好相与的那个,可和萧不言、公仪仇这些人比起来,已经很是温和了! 萧景姝嘴角抽了抽,拿出了那封信,详尽说了前因后果,也没隐瞒自己收了银子。 辛茂方才还嬉皮笑脸的神情渐渐收敛起来,眉眼间竟有几分无奈:“知道了,将信给我罢。” 那无奈只浮现了一瞬便散去了,她笑嘻嘻指了指两人道:“既收了银子让我知道了,那就别忘了请我吃糖——好了,我让人带你们去见大姐。” 她吩咐了一句,便转身去了院子另一头辛芷的屋子。 萧景姝与巫婴跟着侍女离开,在与辛芷卧房一墙之隔的回廊下听到了她的哭声。 “那日我带着荷包,想用银子偿还他这些年送我的那些东西,谁料却被小贼摸了去……我以为是上天不想让我与他结束得这样难看,于是便不见他了……这么多天、这么多天过去,我以为他想明白了,可为什么偏偏今日又送信过来?” ——嚯,果然有故事! 萧景姝与巫婴心有灵犀地放慢了些步子。 屋内又响起了辛茂的声音,听着颇为气急败坏:“你哭什么!明明郎情妾意好得很,你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自己心里还难受!我这就去回禀祖母,告诉她你心里还是喜欢齐二的!” “阿姐!”辛芷哽咽着唤住她,“我就是、我就是喜欢他才不想嫁给他……我已经没几年好活了,还不如让他早早对我死心……” 辛茂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越是这般,越该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倘若你真的……那他想做一辈子鳏夫也是他自己乐意,你又何必这般自苦?” 萧景姝大概听明白了。 想来是以往两情相悦,不过自知活不长后辛芷就开始冷落齐二郎,以求自己不幸离世后对方能不那么伤心。 这种事上她还是觉得辛茂说的更有道理,人生在世短短数载,自己活得随心畅快才最重要,何必自苦呢? 辛英的院子并不算远,只是她们未想到这里还不是终点。 正在处理公务的辛英放下笔,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萧景姝一遍,仿佛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来似的:“走罢,祖母要见你们。” 萧景姝头皮麻了一下,登时想起昨日萧不言给自己挑的各种刺。 年过六旬的一方节度使,说不准比萧不言还要难应付得多——在这种人面前,还是别想着掩饰一下体态什么的了,还是尽量自然些罢。 剑南道共有二十多个州,设东西两个方镇,均由辛随管辖,事务不可谓不繁忙。 除去这些,剑南西南还与苗疆等羁縻之地、吐蕃部分部落接壤。相较于远在金陵的朝廷,这些地方还是受剑南威慑更深,甚至有些小部落并不向朝廷进贡,只臣服于剑南。 整个剑南,说是自成一国也不为过。 辛随正在书房处理公务,见她们也是在书房。她免了萧景姝二人的礼,命人添了座椅,这才从一桌文书中抬起了头。 同为节度使,她的目光并不像萧不言那样淡漠,反而是温和从容的,甚至透露着一股长辈的慈爱,不过说话却很是干脆:“我见你们不过是想问一句,倘若昨日阿芷告诉你们剑南想自立,你们会有何想法?” 她口中说着“你们”,眼睛却只看着萧景姝一个人。 萧景姝知晓这应当是对她们的最后一重考验了,极其谨慎地回答:“倘若三娘子那样说,我只会觉得节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辛随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萧景姝理了理思绪:“这些日子我读了不少史,深觉过往之中,唯有汉朝可与我大晋相比较。汉朝几经波折,延绵国祚四百余年。我大晋立国百载有余,细说起来,其实只经历过一次大劫。” 她顿了顿,低声道:“这场劫数,便是先帝晚年昏庸致使内有藩镇作乱,外有异族侵犯,西北尽失,都城南迁。” “倘若西北收复不了,再加上陛下体弱无子,节帅有自立的想法我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萧景姝缓缓道,“可是西北两年前就尽数收复了。萧……萧不言此人虽不怎么看得起今上,却也没有对大晋不臣之心。传言其实有几分可信的,他其实颇为珍视黎民性命。” 她抬头对上辛随的眼睛:“节帅其实也是这样的人,不然治下不会这样和乐安宁。” 萧景姝继续道:“天盛之治余泽尚存,又有忠臣良将,百姓心里仍有大晋、有卫氏皇族。这时候若是想要改朝换代,不过只能换来民不聊生罢了。” “你倒颇有几分见地。”辛随笑了笑,“那你觉得这卫氏皇族里,有谁能不再让我们剑南一直关着门过日子呢?” 她只是一个经历颇有些波折的普通人罢了,又怎么可能将遥不可及的皇族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呢? 萧景姝摇了摇头,只低声问:“我倒是想问一问节帅,是不是想做下一个刘相公呢?” 若无人可用,扶持幼主便是了。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幼主、太后与权臣间甚至可以结为同盟,可比刘忠嗣当年的情况好得多。 辛随笑意又浓了些:“倒有过这种念头,不过怕别人抢在了我前头。” 这是说萧不言么? 虽说他没提到过自己的想法,可萧景姝却莫名觉得他不像愿意挑这种担子的人——比起做权臣在官场上和一堆狐狸虚与委蛇,他估计更愿意提刀将只耍滑头不做事的人都砍了。 萧景姝垂下眼睫:“昨日三娘离开后,我又想了想,萧不言身边的人似乎提过几次历阳郡王,不知他们是否交好。” 辛随久不离蜀,轻敲了敲桌面思忖这个历阳郡王是哪个皇子皇孙。还是一旁的辛英提醒她:“祖母,是卫觊,恪敬公主的儿子。恪敬公主和离前的驸马姓赵,若我没记错,长安万年县的赵县令应该是赵家人。” “哦。”辛随意味不明道,“宁芳菲的外孙子。” 这实在是个很陌生的名字,萧景姝还是反应了片刻才捋顺这是已经死了好多年的孝端太后,她血缘上的祖母。 她直觉这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因为辛英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目光有一瞬的阴沉,而辛随也很快将话转向了别处:“我听阿芷说你平生所愿不过安稳度日,想来心里是不乐意与我们扯上干系的。” “但凡平民百姓,哪个不想安稳度日呢?”萧景姝苦笑一声,“不然我们也不会不远千里来剑南过活。” 她喃喃道:“节帅,我到底是个普通人,所以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第一反应还是逃开。可我逃开是为了过得更好,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倘若遇上的是个劳心费力几年可以换得余生都活得更痛快些的‘麻烦’,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躲开呢?” 抛却旁人的摆布,抛却不想要的身份,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萧景姝抬起头,再次对上辛随的双眼。这位长辈的目光依旧柔和,似乎能包容一切。 “好孩子。”她道,“从今日起,除却在福寿堂学医制毒之外,你每日来节帅府中读三个时辰的书。” 萧景姝这下是真心有些茫然了。 学医读书,这都是她自己本就愿意做的事,竟也能成为“差事”了么? 辛随又看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巫婴:“你虽然更年长,但心性却比你阿妹更单纯一些,也难怪能有一身好武功。往后你就跟在阿英身边罢。” 她对辛英道:“你阿娘坐镇剑南东川,你小姨要戍边,我和我身边的人都老了,你得开始慢慢攒自己的班底学着接手西川了。这姐妹二人都不错,往后你们选人也一定要记住,贵精不贵多。” 辛英抱拳称是。 于是萧景姝和巫婴都正儿八经当起了差事,做的事于她们而言倒不算难,只是打交道的人变得多且杂起来。 而这些错综复杂的人与事,也被放上了萧不言的案头。 这样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就到了端午休沐的日子。她们二人一人从节帅府领了一份节礼,颇为吃不惯里面的肉粽与蛋黄粽。 萧景姝便买了粽叶,自己学着包了蜜枣粽、八宝粽等,给后院送去了一份,又给节帅府送去了一份,反响很是不错。 转眼便是五月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艾草与菖蒲,就连她们这个“鬼宅”也不例外。 没挂完的则被萧景姝送去了后院——管这几个神出鬼没的人挂不挂呢,不过到底花了几文钱买的,丢了怪可惜的。 虽是休沐,她们却没睡到自然醒,半晌时便手牵着手去街上看跳大傩除邪祟。 最热闹的当属州府衙门在的那条街。倒不是因为那条街最宽敞,而是因为每年端午辛随都会在那里亲手给老人小孩们系五色丝——剑南一向有这样与民同乐的风俗。 也因此,那条街上通常有着跳大傩最好的百戏班子。这是一种约定俗成,跳得最好的要让节帅先看到。 傩戏队伍跳到州府堂前时,恰好跳到最精彩处。扮疫鬼的乐人被众神驱逐,无路可逃,将脸上那象征着不详的面具摘下,扔向了半空。 乐人露出的面孔正对着堂中的辛随。州府对过的萧景姝看到辛随给身前的小孩子手腕上系上了五色丝,在抬头对上那乐人的脸时神色微变。 有看到了那乐人面孔的百姓拍手叫起好来:“好俊俏的小娘子!” 萧景姝的心却倏地狂跳起来。 那乐人跳着舞转过了身,对着长街这一侧的百姓粲然一笑,周围响起叫好声,甚至有不少人摘下身上的香囊扔了过去,可萧景姝的心却如坠冰窟。 ——那赫然是一张与她的母亲、十六年前被扔进皇陵的贵妃韦蕴有七分相似的脸!第23章太女卫以往,我们只是护卫女帝与太女…… 巫婴四?年里只见过韦蕴两次,此刻只隐隐觉得那乐人有些?面熟,不?过低头?一看萧景姝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 她紧紧握着萧景姝的手,低声不?断喊着:“皎皎,皎皎。” “皎皎,你只是阿娘的皎皎,你只有阿娘一个亲人。” “我被关在皇陵里快要?饿死,可?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我就继续找苔藓吃……你一定是上?天赐给阿娘的珍宝,在那种时候竟然?也活了下来。” “皎皎,外面的天地才最好看。若是不?得自由,纵然?拥有再多金银珠宝,那和被放进棺材里的陪葬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总在某些?时刻浮现在脑海中的话,到底是阿娘真的说过的呢,还是梦里梦见的呢? 倘若是真的,为何在几年前她闯入佛堂想见阿娘时,她能憎恶到拿起香炉对?着她的脑袋砸过来? 那香炉太重了,擦着她的头?皮砸过去,勾掉了发丝,甚至在墙上?砸出了裂缝,阿娘是真的下了死手。 倘若是梦里梦见的,可?她为何想不?起来那梦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与阿娘在一起的时候还太小了,小到无法留下清晰的记忆,只有一丝余温尚存。可?这一点温度也被后面十年的冷待消磨尽了。 萧景姝倏地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辛芷的哭诉。 “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才想让他早早对?我死心……” 阿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呢?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你、不?在乎你了。我对?着镜子都不?会想起你,毕竟我细看起来才能发现自己?有几分像你。 可?我看到一张与你那么相似的脸时,才骤然?发觉,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恨你。 是我终究被公仪仇那一套要?孝敬父母、承其罪业的说辞影响了么,才会依旧对?你怀有期待? 还是幼时的几年时光,真的能甜到将濒临死亡的阴影与刀剑般的冷言恶语全都掩盖? 辛英自州府大堂中走了出来,面上?带着歉然?:“节帅身?体不?适,想来无法继续为大家系五色丝了,若大家不?嫌弃,便由我代劳。” 百姓们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后还是道?:“还请节帅保重身?体!” “大娘子身?强体健,肯定能多系些?人!” 萧景姝闭了闭眼?,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揉了几把,直揉得血色透过易容浮现出来。她轻声问巫婴:“我如今的脸色可?还说得过去?” 巫婴低低道?:“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我们不?在这里了……” 萧景姝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巫婴对?辛英颔首示意后便去了州府后院见辛随。 “方才正在外头?看傩戏,忽地见大娘子出来说节帅身?体不?适。”萧景姝面上?是货真价实的担忧与困惑,仿佛方才的心绪没有那般激烈动?荡过,“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辛茂的脸上?同样带着困惑,却还是先回禀了辛随方才的吩咐:“已经派人去查那个百戏班子了,也另派了人跟着。” 辛随面色出奇地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 节帅认识阿娘,萧景姝心道?,或许是认识阿娘的脸。 一侧的巫婴突然?侧了侧耳朵:“有马蹄声。” 片刻后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满身?尽是赶路的风尘,直接在辛随面前跪了下来。 “节帅,副使命属下前来传信。”那人道?,“副使坐镇东川,偶然?得到剑州传来的消息,说十六年前先帝南下时被扔进皇陵的韦贵妃其实还活着,甚至于剑州产下一女。” 辛随问:“阿渡派人去剑州了么?” “已经派了。”信使道?,“属下来时,副使正在交接诸多事宜,打算亲自前往剑州查探。” “很好。”辛随道?,“有人要?对?剑南出手了,甚至还这么利落,那剑州就可?能真的有一个活着的韦蕴。你即刻赶回去告诉阿渡,务必要?把韦蕴找到,要?活的。”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继续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