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她突然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印公也在! 她这才清醒过来,糟糕!于是慌慌张张地便要自己往地上站,谁知睡久了腿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燕淮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她长出一口气,这才站定微笑着朝不知为何站在门口的汪仁见礼:“义父。” 汪仁淡然颔首:“日头大,别晒着。” 言毕,他转身往里走。 小两口便也跟了上去,三人屏退了小七几个,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而行。 突然,汪仁背对着俩人,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来—— “节制。”第411章风起 他声音放得虽轻,但四下无人,耳畔寂静,这短短两个字便夹杂在软靴摩擦地面的声响中,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谢姝宁跟燕淮耳中。 二人乍然闻言,俱是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却是一齐微微红了脸。方才下车时,谢姝宁还睡得迷迷糊糊,燕淮便索性打横抱了她下来,正巧叫汪仁给看了个正着,而后她下来自己站定时,又因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下,差点没能站稳。 不知情的,保不齐以为他们在车上做了什么…… 谢姝宁窘然,侧目朝着廊外望去,盯着不远处一丛丛盛放中的花,权当自己不曾听见。 燕淮却把汪仁的话听进心里头去了,仔细想一想这几日的确是过火了些。她的身子骨素来瞧着弱,这几年因为有鹿孔的药仔细调理着,虽然好了许多,可到底还是差些。 正想着,汪仁蓦地顿住了脚下步伐,转过头来看他们,皱了皱眉似有话要说,可微微一敛目却又将头转了回去。 罢了……罢了…… 不作声就不作声,八成是叫他说破,羞得说不上话了。 他一面继续缓步而行,一面暗暗思量着,嘴角忍不住轻轻一弯。 过得须臾,一行人到了地方。门口候着的丫鬟赶忙墩身一行礼,然后将帘子打起,请了他们入内:“太太方才还念叨着姑爷姑奶奶呢。” 这话原没错,宋氏前一刻的确是说起了燕淮跟谢姝宁今日回门的事,丫鬟不过笑着如实说了而已。可汪仁听了却忍不住将眉头蹙了一蹙,怎么也不念叨念叨他? 但转念一想,他今晨来时,宋氏还特地让人给他添了碗筷一道用饭,他这心里头就又觉畅快了些许,遂拔脚往里头走。 剩下几人便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厅里宋氏正在让人备茶,听见响动,转身看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 谢姝宁跟燕淮便给她一齐行了个大礼,喜得宋氏急忙去扶,口中道:“东城那边可都安好?” 终究是临时新置办的宅子,住得好不好,她心里并没有底气,想了数日这下子见到了人便禁不住要仔细问上一问。 谢姝宁早知她会问起,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应对,此刻闻言就挽了她的胳膊去一旁落座,一一应答。 母女俩进了里头说话,燕淮便跟后到的谢翊几个,陪着汪仁在外头吃茶。 爷们不比姑娘,没说上几句闲话,这气氛就变了变。既聚在了一起,一群人便少不得谈上几句更为要紧的事。 汪仁取出一张字条来,当着众人的面递给了舒砚:“既然事情都已说开了,也就不必拘束。” 燕淮吃着茶,视线循着那张字条看了过去,而后微微一挑眉。 “宫里头近些日子的动静,热闹着呢。”汪仁将字条给了舒砚,屈指在雕花椅把上轻叩,面上温和笑着,语气平淡。 显然这所谓的热闹于他而言,还远远不够热闹。 他话中有话,燕淮跟舒砚自是一听就了悟,谢翊却没大听明白,疑惑问道:“有什么喜事?” 汪仁闻言,抬眼看他一眼,见一管鼻子生得极肖宋氏的少年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疑问,不由暗忖,真论起来,还是这小子的性子比较像宋氏! 哪像阿蛮那丫头,宋氏这当娘的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他朝谢翊笑着摇摇头,温声说:“勉强也算是桩喜事。” 谢翊扬眉,侧身问舒砚:“是何事?” “皇贵妃已重掌凤印。”舒砚将视线从字条上抽离,嘴上说着喜讯,面上神色却格外凝重。 谢翊不懂:“这难道不是件大好事?怎么还不高兴了?” 舒砚苦笑了下,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翊就也皱了皱眉头,又去看燕淮,喊着“默石”,苦恼地问:“可是有何不对?” “这并不全是好事,至多也只能说是好坏参半罢了。”燕淮搁下有些凉了的茶,解释道,“后宫里的女子,翻身与否,凭的还是皇上的心思。皇贵妃今日得以重掌凤印,便证明她必然在皇上跟前重新得了脸,做出了妥协。” 至于这妥协是何,还有待确认,但至少有一点,他们这会已经知晓。 不论皇贵妃妥协了何事,那件事都一定不会是好事。 “同时,这也说明皇贵妃接下去要做的事,值得她今日委曲求全,向皇上服软。” 少年清越如泉水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流淌,谢翊终于有些明白了过来,试着道:“这便是说,皇贵妃接下去要做的那件事,极为惊人?” “会是场大热闹。”话音刚落,汪仁已徐徐接了话,“她联络了白家。” 延陵白家久负盛名,诗书传家,同各家交好从未交恶。宫里头的那一位皇贵妃娘娘出身白家,是现任家主的女儿。昔年她北上京都,入驻端王府,落在汪仁眼中,可从来都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历代来,白家恪守本分,从来没有将手伸到北地来,结果这一伸手就伸到了端王爷府里。这可不是什么小动作,想要不引人注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由此可见,白家要的,就是这份惹人注目。 他轻笑,道:“太子今年,也有十岁了。” 可惜的是,太子也仅仅只有十岁而已。 若这位殿下的年岁能再大些,许多事想必就又会变得不同。 燕淮看着他,脸上浮起一抹凝重。 ——怕是,要变天了。 舒砚亦在想纪桐樱,长公主的婚事一直未定,肃方帝心里却肯定早有主意。这桩婚事拖得越久,这主意只怕也就会越差。 他忽然看向了汪仁,碧眸渐深,低低问道:“我若想入宫一趟,需做何准备?” 汪仁担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这么多年,早前先是庆隆帝的心腹,后又是肃方帝跟前的红人,这重重宫闱里,再没有比他更熟悉弯弯道道的人。而且,而今掌着内廷的小润子,也是他一手养大的。 舒砚问他,自然没有问错人。 但汪仁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收起了面上有些散漫的笑意,正色说道:“这件事,得先问过你姑母。” 没宋氏的应允,就算舒砚能自己想法子溜进宫去,他也得将人给拦住了才行。 宋氏只这么一个侄子,若栽了,可不得伤心坏了? 他见不得这种事,也断不能叫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舒砚进宫与否,必须得先问过宋氏的意思。 他说得坚决,在座几人除谢翊外,都听得眉眼微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汪仁汪印公,说话间总将宋氏挂在嘴边的?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件到了他手里,都得先想一想宋氏再做决定的? 而今仔细一回忆,竟似乎是打从一开始便这般的! 燕淮不由得微微敛目。 几人商议着,宫里头却像是石坠湖心,“咚”地一声,湖面水花四溅。 皇贵妃彼时,正守在太子身边,同太子细语着劝导他不要惹了肃方帝生气,小不忍则乱大谋,生在帝王之家,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忍。 太子的年纪还太小,再少年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更何况他在肃方帝跟前遭遇的事,换了谁都得吓上一大跳。 那天夜里,太子挣脱了肃方帝的钳制,避开眼前淫靡画面,仓皇而逃,肃方帝虽因为小润子佯作不经意地一阻,暂未派人去将他带回来,但太子却已是熬不住了。 他长在深宫,耳中所闻眼中所见,多的是不该他这个年岁所知道的,可肃方帝带给他的震撼,仍叫这小小儿郎的一颗心啊,挤作了一团,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他从肃方帝那回了宫,蒙着被子哆哆嗦嗦了一晚上,翌日便说头疼,身上乏力,没有胃口。 不管小厨房里做了什么新鲜好吃的,他都照旧没有胃口,若硬吃两口,转个身便立时呕了出来,反倒还不如不用饭。 这般一来,只三两日,太子殿下便病了。 说着胡话,烧了一夜。 御医开了药,吃了退了烧,转日却又重新烧了起来,烧得额头滚烫,嘴上却喊着母妃,冷…… 皇贵妃避着肃方帝得了消息,登时心如刀绞。 儿在唤母,她却见他不得,怎不叫她对肃方帝心生怨愤? 但她必须忍着,死死咬着牙忍着。 她摆出温柔似水的模样,一张美人面孔仍美得摄人心魄。 肃方帝偶见之下,不由欢喜异常。 皇贵妃重讨了肃方帝欢心,欢好中柔声告诉他,她知错了…… 肃方帝见状喜之,又听她不再反对惠和公主同梁家的那门婚事,愈发舒坦。 皇贵妃很快便重掌了凤印,宫中一切恢复如常。 然而隐藏在这平静后头的,却是皇贵妃日渐冷硬的一颗心。 她一直在等白家的回执。 方才,回信终于悄无声息地送至了她手中。 玉白长指掠过信纸,她一行行往下看,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 ——弑君夺位,扶持太子登基。 白家一口答应,然而时机未至,要她继续静候。 但她如何等得住? 她看着信上所书的那句话,“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大业必成”,微弯唇角苦笑了下。 一年半载,她等得住,惠和的婚事,却焉能等得?第412章云涌 然而不等也得等,没有白家出手,便是太子坐上了那张椅子,只怕也是坐不稳的。 可太子的事需要她操心,纪桐樱的事,亦省不得她殚精竭虑去筹谋。不论如何,至少有一点,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下嫁梁家,做梁思齐那老东西的继室! 她点燃明烛,将信烧毁,只余几星灰烬,而后起身临窗而立,望着白玉栏杆外的一围花,神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深宫寂寥,人心似海深,随意拎出来一个人,都能挖出一堆不可叫人知晓的事来。皇贵妃小心翼翼权衡着利弊,究竟该如何安置惠和公主的事。 惠和公主,仍被肃方帝软禁着,不叫皇贵妃见她,也不叫她出得宫门。饶是皇贵妃已在肃方帝跟前服了软,赞同了肃方帝属意的那门亲事,肃方帝却依旧没有允了惠和公主自由。 皇贵妃叫他舒心,他很是高兴,但一码归一码,还没到能混为一谈的时候。 他派人将惠和公主的永安宫四周,看得严严实实。身形高大且面目阴沉的内侍,团团围站,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由此可见,肃方帝对梁家的事,非常有兴趣也带着种势在必得的味道。 不过,有小润子在里头周旋,这道看似天堑一般的鸿沟,就不如瞧上去这么难以逾越了。 谢姝宁一行人仔细盘算过后,依了汪仁的意思,先行同宋氏坦白,再另行打算。宋氏虽则身为长辈,可府里的几个小的,除谢翊外,哪个也不是她真能管得住的,便是女儿身上,也有许多她至今并非彻底弄明白的秘密,作为侄子的舒砚虽同她亲近,可隔了一层总是难免的,何况又不是姑娘,就更是少了详谈说话的机会。 这一回,舒砚特地来寻她说话,宋氏还忍不住疑心了起来,以为是敦煌那边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故而一落座,她便问道:“可是你爹那来了什么消息?” 舒砚闻言,摇了摇头,踟蹰着说:“姑姑放心,不是这些个事。” “那是何事?”宋氏见状,微松了一口气,但心头疑惑却是更胜先前,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舒砚端了手旁小几上的茶杯,仰头一口气喝尽了,缓口气这才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说得又直又白,宋氏更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唬了一跳,心中一动,两道秀眉便紧紧蹙了起来,踌躇着试探问道:“难……难不成是阿蛮?” 从敦煌至京都,舒砚也呆了有段日子了,平日里就算插科打诨,也从没有说起过看中了哪家姑娘这样的事。 而今谢姝宁方嫁,他便突然说出了这番话来,宋氏立时便想差了。 她被狠吓了一跳,舒砚也没好上几分,听她问自己说的是不是阿蛮,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连摆手:“姑姑你想到哪去了!”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宋氏捂着心口,侧过身去亦端起了茶喝了两口压惊。 舒砚哭笑不得地道:“若真是阿蛮,我焉会等到这会才提?” 自小便认得的表妹,真有了意思,怎会一等数年,眼睁睁瞧着她成了别人的媳妇才来坦白,这不是胡闹嘛! 更何况,宋家没有这样的规矩,于他而言,表妹是万万不能娶的…… 宋氏轻轻搁下茶盏,也想起了兄长来,舒口气道:“也是,若真有此意,早在你们小时候便定亲了。” 昔年,她也不是不曾动过这样的念头。 娘家侄子,知根知底,兄嫂又都是和善之人,再没有更好的亲事了。但在她哥哥宋延昭眼里,表兄妹是决不能结亲的,哪怕是出了五服他也不会考虑,别说是他们这样亲近的血脉。所以哪怕在谢姝宁小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真往她跟舒砚身上打算。 她问舒砚:“是哪家的姑娘?” 舒砚气势一颓,跌坐回椅上,湛蓝眼眸色深如海,叹息道:“是纪家的姑娘。” “季家?”宋氏沉吟着,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只努力回忆着季家是哪户人家,“可是京都人?”话音刚落,她忽然低低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舒砚,“你说的难道是皇姓纪?” 舒砚颔首:“是惠和公主。” 宋氏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想起一件事来,恍然道:“怪不得皇贵妃久不出宫,上回却突然微服而至,只怕是特地来看你的!” 先前不曾想到因而不察,此刻听了舒砚的话,她登时醒悟了过来。 她摇头:“那是皇家的公主啊……” 哪怕宋家富可敌国,也无法令公主下嫁,即便她不想,也是必然的。 但宋氏摇着头,却不禁想起,自家大嫂真论起来,那也是公主……只是沙漠里的小国公主,又怎能同西越皇室的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阿蛮可是早就知道?”宋氏皱了皱眉。 舒砚道:“知道。” 宋氏眉头愈加紧锁,忽然扬声吩咐玉紫,去将谢姝宁唤进来。 须臾,谢姝宁入内,还未站定,便叫宋氏给劈头盖脸给训斥了一番。 “胡闹!这般大事,为何瞒着不提?” 宋氏这回是真恼了,平素连重话也不说一字的人,这会连音量都拔高了。 声音透过珠帘,隐隐约约传进了外头汪仁几人的耳中。 汪仁嘴角一弯,竟是笑了起来。 ——果真不曾叫他算错,这件事一旦被宋氏知晓,谢姝宁这丫头保管要挨骂。而且,宋氏发火的声音,委实动听! 眼中笑意渐深,他瞥一眼燕淮,道:“皇上身边的牛鼻子清虚,你可是不打算收拾了?” 清虚道士日渐得用,肃方帝拿那没羞没臊的老头子当宝贝看待,可是他心头一大厌事。 只是先前想着留他在肃方帝身边,也是桩趣事,这才一直不曾动手。 至于牛鼻子老道这人,起初便是燕淮送到肃方帝跟前的,他不相信燕淮没有准备后招。 燕淮却只但笑不语,屏息听了一阵里头的说话声,耳听宋氏的训斥声低了下去,知道无妨,这才笑着看向汪仁:“印公有意?” 汪仁眼底一寒,嘴角高高扬起:“是啊,祸乱宫廷的老狗,焉能久留。” 短短一句,被他说得义正辞严,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晓得的人听见了,保不齐还以为是哪位正气凛然的铁骨清官说的。 “清虚的确是有几分手段,但他所炼制的丹丸,初时服用,功效惊人,长此以往,却是日渐不得用。”燕淮也笑,笑意明朗,“算算日子,也快到皇上觉得他的丹丸不受用的时候了。” 这般一来,一旦肃方帝觉得服食清虚所炼的丹药后,功效大不如从前,依肃方帝的性子,必然大发雷霆。 到那时,肃方帝势必会责令清虚道士想出解决之道来,可这问题出自根源,根本无力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