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脑子,觉得自已孕期嗜酸,生下来的定然是儿子。可她欢欢喜喜整整九个月,却生出个女儿。老皇帝荒淫无道,暴戾恣睢,转头就忘记了这个洗脚婢,投入下一个舞姬的怀抱。她一个没有身世地位的女子,旁人眼里鄙贱的下人,自然是众矢之的。没过几个月,她就因行事过激被打入冷宫。其他宫妃笑话她,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端不上台面的婢子,能让她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楚璠心里真的觉得很对,给吃喝,冬天甚至还能有些炭火,日子这么过着,不好吗?可她母亲不肯啊。楚璠觉得,她是不能被称作母亲的。别的女孩儿想到幼时,应该是脚上的鸡毛毽子,别在发髻上的小珠花,或者是某个大人给的甜蜜饯儿。而她,是鞭子。裹着牛筋的软鞭,打一下就能把瘀血凿进骨头里似的,抽在上臂和小腹,大腿和后腰,伤筋动骨般地疼,一个小孩儿哪忍得住。冷宫里是没有仆人的,她从小没人说话,沉默木讷得很,有老嬷嬷瞧着心酸,总会悄悄塞给她点东西。有时是馒头,有时是些火烧芋头,只有很幸运的时候,才能尝到别人不要的糕点。楚璠还小,正是依赖母亲的年纪,看见她醉醺醺地卧倒在床上,很怕,但还是想亲近她,就用自已的小手握着掉渣的金缕糕,轻轻喂进她的嘴里。楚璠说话都不利索,细声细气地开口:“阿娘,起来吃点东西,今日有甜的。”床上的女人还在梦中,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挥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小畜生,滚开……听着你说话就烦。”梦里也在嫌弃她。楚璠呆呆愣着,手里的金缕糕碎成渣,她舔了一口,又道:“阿……阿娘,今日的糕点甜。”她想说,您别再叫我小畜生了,可她不敢。旁人都有名字,她没有,她只知道自已应该是姓楚的,老皇帝嫌她是个姑娘,连名字都没有赐。冷宫,又称别宫,屋门由外倒锁着,只有一扇窗户是活的,和外面犹如隔了一道天堑,楚璠从小就知道,她们是被放逐的。是被人放弃的。有些心术不正的宫女,嫌冷宫偏僻,冷粥凉菜也没有油水可捞,每日来了,跟唤狗儿似的,阴阳怪气地叫她一声“九公主”,然后就用手遮住唇咯咯笑。楚璠心里知道,自已不讨人喜欢。但是她想,母亲,是生她育她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楚璠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扯了扯娘亲身上的被子,她想找人说话,像在外面看到的小宫女一样,有嬷嬷疼,有花毽踢。被子一拉,冷风直灌而入。淑贵人,哦不,应该称呼她原本的名字——春柳,她做着荣华富贵的梦,忽然惊醒,她才不管楚璠在做什么,她只是想找个宣泄的出口。她气急,快速拿起了床边的鞭子:“畜生!喊我干什么!别叫我娘!”楚璠翻滚在地上,蜷起身子:“阿……阿娘。”春柳身子一抖,像是要摆脱掉什么脏东西,声音尖厉:“谁是你娘!不许喊,听到了吗?不许喊!”“畜生,垃圾,你怎么就是个女的,没用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个女的!”她一边尖叫,一边挥臂,一下比一下重。嗅着母亲身上传来的酒味儿,在激烈的骂声和鞭打中,楚璠护着肚子缩成一团,把碎成渣的金缕糕捏在掌心。她不该是个女孩子吗?她还那么小,却已经明白了“悲凉可笑”四个字的含义——被自已的亲生母亲打死,是不是这世上的独一份?这么浑浑噩噩长到六岁,她没先死,施暴者却死了。她母亲在一个雨夜猝病而亡,但即使死了也得不到皇上的怜惜,被人用草席裹着扔了出去,没留下半点痕迹。楚璠没有很难过,只在发髻上别了朵白花,旁人骂她没有孝心,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勤勤恳恳地活着,某日清晨熬粥时,突然被老嬷嬷拽住,说小皇子在选近身玩伴,宫里适龄的女孩全去了,嬷嬷看她可怜,花了点儿银子,送她去试试。她这一辈子都像是被推着走的。楚璠跟那些公主一齐跪在地上,根本没想过自已会被选到。她营养不良,瘦得像棵豆芽菜,面黄肌瘦的,完全不似旁人粉雕玉琢。那些人都很干净,这个房子也很干净。熏香烧得浓重,盖着一层厚厚的药味儿,内殿的摆设非常精致,有一堵墙般的落地大屏风,绘着青鸟白梅,清幽寂静。她和这里格格不入。每年分发的布匹,母亲不是去换了酒就是去赌,她垂眼,看见自已裙摆上的暗黄污渍、能抻到小臂的袖子,只觉得自已跟别人不在一个世上。特别是那位正中位置上的小皇子。如珠如玉的一位小皇子,她只悄悄瞥了一下。没见着脸,看到他抱着镏金暖炉的一双手,修长如竹,有着病弱的苍白。她那时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一双手,天生就是用来使剑的。她也怎么都想不到,为什么那双手,浴着暮色的光,金灿灿的,伸直,缓缓指向了她。清晨,楚璠是被外面的锉门声吵醒的。昨日做了噩梦,身子都跟着酸,背上臂上好似还在痛,楚璠揉揉眼,带着点惺忪的睡意,外面的声响还在震荡不休。她的手颤了颤,心口咚咚地跳,等了几息后才缓过来。她披上衣服,开门探出一个头,虚弱得很:“什么人……”然后看到一只鸟扑棱着翅膀在外墙啄来啄去,尖喙长而硬,一捅一个准,墙内已经开始簌簌掉灰,泥皮落了一地。“毕方……”楚璠倒吸一口凉气,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干吗啊?”毕方看她已经起床,就更加不端着了,长喙裹挟灵力,一下把墙面凿出个大洞来。“昆仑的客房是百年前立起来的,大多都是闭关居所,黑而无光。”毕方懒洋洋道,“先生说给你破个窗。”“我寻思你也不会那么笨吧,难道半夜还会摔跤吗?”毕方拉长嘴角,一脸闷闷不乐。其实没什么不方便的,楚璠原想让他停下,可毕方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把洞刨好了。她只能回答:“我摔不了。”过了会儿,楚璠又有点好奇:“为什么昆仑到处都是闭关居所?”她上山时确实发现,子微道长居在峰顶,沿小路而起的阁楼偏僻寂静,鲜有人来。于高处俯瞰,这些阁楼更像星盘,按照二十八星宿环列布开,像是阵法。这几日读了昆仑的旧书,东方七宿的第五宿,恰巧就对应着子微的竹楼,是心宿,心月狐。这种东西,都是镇压什么凶恶之物的异术。“你问那么多干吗……为什么要建那么多闭关室,当然是因为先生需要啊。”毕方化为人形,给那个洞安上纱窗,别扭道,“你懂什么!”他语气嫌弃,甚至夹杂着不耐烦,但是手上安窗的动作利落干净,也认真细致,倒是一直没有停。昨日离火失控的样子被她看到,现在单独相处,毕方浑身都不舒服,连忙把子微布置的任务弄好,转身就要走人。楚璠叫住他,声音迟疑:“道长要经常闭关吗?”毕方停住步子,怪声怪气地“呵”了一下:“你上昆仑,破掉封山禁制之前,就没想过他身体不适,要经常闭关吗?”楚璠握着白泽剑的手一顿,轻声开口:“旁人议论说,子微道长已经半步登仙,我原以为……”毕方重重“哼”了一声,把她的话给打断:“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他提起这事儿,必要生气,面色难看得很,说话也捻着股尖锐的讽刺似的:“你们不过都是利用他罢了。”他又愤愤道:“利用完之后,偏还要怕他。”还好他这次刚挨完罚,痛犹在身,没起一时之气把楚璠给扔下山。毕方凉凉瞥了楚璠一眼:“你知为何先生半步登仙,却依旧要避守昆仑?你知为何正道一派视他为杀器,却从不肯承认他统御天下之能?”他一步步前进,楚璠一步步往后退。“百年都过去了,若苍生依旧太平,你们还能想到昆仑有个避世的子微吗?你们人族,本就虚伪狡诈,极其善变。”楚璠仰头,透过雪末,看着毕方冷嘲的眼神,竟无言以对。山风忽起,卷了一阵风来,二人的发丝飞飞扬扬。楚璠面目苍白,唇也干燥,睫毛颤了又颤,像是想开口,又放弃了。毕方突然回想起,她这几日是一直被取血的。这人被骂了不会还嘴,被讽刺也不吭声,柿子一样又软又烂,偏偏一张脸仰着,像是把这带着偏颇的话听了进去,不解释,也不怨怼。好像他说的这些气话都是对的。毕方突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无趣。他忽然开口:“楚姑娘,你昨日看我显露妖形,前日遭我袭击,说来算去,其实按着我们妖的规矩,若要分个对错,我应该和你打一架的。”“胜者,可以拨乱反正。”毕方又摇了摇头:“可你修道不过数日,一身凡体,我怕给你撞碎了。”楚璠抿了抿嘴角,不语。“至于你私闯山门……”他下巴一仰,反身走了,“算了,反正也是迟早的事情,不是你,就是别人。就修道界现在苟延残喘的废物劲儿,还不是要让先生出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前路风雪盛,毕方踱着步子,慢悠悠向前移步。“轩辕族,毕方鸟。”毕方一顿,身子停下,扭头。楚璠脊背挺直,目光清亮,从始至终都毫无怒意,只是这么看着他,非常平静,神色坦荡。她音色柔和:“我今拒战,是因为还需献血,若上不得峰,怕是会耽误事情。”“如果可以,待此事完毕。”她轻轻一笑,而后道:“就按你们妖族的规矩,打一架吧。”楚璠敲了退寒居的门,没过一会儿,里面传来了低柔的声音。“进来。”天光随着竹门开合的缝隙落入,子微背脊挺拔,白皙修长的手执着一册书,薄薄的光映了半张侧脸。他先向楚璠颔首,而后视线又落在纸张上,似不经意道:“你今日来得很早。”楚璠坐在往常的位置上,点点头:“醒的时辰早了些。”“是毕方又任性了吧。”子微皱眉,指尖掠过书页,“确实该要好好敲打一番,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恣意妄为。”“和他没什么关系的。”楚璠想了想早上的情形,忍俊不禁道,“毕方清晨便来给客房开窗,还挺努力的。”子微摇头,肯定道:“他定不止说了这些。”楚璠把白泽剑放在桌侧,笑了笑:“我只是有些不懂,他们一族,妖身被旁人看到了,是要打一架的吗?”“打一架?”子微微讶,“他来昆仑这么多年,没什么长进,还好意思和你比试?”楚璠默默垂头:“呃……”只是很快,子微又稍显歉意道:“倒也不是说此举不对,只是他修法时间和你比起来,实在是胜之不武。”其实这话的意思楚璠也晓得,不过就是她入道太晚,至今还没好好修什么法术,和旁人切磋,一眼看去就没什么赢的可能性。子微如此替她着想,楚璠还有些受宠若惊。她便解释道:“其实比试最终的目的,不是输赢。”妖族更趋向弱肉强食,自由竞争,凡事若起了矛盾争执,各执已见,不用那么多弯弯绕绕,打一架便可分胜负,谁拳头硬就听谁的。她边撸袖子边说:“我知道自已会输,但阿兄从前说过,若只知难而退,畏缩不前,任谁都会看不起你的。”又是她那个阿兄。在楚璠口中,阿兄意志坚定,完美无瑕,可若当真如此,她怎会当了十年血奴,至今没有修得一丝法术?真是怪异。子微把书放下,揉揉眉心:“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只是看到楚璠乖乖把手臂放桌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亮晶晶地看着他,子微又有些想笑了。“莫要急切。”子微清咳两声,在桌上挑了本书递给她,“你今日来得早,先看看别的东西。”楚璠翻开书籍,上面写的大都是观星勘阵之术,她翻了几下,果然看到了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图。“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肾堂。秋兰得相佩,闲视必凶藏。”她轻声念道。又是二十八星宿,昆仑山的走势布阵,便是按照这个斗宿三星而成。而退寒居此处,正处于东方苍龙心宿中的第二段,名大火,连缀而成便是:“天之四灵,以正四方。”镇压极凶极恶之魂。而子微道长要经常闭关。总觉得道长意有所指,楚璠悄悄往上瞥了一眼,从他翻书的手指慢慢移到面上,如白玉温润的肤质,眉心红纹灼而亮眼。楚璠觉得他耳上玉坠仿佛闪了一下,发出荧荧蓝光。又像是错觉。“道长……”楚璠决定还是问他。“昆仑的闭关居所,连绕山脉,缀成一段星宿,阵眼便是您的退寒居。”楚璠迟疑道,“您是要……让我知道什么吗?”子微移开书册,将脸露了出来,微微侧首,就这么看着她。“唉……”他低下头,长发顺着滑落在一侧,“你终于发现了啊。”声音像是带笑:“天下人道昆仑子微清正高华,至仁至善,所以你就被骗了过来,甚至连问都没有问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楚璠半晌没有回过神,不知道此话何意:“您在说什么?”“您是在……吓唬我吗?”她语无伦次,“可您实在不像是……”如果道长心思不善,她在第一天大雪封山之时,就已经葬身于此了。“嘘。”子微两指并在唇角,“你先过来。”楚璠有些犹豫,身子颤了颤,然后像是下定决心,又慢慢凑近。子微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上山之时,我没有告诉你,但仔细想想,确实应该要让你知道了。”他开启五感后,银发的尾梢染了一抹蓝,眉心红痕越发妖艳,双瞳泛着幽蓝异色,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次会有些不同。”他靠了过去,握住她的手腕,喉咙滚了滚:“你会怕吗?”他俯身,外层纱衣垂落及膝,缚着的白纱已经散了,露出了胳膊上的暗红梵文,浮动着流光,似乎深深扎在了苍白有力的肌肉里。子微靠得很近,比尝血的时候还要近,与她对视,睫毛浓密得似乎要扑出来,眼梢向上勾着,动人心魄。楚璠一下子就愣住了,看着他瞳孔里的一抹幽火,道出自已的猜测,轻轻开口。“您……您不是人吗?”第三章渺小与狐说第三章渺小楚璠听到他浅浅笑了一声,吐息温热,轻飘飘地烫在她耳郭上。“你觉得呢?你原以为我是什么……”依旧是往常般淡然沉静的声音,却让人听出了些别样的、不外露的撩拨。他开了妖相,似乎连神态都变了。子微长袖扫过书案,昆仑剑落入手里,他把剑放在楚璠怀中:“先抱着,怕你受不住。”白泽、昆仑,楚璠紧抱着两柄剑,手指蜷了一下:“我一直觉得,您是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