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了扬唇,淡声道:“沈大人,好久不见了啊。”她就是那样慵懒又随意,温婉又动人心魄,不过是短短一句话,沈陵川的心就静置一瞬,仿佛很久才恢复心跳。他微微颔首,自茶楼一别,太子命他重新彻查西南盐案和李家的关联,他已有三月不在盛京。他昨日才归京,同殿下汇报差事。今日贸然前来,也是听说她出事了。只是如今看来,她一切都好。他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沈陵川浅浅地舒了口气,回道:“好久不见,太子妃。”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都好似是在回应着这世上最深情的呓语。只可惜,秦姝落并未放在心上。她轻抬下巴,碧书便从一旁搬来凳子赐座。秦姝落一只手支着左侧的下颌,看着他,眼神柔情似水一般,问道:“这些时日不见沈大人,也不知大人做什么去了?”一个朝廷命官凭空消失三月,自然只可能是去公干,按理这样的话秦姝落不该问的,又或者便是问也问不出答案来。可沈陵川却出乎她的意料,坦诚地回答道:“微臣奉太子之命去了西南。”秦姝落自从西南总督认罪以后,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可明眼人谁不知晓这背后还多得是弯弯绕绕。偏太子说结案便算是结案了,就是有心也不会再查下去了。可现在沈陵川却说他奉命去了西南。秦姝落眼睫微颤,“查到了什么?”她的手指轻轻地敲打在桌面上,眼眸像是山泉水一般清澈凛冽地直视沈陵川的眼睛,他咽了口口水,这双眼睛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甚少这样看着他,尤其是如此刻这般眼底只有他一个人,那就像是充满了魔力一般,沈陵川忍不住回答道:“以物易物。”秦姝落拧眉,又听沈陵川道:“滇南一带盐矿多。早年间关税一直收不上来,倒是藏富于民。东南沿海一带,外族的东西也不少,烟丝、甚至枪支大炮。”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眸一直是直勾勾地盯着秦姝落。仿佛只要她有半点的退缩,剩下的话就会咽回去,从此再不见天日。秦姝落听见这些也是眉心一跳,她知道西南同东南沿海一带定是有勾结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大胆到换枪支大炮了。不过想来也不足为奇,阿木拉身为滇西首领,西南一带又各族自治,常常因为地盘等原因发生械斗,若能有好用的枪支大炮,自然可以更加的高枕无忧。秦姝落抿唇,试探道:“那李家……”沈陵川微笑道:“牵线者,每次交易都抽取十中之三作为利润。”这样的暴利,便是秦姝落也忍不住瞪大了眼,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私藏兵器可是谋逆之罪。”而且李家不同于阿木拉,西南常有械斗,是以朝廷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李家乃是盛京大户,手中握有武器,威胁的便不仅仅是少民,而是朝堂了。秦姝落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一直揣测李家有二心,毕竟功高盖主,盛极必衰,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李家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势必会留有后手,可陈叔私底下一直在追查,却至今未能找到李家的把柄。倘若她能找到,又或者李家狗急跳墙,有这样的武器在手,必定不会坐以待毙。沈陵川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长眸流光淡转,让人看不分明,眉宇间蕴含的笑似勾人又像是挑衅,让人心跳不自觉地快了那么一瞬。他缓缓起身,看着秦姝落,声音蛊惑道:“殿下就快回来了,微臣先告退。”秦姝落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他踏出房门之际,秦姝落见他停顿了一瞬,若是她没听错,他好像是唤了一声“姝落”。秦姝落咽了口口水,看着不远处萧洵和沈陵川擦身而过。第103章她看着萧洵和沈陵川擦肩而过,两人只是略一颔首,便各自离开,似乎是对她看着萧洵和沈陵川擦肩而过,两人只是略一颔首,便各自离开,似乎是对彼此的到来都心照不宣一般。秦姝落看着萧洵走了进来,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后的靠枕,将身子坐得更直,靠得更舒服一些。萧洵进了房间,瞧着她慵懒惬意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怒从心中来的感受,他憋闷着火气,坐在一旁,秦姝落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可实际上,人家连屁股都没挪窝,跟本没站起来。萧洵心底更觉得怒火重重。这些时日,他伤心难受,憋闷得够呛,秦姝落倒好,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会友,要么就是赏花,日子过得倒是比神仙还快哉惬意。寻常人家哪里有这样做妻子的,丈夫生闷气好些日子,也不知道服个软。萧洵越想越气,真觉得自己该猛的一拍桌子,给她点颜色看看,可听见秦姝落低咳一声,立马站起身,问道:“你没事吧?”秦姝落淡淡摇头,一旁的小丫鬟立马会意将窗户关上。秦姝落看着他,眸色平淡,好不容易过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倒是不知道他今日来想干什么。萧洵悄悄觑了一眼秦姝落的表情,旋即又坐回一旁的凳子上,他的手一会儿放在膝上,一会儿又放在桌子上,时不时还握成拳头,就像是管不住自己手脚的小孩一样。秦姝落倒也懒得拆穿他,只是端起一旁的茶水,浅啜一口。萧洵似乎也找到了破冰的法子,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蹙了蹙眉,而后小声道:“茶水好像有些凉了。”闻言,秦姝落抬了抬下巴,碧书便立马走过来,将两人身侧的冷茶都端下去换了。萧洵一时间手上空荡荡的,与秦姝落面对面坐着,舔了舔唇瓣,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身子好些了吗?”他沉默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话。秦姝落扯了扯嘴角,“张太医每日请平安脉,不是都同你汇报过了吗?”萧洵被她这么一噎,倒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一时间,屋内又陷入了沉默。秦姝落手中握着棋子,不停地转动着,她眸光淡淡地看着萧洵,像是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她的猎物自投罗网。可是她越是这样,萧洵就越是觉得她离自己那样遥远。明明他是见过她真心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的,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真的能永远这样神色自若地面对自己的爱人,除非她根本不爱眼前这个人,所以才能这般的游刃有余。萧洵越想越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倒是想问一问她,是否有那么一刻是真心爱过自己的,可是……他不敢。如今,他们之间空空如也。他实在是半点都不敢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哑声道:“我将你的血衣火化了,存了些灰烬放在其中,又请朝云观的无为子开了光。”秦姝落只扫了一眼,神色淡漠道:“放着吧。”萧洵拿着那护身符,手一瞬间便缩紧了。他手指微蜷,握着护身符,想放下可又舍不得,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久到秦姝落觉得窗外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了。萧洵才开口道:“阿落,我们……能不能从头再来?”此言一出,秦姝落呆滞在软榻上,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眼神中少见地透露出了一丝迷茫,一丝不解和其余的不敢置信。萧洵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儿戏,可是这些日子他实在是想了很多。这些日子,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姝落。大抵是他和秦姝落开局认识的时机不太好,所以他们中间总是隔着这许多的人和事。总是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快乐一丁点,便如天空中的云霞一样,顷刻间就化为乌有。这些时日,皇叔状态也不大好。人苍老了许多,鬓边已经有白发了。尤其是知晓了孩子的事情之后,更是透露出一股深深的无奈。萧慎看着这个一步步走上自己老路的侄子,发自内心地忠告道:“洵儿,该悔便悔吧。人生短短数十载,有些东西强求了一辈子,最后竟也只落得悔之不及的结局。”秦姝落是真的没明白萧洵究竟在说什么……从头再来?从哪个头?何处再来?她是半分都想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还是说因为孩子没有了,所以他们从前说过的话便不算话?她脸上的平静皲裂一瞬,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不知道殿下所谓的‘从头再来’,究竟指的是什么?”萧洵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解释道:“阿落,我们重新认识,从小竹林开始,从南安湖知晓你名字开始,从我向你负荆请罪,忏悔从前的出言不逊开始……”秦姝落怔然了片刻,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理解萧洵所说。他这是想重新再做一次这些事情,然后把那些不好的回忆都覆盖吗?还是说……那些回忆在他的脑海里都是美好的,所以他想重来一次?秦姝落张了张嘴,一时片刻实在是有些无法接受。不论那些回忆对萧洵来说是好还是坏,她都想不到重来一次的理由,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记忆于她而言,统统都是噩梦,半点美好的,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她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当时那年选秀之前,倘若萧洵能够让时光回转到那之前,回到父母双亲俱在,表姐也未曾疏离,姑父一家没吃过那么多苦头,宋钰也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之时,她就愿意原谅萧洵。只要他能让时光回到那时候,她愿意答应萧洵提出的一切要求,所有的代价,只要她有,她不惜一切,都愿意承受。可是,能有吗?秦姝落嗤笑一声,红唇微张,问道:“萧洵,你是不是又不敢对李家动手了?孩子不在了,你答应我的便不作数了是嘛?”萧洵眸光一怔,立马否认道:“不是这样,阿落。”秦姝落看着他,眼底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从头再来,这样的话,萧洵说的好轻巧啊。过去的人,一个个的都回不来了。过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也不可能彻底磨平带来的伤害和痕迹。而且,就算这世上真的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也不该是她和萧洵。萧洵看着秦姝落,他眼眸之中透着无数的悲伤和说不出的痛苦。如今外头对于李家的谣传是越演越烈了,他也能猜到这其中有谁的手笔,只是这样大的事情,不论真假,都容易打草惊蛇。而且这些时日,李玉坤虽是有回到了朝中,可林秋山也不是吃素的,从前温文尔雅又屡次退让的人,现下在李玉坤的步步紧逼之下竟是半点不落下风,借机安插的人手是一个被拉下马的都没有,还尽是新科仕子,当真是狠狠地打了李玉坤的脸。这一切看着都是那般的顺理成章和占尽优势,可是狗急了是会跳墙的。萧洵在心底暗叹一声。他一直妄图对李家徐徐图之,但如今看来是不大可能了。自那个孩子离世,他便知道李家不会再等了。如今还能赌的便也只有时间了。他只是想在这还算是安宁的时光里,给彼此都留下一丁点还算快乐和体面的回忆,否则……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放她走的话,他怕他会舍不得……萧洵站起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姝落,而后无奈又似宠溺一般笑道:“阿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说过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他说过无数次,他一定会对秦姝落比旁人更好百倍千倍,他说到做到,决不食言。碧书回来的时候萧洵已经离开了。她端着刚泡好的热茶,放在秦姝落手边,温声问:“姑娘,太子殿下呢?”秦姝落神色怔怔,眸光像是盯着手中的棋子又像是在发呆,空洞虚无。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萧洵的眼神是不是有些异样……秦姝落唇瓣紧抿,她从未看过萧洵那样的眼光,好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视死如归,像是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给她兜底,更像是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再有顾忌,也无所畏惧,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甚至是他做不到的地方,他都要给自己最好的。秦姝落被自己的揣测心惊,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碧书见她沉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半天没有反应,不由得大声地唤来一句,“姑娘!”秦姝落被她震得耳朵生疼,匆忙捂住耳朵,眼神责备道:“做什么呢,险些要把我吓死了。”碧书嘟着嘴巴,抱着托盘,委屈道:“姑娘还说呢,我唤你好久,你都不理我。”秦姝落揉了揉耳朵,懒得理她,端过一旁的茶水,上来就是一大口,直接被烫到吐出来。她伸着舌头,“斯哈斯哈”像是小狗一样。远处的晏初瞧见了,赶忙掏出小本子记下,今夜又有事情可以汇报给殿下了。这下碧书也急了,主仆两人手忙脚乱地兑换冷水。秦姝落最后含着冰块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情不自禁地感慨,当真是祸不单行啊,她就不该相信萧洵会有那样深邃的眼光,他们那样的人啊,真真假假,权力比嘴巴硬,说出来的话好的听不得,坏的倒是一个不落。那个护身符,秦姝落还是叫碧书寻个没人的时候烧了。她垂下眼睫,这世上她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这孩子也是其中一个。可既然已经走了,就走得再彻底干净一些吧。她不想再回忆起有关于这个孩子的分毫,也不希望这个孩子下辈子投胎还这样的可怜。但愿吧,与她的联系少些,再少些,或许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幸福人家。秦姝落眼眶酸涩一瞬。她该为它流的泪早在它离开的那一天就流光了。缘分尽了,便也算了。秦姝落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前几日如春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也不知近些时日,王妃的身体如何了。这几日她的身体好了许多,也该是抽空去一趟平南王府瞧瞧了。尤其是快秋猎了,王妃那样闷的性子,也该劝着出来走走,散散心了。可还不等秦姝落去平南王府看望许连夏,太子府邸就迎来了更重要的人物。秦姝落听见碧书的消息之时,几乎是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到了大堂。她看着眼前的妇人,身量不高,头发盘了起来,一身淡棕色的对襟褂子里头裹着一件轻薄的小袄,可背影瞧着依旧是纤纤如柳,一如秦姝落年少时记忆中的模样。她唇瓣颤动,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秦慧芳站在大堂里,此地不愧是太子府邸,当真是金碧辉煌,威严恢弘,方才她还瞧见了门口所悬挂的牌匾,听下人们介绍说,那可是陛下御笔亲书,这么多公主皇子之中,只有太子有此殊荣,是以今时今日,即便陛下膝下子嗣众多,可是对太子之位有非分之想的人却不敢有。而眼前挂着的这幅秋雁图,秦慧芳若是未曾猜错的话,恐怕是前朝大师殷望的遗作,只是殷望此人死后才成名,活着的时候一生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是以虽是名声出众,收藏他画作的人也不少,但如此堂而皇之张挂的人倒是不多。秦慧芳从画布之上收回目光,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回头,只见多年未见的那个孩子此时此刻就出现在自己的眼中。便是她这一时间,声音也颤抖了,她快走几步到秦姝落面前,握着这孩子的肩膀,上下左右前后不停地打量她,嗓音带着颤声,唤道:“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