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一眼谢姝宁:“才让他运了尸体去燕家,他碰过的东西,不能吃。” 谢姝宁听得失笑,将碟子搁到了边上。 “燕默石那小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汪仁忽然发问。 谢姝宁一时不备,心里一惊,手指摸索着探上瓷碟,拣起一块蜜饯送进嘴里吃了,才笑了笑徐徐道:“不急,等您病好了见到他时,再提吧。” 她跟燕淮私下里商讨过,这件事急不得。论心眼,三个她也不敌汪仁;论手段,燕淮比起他来,也是欠缺。这般一来,有些事就只能慢慢来了,仓促应对,一定不妥。 燕淮的这一出金蝉脱壳,因为她的出现,不由得便乱了套。 最初,这份计划里可并没有她。他当时,已算好她必然南下,结果最后却叫她找到了他。 想到这,谢姝宁心里莫名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她抬头,看了一眼汪仁,却见汪仁用极嫌弃的神情盯着自己,发觉自己望了过去,才飞快移开了视线。 怔愣间,她听到汪仁说:“说了不能吃,你倒是不挑。” ——原来是因为她吃了块蜜饯。 谢姝宁嘴角一抽,挣扎着道:“味道不错。” 汪仁背过身去咳嗽两声,挥挥手:“让人给你备一份带回去吧。”言毕,他立即又追加了一句,“别让小六碰!” 他正在病中,精神不济,又恐过了病气给她,便接连催她先回去:“拿了蜜饯就回去吧。” 然而等人走了,他又忍不住暗自嘀咕,她到家会不会将他病了的事告诉宋氏。 小润子正要扶他回去歇下,见他一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无奈。 路上,小润子说了太子的事。 汪仁沉默着听完,面上并不惊讶,只道:“有清虚在侧,皇上愈发不知节制,这般对待太子都还算是轻的。” “皇贵妃被软禁了。”小润子低声道。 “哦?”汪仁眼神微变,想起谢姝宁临行之前问自己皇贵妃跟惠和公主近日如何的话来,摇摇头道,“白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失势的。” 小润子问:“您说,该不该插手?” 汪仁想起皇贵妃跟宋氏的关系,颔首道:“皇贵妃跟太子公主那都需多加留意,一有消息便先来回禀。” 小润子应是。 不过皇贵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宫里经营多年,一直暂代着皇后之职,肃方帝又是几乎从不搭理后宫之事的,皇贵妃的根基素来很稳,如今明面上瞧着是被软禁了,可暗地里,她仍有法子知晓各处的消息。 正如太子遭遇的事,身为太子生母的她,翌日便知。 太子今年不过十岁,仍是个孩子。 皇贵妃气红了眼睛,只觉心如刀割,心底里对肃方帝保有的那一抹留念,也终于彻底淡去。第388章大业 从延陵到京都,从白家到端王府再到深宫禁院,这一路走来,她在里头花费了多少气力多少心思,也只有皇贵妃自己方才知道。她在宫里汲汲营营,为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而今女儿要被肃方帝当成一枚棋子用来巩固他的大业,连儿子也被他往歪处教,便是她今时仍对他满心倾慕,真要在儿女同他之间做个选择,她必然连想也不想,便选了孩子。 皇贵妃在无人之处悄悄抹了抹眼角,盯着墙壁上镶嵌着的明珠看了两眼,长长叹息了一声。 虽则明面上肃方帝夺了她的权,但他一时半会却也并没有将那枚凤印交予旁人,说到底,那些权仍旧还在皇贵妃掌中。 她连夜伏案疾书,不等天色发白,便想尽法子偷偷避开了肃方帝的耳目,给身在延陵本家的父亲一连发了几道信。她终究只是个弱质女流,来日太子想要在那张龙椅上坐得稳妥坐得长久,始终需要白家在他身后支持。 故而当公主的事从肃方帝口中说出来后,她便给白家递了消息。 白家一贯小心做人,但却并不是没有野心。她的儿子能坐上那张椅子,对白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白家何乐而不为。她爹是白家现任的家主,从多年前带领着白家走出困境开始,他做下的决策便从来也没有出过错。 皇贵妃出阁多年,儿女皆已长大,但心底里她最信任的人,仍是自己的父亲。 白老爷子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强体健、耳聪目明,瞧着少说也能再活上个十几二十年。白家诸人对其十分尊崇,所以皇贵妃知道,这件事只要她爹答应了,便是成了。 先前她透露了些口风后,看老爷子的意思,的确觉得可以,只是还需要静候时机。 言下之意,事情还是有可能出现变故的。 皇贵妃很清楚这一点。 但眼下,他们已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再这般拖下去,谁知皇帝还会做出怎样出格且离谱的事来。 皇贵妃差人想法子送了消息出去,一颗心便不禁惴惴不安起来。若老爷子觉得此时动手,过于冲动,时机不对,她又该当如何? 她正担忧着,肃方帝便又起了幺蛾子。 也不知他是缘何起的怪念,竟忽然扬言要筑高塔。 他并不知皇贵妃的打算,见宫里头最近平静无波,倒也并没有什么异动,甚至于打起精神好好上了几日朝。直到这一日,他从夏日午后的微风中徐徐睁开眼,攥着纱帐沉思良久,蓦地坐起身来,让人寻了纸笔研墨,飞快地便在纸上画出了一座西越境内鲜见的高塔,塔尖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恍若仙境。 塔身极高,一眼瞧过去,似乎已直入云霄。 他说是梦中所见,提笔而书,称其为十二楼。 正所谓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这十二楼,指的乃是仙人居所。 他如此为这座高塔命名,其中用意可见一斑。 念头一起,他便立即发话,命令下头的人加紧筑塔。然而这样的命令才一吩咐下去,六部皆惊,满朝哗然。西越虽一直歌舞升平,国富民安,可国库里的银子堆得却并不十分满,何况那里头的银子岂是能不顾一切尽数用尽的? 若有朝一日边疆动荡,需要发兵镇压时,国库却早空了,那这仗还如何打?粮草兵马,哪一样能缺得了。 于是户部思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就此事上了折子。这座塔,所需所耗的银子,只恐是流水一般,难免造成国库空虚。 肃方帝看了折子,却只做出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模样来,漫不经心地命令户部,只管支了钱去筑“十二楼”,旁的一概不用管。可这银子还是耗不起,国库早晚还是得空。他便说,“赋税多年未动,你们且瞧着办吧,该添几成方够。” 众人得了这样的话,惊讶之余,却也不敢再多谏言。 此等劳民伤财之事,委实不像话。 可肃方帝说他的梦是预兆,是天佑西越的象征,这塔乃是为了迎神所用,众人焉敢辩驳。皇帝都说了是吉兆,他们难道还能说皇帝睡糊涂了说瞎话不成。 然而增加赋税,剥了民脂民膏用作筑高塔之用,除了肃方帝外,人人听了都觉心惊。 历代皇帝都不长命,脾性古怪的也不少,可像肃方帝今次所做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他开了个先河,一个谁也不看好的先河。 户部照着他的话,拟了命令,一层层下发,到最后,赋税已变得极其重。 肃方帝却浑然不在意,照常见他的美人们,照常盯着那张自己午后惊坐起后画的“十二楼”看个不休。 有人忍耐不住,怀揣着一颗忧民之心写了折子劝谏。 肃方帝见了折子只冷笑两声,扭头就让人传了人来,问道:“你可是觉得朕是个不知体恤民心的昏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脑袋再大也没有人敢真的去戴。一时间,四下只余磕头谢罪的声响。 肃方帝端坐在椅上,见状笑意愈冷,一字字说道:“既不敢,朕的决策,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底下跪着磕破了头的人顿时心如擂鼓,身为言官,遇事谏言,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怎么就成了指手画脚呀!但肃方帝已然怒了,谁又敢说真话。磕头声一下比一下来得重,肃方帝的眉宇间逐渐浮出不耐来,忽然一拍案,沉声道:“来人!” 言官唬了一跳,连头也忘了继续磕。 待护卫一入内,肃方帝便道要将其拉出去斩了! 在场诸人皆变了脸,却无一人敢帮着说情。肃方帝却只像是在吩咐人晚膳记得加菜一般,悠闲地吩咐完毕,便让人动手。 额上一片通红的言官急得大呼求饶,肃方帝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被抓着胳膊往外拖去,竟是真的要被斩首! 出得门去,途径小润子脚畔,他蓦地朝门内大喊起来:“昏君!你不得好死!昏小润子听见,暗暗叹息。 这回可好,临死之前,倒也勉强将这不敬之罪给坐实了。 没等感慨完,人已被捂住了嘴飞快带了下去,只片刻,便有人来回禀肃方帝事成了。 经此一役,朝野之中愈发没有人敢多言。 从肃方帝想要筑塔开始,他的脾气便变得愈发的暴躁。 各方隐在平静湖面下,因为这个消息,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靖王府里,幕僚陈庶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去回禀了靖王。靖王素来瞧着懒散,这回倒也正正经经仔细将消息反复看了两遍。死个言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一个不顺遂起了心思要杀人,谁又能指责他。真正叫靖王属意的,还是肃方帝要筑高塔的事。 那般高的塔,所需耗费的人力钱财,都是叫人吃惊的。 只怕耗时,也得多年。 靖王看着陈庶,撇撇嘴道:“他脑子进水了。” 肃方帝这般做,失去民心,不过是迟早的事,为了座塔,简直莫名其妙。 陈庶虽觉自家主子的话有些粗鄙,但心里却也不禁赞同。 过得一会,靖王忽然摇了摇头,说:“再等等吧。” 话说的极短,又没头没尾的,但陈庶一听便明白了过来,颔首应了是。 那张龙椅,坐不坐,靖王仍旧十分迟疑。可依陈庶来看,这分明是连老天爷也盼着他家主子坐上那张椅子。他一直不曾想明白,靖王为何会对帝王之位兴趣寥寥。 靖王世子纪鋆,同样也觉得自家父亲的心思疑惑难解。 兴许是昔年在漠北的经历跟吃过的苦头,让他不由自主便渴望站在高处。 那张椅子,原本就该是谁有本事谁坐上才是。 机会落到了眼前,他说什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靖王则是一直不动声色,可心里门儿清,看完了消息后便打发陈庶送去了纪鋆那。 见了面,纪鋆接了信先不看,只问陈庶:“陈先生刚从父王那来,不知父王是怎么说的?” 陈庶笑了笑,道:“老样子,只这回依我看,倒像是有些动摇了。” 纪鋆闻言就也跟着笑,一面取出信来看。 信上都是关键的话,并不长,只几眼便已看完。他将信纸缓缓折起,口中道:“皇上好兴致。” “可不是……”陈庶垂眸。 纪鋆仰头看了看天色,望着天际的一抹橘色,微笑着让陈庶且去。 陈庶告退后,他便也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一路不停地回了房。 “世子。” 他方一入内,便有个着淡青色衫子的少妇笑着看了过来,轻声唤他。 纪鋆亦笑,大步走近,低头去看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靖王府的第三代,如今还只是个四个月的婴孩。 纪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了捏孩子的小手,一边笑着问道:“宫里那位皇贵妃娘娘,你知道多少?” 抱着儿子的世子妃白盈闻言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娘娘出阁时,我年岁还小,又是差了辈的,并不相熟。” 同样出身延陵白家的世子妃,对自己那位多年前便嫁入京都的姑母,却是十分陌生。第389章白家 白家诗书传家,端的是讲究二字。 世子妃白盈的父亲,是如今的皇贵妃娘娘的嫡亲兄长。若论亲疏,她们必然是亲近的。但皇贵妃出阁时,她还只是个刚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小丫头,话也只是堪堪能说两句罢了,平素姑母见了她顶多也就是搂着逗个趣而已。 京都距延陵甚远,皇贵妃出嫁后这么多年,也从未回来过一趟。早前肃方帝还是端王时,她是不便回来,而后成了皇贵妃,却是归不得了。姑娘家出了嫁,省亲向来便不是容易的事,对宫里头的女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皇贵妃多年未回白家,白盈长大后也就从未见过她的面。 她所知的那些事,皆出于家中长辈的口。里头真真假假不提,加上许多事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谁知道里头究竟变了多少,又到底能有几分对的上号。 白盈伸手给儿子掖了掖被角,一面轻声说:“世子怎地突然想起问这个?” 纪鋆垂眸微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了太子。” 皇贵妃是太子生母,延陵白家也就成了太子的外家,身为靖王府世子妃的白盈,自然也就跟着成了太子殿下的表姐。但照着皇族这边来算,肃方帝是靖王的兄长,也就是纪鋆的伯父,而太子便成了纪鋆的堂弟。 好在不管怎么排,到底也没差了辈分去。 延陵白家的姑娘,不拘嫡庶,所嫁的皆是高门大户,勋贵之家。历代来,白家的男丁不兴旺,姑娘却生得不少,且个个才貌双全,娴静能干。这样的姑娘能娶进家门来,谁不乐意? 何况她们身后,是白家。 但近些年来,白家的举动微有怪异。不过真要往回推算,却似乎该从皇贵妃的父亲继任家主时开始。在他之前,白家奉行的一直是中立二字。不随意站队,往往是最安全的做法,无可厚非。但落到现今的家主白老爷子手里后,事情便变了。 最打眼的,应当是他做主将女儿送进京都,给端王做了侧妃。 白家的嫡女,便是给王爷做正妃也是够的,只占个侧妃名号,其实倒像是打了白家的脸面。皇贵妃昔年未嫁时,在延陵也是颇有才名的姑娘,想娶她的人家能将队伍从城门口一直排到白家正门口。 那样的情况下,断没有旁人挑剔白家的份,只有白家挑别人的。 少女时期的皇贵妃,只怕说是挑花了眼也不为过,但当年的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宋延昭。 只可惜,那抹旖旎的少女心思,刚刚萌芽就被白老爷子一瓢冷水给浇死了。 他要将她远嫁京都,给端王做侧妃。 在此之前,毫无征兆。 白家众人自是多有置喙,好好的一个女儿,何必给人做侧妃。虽也是妃,可终究带了个侧字,上头还压着正妃,像什么样子。反对的声音里,尤以白老夫人的最为响亮,她头一个便不舍得将女儿送去京都。 天子脚下,再好的风水,也不是个平静地。 京都在她看来,那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们吞吃殆尽的猛兽。女儿若是去了,少说也得去个一层皮才能活。 她是一万个舍不得,白老爷子却铁了心。不论她如何劝,都只认定了不肯再更改。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然而到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众人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都忍不住赞叹一声他颇有远见。彼时庆隆帝还好端端的坐在皇位上,虽则性子软和,但却不是昏君暴君,对子民多施仁爱,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谁能料到,有朝一日竟叫端王爷得了势。 龙椅上换了个人坐,对整个西越而言,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对白家而言,就更是如此。 明面上瞧着,白家依旧还是过去的白家,但身在局中的人都知,白家已同过去不一样了。 尤其在出了两任皇后的李家一夕倾塌后,身为皇贵妃白氏的娘家人,延陵白家的地位,立即变得超凡起来。但白家一向与人交好,却从不轻易站队,又素来瞧着低调,众人看待白家的目光同昔日看待李家的,截然不同。 谁能说,白老爷子当年做下的决定不对? 纪鋆见过他,只一眼便知,眼前生得弥勒似胖乎乎笑眯眯的老头,绝非善辈。 他低头看着自家儿子肉肉的小脸蛋,很是满意。 世子妃则在旁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宫中可是动荡了?” 纪鋆抬起头来,淡淡应了声“嗯”,随即说道:“早晚的事。”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世子妃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 世子妃白盈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轻声嗔道:“世子瞧什么呢?”但话虽这般说,她心里却明白纪鋆为何这般看自己。 出自白家的皇贵妃生下的太子殿下,身上同样流着延陵白家的血,有一半是属于白家的。 若皇城里动荡,牵扯上他,便必然也会牵扯上白家。 这样的局面,以白老爷子的眼光跟心思,绝不会没有想到。然而他一面领着白家小心翼翼低调做人,一面却同靖王府攀上了亲事。靖王离京十多年,近二十年,在南边角落里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连门也不大出,瞧着委实不算起眼。 老一辈的人虽知靖王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人物,但如今再看他的懒散模样,谁能想得到曾经。 靖王妃无法生育,膝下没有一儿半女,靖王府里的小主子们皆是庶出,哪怕纪鋆也不例外。 他虽从小养在靖王妃身边,又是世子,可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以白盈的人品相貌、身份门第来论,她还有更好的人家可选。 但这一回,像极了当年白老爷子要将年轻时的皇贵妃送给端王做侧妃一般,亦出乎了众人意料。 小辈的婚事,他已鲜少插手去管,白盈的婚事,却是他亲自一手促成。 这张牌,同当年一样谁也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