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回到家里会面临的是漆黑一片,却不想江城书院的后山灯火通明。宋成轩和夫人坐在主座上,宋嘉荣和范南汐坐在下手,甚至是连已经入睡的宋念笙也被抱了过来,很明显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回来三堂会审。宋钰原本怒气冲冲的步子也慢慢缓了下来,“父亲……”见念笙还在,大嫂的肚子也已经显怀了,他硬生生地忍住气,委婉道:“让嫂嫂和念笙先回房休息吧。”谁料宋成轩却道:“我是特意算准了日子在这儿等你的。”他瞧了瞧范南汐,又道:“此事毕竟也牵扯到你的母家,你也听一听吧。”范南汐摸着肚子,脸色一般,声音有些冷硬道:“是。”闻言,宋钰的脸色更是不好了。父亲这是要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的事儿,那便说明此事是彻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顿时眼眶一红,直接问道:“父亲为什么要向秦家退婚?我从未答应过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背着我行事!”可谁知宋成轩却不答反问道:“你调任南城的文书是不是收回去了?”宋成轩蹙眉,点头,回道:“是。朝廷说,我年岁尚轻,连升四级,担任四品的卫所指挥佥事恐有人不服,眼下南城事发突然,没有时间予我细细磨合,便先调任祝大人前往,而我留守江城了。”听他说完,宋成轩松了口气,轻道:“如此便是了。”宋钰眉头皱得更紧了,“父亲,你这是何意?”“何意?”宋成轩打开手边的锦盒,里头放着一柄上好的玉如意。宋钰拧着眉,只听宋成轩道:“库房里还放着一张拔步床,挂着一副前朝名画,还有许多许多赏赐。说是太子赐与你和姝落成婚的贺礼。”“这不可能。阿落三年前落选,曾生魇症,就是因为太子!”宋钰立即否认道。宋成轩将盒子盖上,淡声道:“这我自然知晓。所以我让你哥派人回盛京查了查。嘉荣,把你查到的都告诉你弟弟吧。”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嘉荣身上,就连范南汐也攥紧了袖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宋嘉荣敛眸,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缓缓念道:“六月初七,太子与秦家小姐在平南王妃的花会上相遇,秦家小姐晕厥,太子抱其就医。”“六月十一,太子上门探病秦家小姐并为从前的无心之语负荆请罪。”“六月十七,太子相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观。”……他一字一句念着,因着是教书人,口齿无比清楚,让人想听不见都难。他每念一句,宋钰握拳的手就紧一分。范南汐的脸色也难看一分。……“八月初八,太子赠秦家小姐并蒂芙蓉,寓意……”“够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宋钰便率先开口道,他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通红,声音都透着一丝苦涩,“这些事,阿落早就写信告知过我了。”他脊背挺直,面容坚毅道:“父亲,若只是因为这些传言,你便要退了这桩婚事,那你、我,甚至整个宋家又与当初那些听风就是雨的外人有什么区别!”宋成轩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语气长叹一声。他不得不承认,他把这个孩子教得实在是太好了,他坚韧果敢又有自己的主见和原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阻止自己的儿子去追求幸福。他叹息道:“若只是因为几句传闻,我自是不会怀疑太子与秦姑娘有什么。更不会断了我儿的幸福。”“可你还不明白吗?你与秦姑娘的这门婚事已经不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道。“钰儿,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柄玉如意包括库房里的那些东西都不是太子所送,而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为的就是让我宋家知晓太子与秦姑娘的丑闻。”“那你为什么还要进这个圈套!”宋钰忍不住高声质问道。“因为太子对秦姑娘的心意是真的!”宋成轩拍着桌子回道。两父子四目相对,眼中都充满了复杂又无奈的情绪。“南城是平南王妃的母家,常年兵力充足,根本不缺你一个将领,你甚至已经上书,想要退出军营,可为什么事情一出,调任的人却还是你,你真的想过其中的缘由吗?真的只是因为你与倭寇的作战经验丰富吗?钰儿……你别忘了,平南王与太子最是交好……”他看着宋钰那双受伤的眼神,不忍心直视道,“我不过是投石问路,将你的退婚书寄回盛京一试……你的调令便立马更改,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官府文书朝令夕改?孩子……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太子密切关注,此事会否有今日的结局?”“即便是调任南城,我也可以赴任,父亲,你不能拿我的婚事做筹码……”宋钰哽咽道。“若只是普通的一纸调令,我当然不会阻止你。可这场战事掺杂了那么多的权力因果之争,你去就是死!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退婚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宋成轩继续劝说道。“那父亲,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又是否问过我是否愿意退婚?父亲,你不曾问过我,你怎么会知道,就算是拼上我的性命我也不想退婚!”他固执道。“可钰儿,除了你,我还要保全这整个宋家,保全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你看看念笙,她还那么小,你再看看你嫂嫂,她腹中还怀有胎儿。”宋成轩站起身,扶着自己儿子的肩膀,愧疚道,“孩子,这婚事就到此为止吧。”宋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后退,眼眶湿润一片。范南汐也是按着自己的腹部,仿佛隐隐作痛。她不敢想,阿落收到退婚书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更不敢想,若是真要和太子成婚,她的阿落又会被逼成什么样子。宋成轩抬手想抚摸宋钰的面庞,他想为自己的孩子擦去眼泪,却被宋钰躲开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宋成轩的呼吸都停滞了。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子最生疏的一次。他痛苦道:“孩子,若你只是娶一个太子厌弃的女子,我绝无二话,不过是于名声上有所损失,比不得你的终身幸福重要,但如今你看中的是太子要的人。”“那是太子。”他震声道,“是未来的天子,你同他争女人,除非你要与他争天下!”他语重心长道,“这个罪名你担不起,我宋家也担不起,更没有这个本事和能耐,我不能为了你搭上整个宋家。孩子,你别怪我,是为父无能……”“父亲,我怎么会怪你。”宋钰望着自己的父亲。那些话太重了,重到压得他快呼吸不过来了。一门婚事便要得罪太子,毁了整个宋家,这样的罪责他这么担当得起!“可是……父亲,我不能放手……你不知道,阿落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你拿我的婚事换我的前程和安稳,你有没有想过,我做不到放下阿落,我做不到这婚事到此为止,明明不足半月就要成婚了,父亲我做不到……”他堂堂七尺男儿,在战场上受伤不曾流泪,险些丧命也不曾流泪,可此刻却带着明显的哭腔道,“我真的做不到,父亲……你说你是为了整个宋家才不得不这样做,倘若此时此刻为了宋家,让你休了母亲,让哥哥将嫂嫂扫地出门,你们也心甘情愿吗?”闻言,迟迟未曾言语的宋夫人脸色一变。“难道就因为我的妻子还未过门,你们就可以自作主张地让我退婚,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这等屈辱吗?倘若我早知今日,当初我宁愿我不曾向她许诺过,这样便不会让她拥有希望,而后又失望了。那对她的伤害太大了,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难过,她已经受过很多伤了,我舍不得……父亲,我真的舍不得……”他一想到秦姝落可能再次因为这封退婚书而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便心痛难已,他曾告诉过自己,这一生要好好呵护他的爱人,可此刻伤她最重的却是自己。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宋钰从怀里掏出那份新的调任文书,当着众人的面,然后“哗”的一声,将其彻底撕碎。他哑声道:“父亲,你别怪我。南城,我可以去,可阿落,我不能不娶。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他转身就要跑出大门。宋夫人焦急地追在身后,“钰儿……”宋成轩也急得大喊道:“晚了,圣上已经赐婚太子和秦家小姐,她不日就将成为太子妃了。你就算是回去也无济于事!”宋钰奔跑的脚步一顿,他抬眸看着月色,明月是那样的亮却又那么的凄冷,让人脊背生寒。宋夫人也赶忙拽着他的衣袖,哭泣道:“孩子……”宋钰定定地站了许久才转身,眸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答应过要娶她,绝不食言。”“那她呢?她还愿意嫁给你吗?”宋成轩咬牙道,“宋钰,她若无意,太子岂会求圣上赐婚。”宋钰勉强扯了扯唇角,他摸了摸腰上还挂着的匕首,一瞬间就好像是充满了信任和勇气一般。他笃定道:“父亲,阿落不会的。就算是她有意嫁给太子,我也要亲口听她说,听她说宋钰,我不要你了。只要她一日不开口,我就会一直等着她。”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袍跪地,他扫视着自己所有的至亲,言语恳切道,“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请恕宋钰不孝,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亲人,即便是太子追究怪罪下来,也尽可与我撇清干系。宋钰绝无二话。往后,若是宋钰有幸带着阿落回来,我定亲自跪求各位的原谅。”他跪地磕头,砰砰响三声,一气呵成,然后翻身上马,匆匆离去,一如来时的模样。“宋钰……”宋夫人在身后哭得肝肠寸断,却只能看见自己孩子策马离去的背影。范南汐摸着自己的肚子,面色煞白,她一面希望小叔子能把阿落带回宋家,可另一面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复杂的局势。她只是忍不住心疼自己的妹妹,缘何这婚事都到头了还是这么波澜四起。可他们怎么想,宋钰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知道,自己说出去的话便一定要算数。他不能出尔反尔,让阿落难过,等见到了阿落,他要告诉她,那退婚书不是他写的,也绝非他愿,请务必不要因此而难过。他还想着,他要把退婚书拿回来,就算拿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阿落愿意跟他走,他们可以去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一定不会让阿落吃苦的。再不济,他甚至可以去南城赴任,遂太子的心愿,从此他们在南城安家,也是一样的。就算是太子求得赐婚,这天底下的婚事也要讲究一个公道,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否则,岂非太没有道理。他的背影隐藏在月色下的归途之中,步履匆匆,心事幽幽。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阿落说,是了,他还买了一身婚服,这和家中准备的凤冠霞帔完全不一样。是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休假之时,外出采买看见的。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套婚服,瞧着朴素却极其适合阿落,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细节之处极具巧思和韵味。听店铺主人说,那是一对成婚六十年最后寿终正寝的夫妻成婚时的喜服。若不是后人家中出事,急需用钱,岂会轻易出售,这才便宜了他。他想,一定要她穿给他看。才算是不枉此生。第29章秦姝落并不知晓宋钰会不会来,只是礼部和钦天监的人这几日都在秦家进进秦姝落并不知晓宋钰会不会来,只是礼部和钦天监的人这几日都在秦家进进出出,同秦父秦母商讨婚事。她静坐在窗边,好似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是也与她无关罢了。外头的风声倒是有所好转,毕竟她如今贵为未来的太子妃,不管是当面还是背面敢议论她的人都少了许多。就连李秀莲曾上门闹过一回,也被宫里的教习嬷嬷给请了回去。秦姝落每每思及此,都忍不住苦笑一声。她费劲心力想让众人看见自己的好,想要扭转自己的名声,都不及陛下的一张圣旨,更不及太子的一纸婚事来得有效。人人都开始敬她畏她,碧书也被宫里来的教习嬷嬷说了好几回再不能这样同未来的太子妃说话,如今见了她也是先行礼后说事儿。秦姝落看着窗边的落叶,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已经十月了,明明就差这几天,她就应该嫁去江城的。可是如今府中所有的事物都在重新操持,当初宋家送来的聘礼,太子也着人一一又送回了江城。秦姝落抚摸着手中的两个木雕,如今能陪着她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旁的,她一个也留不住。秋日的天气逐渐凉了下来,风一吹过,让人身上都凉飕飕的。碧书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姑娘在发呆的模样,也是静立了许久,才走进去,行了个礼,道:“小姐……”秦姝落愣愣地回头,“你来了。”就好似过往的每一个清晨,她们主仆之间都是这么随意和谐。碧书转身拿起一旁的外衣给秦姝落披上,抿了抿唇道:“姑娘,别着凉了。”秦姝落微微垂眸,轻嗯了一声,然后握住了碧书的手。碧书也似有所感一般,站在她身后,手放在秦姝落肩上,像姐妹而非主仆一般,静静地陪着她看着落日晚霞,这一刻的时光如此美好,好到谁都不愿意打破。秦姝落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从前的生活了,自那道圣旨之后,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的人都在离她远去,就连父亲和母亲也是这般。晚风静静地吹着,天空中忽然飞过一群大雁,一字排开,“嘎嘎”地叫着。秦姝落的眸光在狭小的窗棂之中追逐着它们远去,她倏地开口道:“大雁南飞,是不是会飞到江城去?”碧书忽然就鼻尖一酸,她无法回答秦姝落的这个问题,只是哑声道:“姑娘,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秦姝落愣愣地看着天空,直到最后一只大雁消失在眼前,才不得不收回眼神。她痴痴地盯着窗外,问道:“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这话像是在问碧书,可又更像是在问她自己。她明明也知道哭没有任何作用,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簌簌扑落。她高高地扬头望着天空,可那儿早就没有了大雁的身影,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脸大雁都离她而去。而另一边,回京的旅途中,宋钰千里奔袭,马匹都累瘫了好几匹,他的身影依旧在树林之中穿梭,只很偶尔地时候才会分神看一眼别的地方。天空中,忽然传来“嘎嘎”地叫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猛地抬头,就好像是有人在呼唤他一般,扬头望向昏黄的天空,云霞淡淡,疾行的马匹不小心踩到了石块上失了控,将人掀翻下来。宋钰摔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他就那样瘫倒在地上,仰头看着一群大雁从头顶乌压压地飞过……门外,秦敬方夫妇隔着门框看着自己女儿在碧书怀中哭泣,两人谁也没有进去打搅。秦敬方甚至抬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泪珠,他这一生就这一个孩子,他以为他能给她最幸福美满的一生,可不曾想他连一桩婚事都不能让孩子自主。魏粱雨也是眼眶通红地倒在秦敬方怀中。外头是热闹,如今人人都高看他秦家一眼,恭祝他们家成为未来的国丈之家,可他们宁愿这孩子拥有一桩自己心甘情愿的婚事,而非这场盛大的婚礼。她魏秦两家都不需要用孩子的幸福来换这场无上的荣光。桃息刚要领着给秦姝落量身量的嬷嬷进来,就被秦敬方拦住了。他低声道:“有什么事出去说吧,让小姐静一静。”秦姝落哭过之后便睡着了。这一次她少见的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里,宋钰穿着婚服,高高地骑在马上,然后冲着她大喊:“阿落,我来娶你了!”这梦是那么的美好,好到她都不想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