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零零地走进了帷幕后头,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往里挪。他努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的手仍昭示了他内心的惶恐跟担忧。宫里头曾有流言说,他原本崇敬的父皇,已只是个昏庸无道的狠戾之辈。这样的话,自然是背着他说的,可他依旧还是听着了,可见传言已到了何种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怕父皇的。 已经有近一个月不曾见过肃方帝的太子殿下,勉强挺直着脊背,僵着脸走到了肃方帝跟前。 然而一侧目,他便看到自己左手边有两个眼生的女子。 两人瞧着皆是约莫十四五的模样,生得俏丽异常,看到他望了过来,同时将头垂了下去,恭声道:“太子殿下。” 也不知是因为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还是因为肃方帝根本浑不在意,坐在上首的肃方帝丝毫没有要让她们退下的意思。 太子有些失落,半夜三更被人从睡梦中唤了起来,难得见一回父皇,却还得当着旁人的面,叫他心里颇有些不好受。他给肃方帝规规矩矩行过见驾的大礼,“儿臣见过父皇”。 问过安后,太子便噤了声,不知该说什么。 肃方帝则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半倚半坐在榻上,模样闲适,盯着太子道:“朕听说,你的马骑得不好,甚至于还从马上摔下过两回?” “那是上月的事了,近些日子儿臣的马术,已经很好。”太子不禁有些委屈。 肃方帝微微一皱眉,听已是上月的事,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只觉自己闹了个没趣。他还能记得召了几位太傅教习来问一问话,便已是难事,哪里还能将每日发生的事都牢记于心。 他摇了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 太子抿了抿嘴。 肃方帝忽然指了底下两个人说:“弹首曲子来给朕听听。” 太子一怔,却听得肃方帝又说,“来,来朕身边坐。” 他身下的位置,焉是什么人都能坐的,除了他之外,按理谁也不能碰,然而这会他却朝着太子招了招手,喊他过来一道坐。太子唬了一跳,哪里真敢过去。 可他一迟疑,肃方帝便沉了脸。 太子白了小脸,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在榻沿沾了沾屁股,却不敢真囫囵坐下。 一旁的肃方帝见状嗤了声,也不顾儿子的不自在,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就往后拖,口中道:“朕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你怕什么!” 他用力不小,太子肩头被抓得生疼,却又不敢明说,只能点头如捣蒜:“儿臣不怕……不怕……” 虽则肃方帝说的话不假,等到他仙逝,这天下自然是太子的,但太子怎么听着这话都觉得不对味。他低垂着的面上露出皱巴巴的神情来,先前来时路上还隐约带着的困倦之意,这会更是消的一干二净。 蓦地,肃方帝揪了揪他头上的发髻,将他的脸都扯得仰了起来,几乎能看到自己的下巴。 琴声渐起,歌声应和。 肃方帝慢吞吞松了手,一面敲击着榻上矮几附和底下的琴声,一面对太子说道:“朕平素不大见得着你,也不知你竟成了这幅性子,还不如你皇姐甚多。” 几个孩子里,哪怕是太子也不比惠和公主纪桐樱讨他喜欢,只渐渐的,连带着一直心疼着长大的女儿,似乎也不大打紧了。 他随口一说,太子却沉默了下去。 渐渐的,太子搁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攥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吃惊地看着底下的两个人。 当着他的面,底下的人弹唱的竟是淫词艳曲…… 他年纪不大,可那些字眼落到了耳中,他焉会听不明白。 “起来,把衣裳脱了。” 就在他心惊不已的时候,一旁的肃方帝已坐正了身子,笑吟吟吩咐下头的人,将衣裳脱了。 当着太子的面,底下的那两个美人似也有些羞怯,迟疑着互相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立即便将衣裳脱了。肃方帝顿时着恼,随手抓起手旁矮几上的白瓷茶杯便重重掷了出去,将其中一人的鼻子砸破,惊呼一声倒了下去。 “哐当——” 茶杯落地,滴溜溜转了两下。 一道残茶在地上画了条笔直的线。 另一个仍好生生站着的美人,赶忙将衣襟一解,手忙脚乱地将外衣脱去。 肃方帝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继续道:“把亵衣也脱了。” 太子在旁听得眼睛一瞪,候在外头的小润子也是听得一怔。 肃方帝神色悠哉,“快。” 话音落,美人衣衫已是尽褪。 没得肃方帝的话,她不敢遮,两只手便只抓着亵衣垂在身侧,胸前白生生鼓囊囊,尽数袒露在人前。 太子大惊失色,猛地低下头去,一动不敢动。 肃方帝则泰然自若地仔细打量了两眼,皱了皱眉:“倒是小了些。” 赤着上身站在那的美人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胸前两只玉兔紧跟着高高一窜,尖端一抹红玉,绯如春樱。 肃方帝哈哈一笑,手一抬已落在了太子肩上,亲热地拍拍太子的肩,笑道:“快抬起头来瞧瞧。” 太子哪里敢抬头,低声喊他:“父皇……” “等再过个两三年,你便知其中妙趣了!”肃方帝掰着他的下颌,硬生生将他的头给抬了起来,逼他往下看,“这好的皮子,白而透,摸上去滑腻不粗,轻轻一碰可见绯色,叫人食髓知味。”言毕,他忽然扬声唤了跪在那的美人过来,又抓起太子的手,便要往那美人白生生的乳上落去。 太子尖叫一声“父皇”,霍地挣脱开去,踉踉跄跄地便往外头跑。 肃方帝一个不察,他已飞也似地朝帷幕扑了过去。 厚重的帷幕像是被罡风吹起,发出“哗啦”一声重响。 太子脚下趔趄,方出帷幕便差点摔倒在地。 小润子眼疾手快,匆匆一扶,勉强将他给扶住了。 太子眼中含泪,看了小润子一眼,手一挣便跑远了。 帷幕后,肃方帝高声唤小润子。 小润子忙打发了两个人去护送太子回宫,自己撩帘而入。 肃方帝道:“太子走了?” “是。”小润子低着头。 肃方帝不悦地拍了拍身下软榻,“没出息的东西!” 骂了几句,他蓦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他瞥一眼地上的美人,随后扭头看小润子,道:“去,把那蠢东西给朕追回来!” 小润子想着方才太子离去时眼中的泪花,垂眸同肃方帝道:“皇上,清虚道长前些日子使人送来的那几枚丹丸,如今已到能服的时候了。” 肃方帝听到丹丸,便没了继续见太子的兴致,道:“罢,你去取丹丸来吧。”第383章病和药 清虚道士的丹,从来也不断,肃方帝似乎也就从来也吃不厌。 赤红、漆黑、青碧……各色丹丸小巧玲珑,如珠似玉,在灯光下甚至隐隐泛出通透之状。小小的一粒,不过小指指甲大,搁在白瓷小罐子里,微微一晃便发出丹丸撞击罐壁的清脆声响来。 肃方帝服了丹,便也熄了再让人找太子的念头。须臾身上发热,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将其扯得敞开去,露出里头瞧着仍旧坚实的胸膛来。又过片刻,他只觉有股热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转。 他斜斜倚靠在榻上,伸手敲了敲边上的矮几,扬声唤人,去将先前那名美人重新带进来。 逐渐变得幽暗的灯光下,肃方帝的脸上泛出一阵潮红,带着掩不住的病态。 然而他自己不知不觉,在一旁伺候的小润子便也只字不发。小润子恭顺地应了是,躬身后退着下去,打发人去将人带来。他早已料到肃方帝今夜还得召见她,因而小润子先前便没有让她回去,只让她等在偏殿中。此刻肃方帝发了话,衣衫半掩的年轻美人,便很快跟着低眉顺眼的内侍快步走了进来。 肃方帝遥遥打量着她,蓦地一笑,伸长手将其一把拖了过来,像在拽只小猫,一下就将人摔进了自己怀中。 美人嘤咛一声,声娇似水。 小润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帷幕便在他身后徐徐落下。 他默不作声地在外头候着,这一候,便是数个时辰。 肃方帝的逍遥日子,一如往常,若只冷眼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夜里太子的事,叫小润子不得不多去想,眼下依旧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神志究竟还是否清明。 他先是君,后是父,可不论从哪一面来看,他对太子殿下做出的事,都不像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父亲抑或是君主能做出的事。 莫怪太子含着泪踉跄而逃,饶是换了小润子易地而处,只怕也会骇极而奔。 较之故去的庆隆帝,肃方帝的心思更加难以揣测,行事也更加叫人觉得诡谲。甚至于,比之庆隆帝,他的状况似乎也尤为的糟。 翌日悄悄得了空,小润子便特地去见了汪仁。 这件事,他不得不禀。 至东厂时,汪仁却鲜见的没有起身。 他素来不是疲懒的人,小润子跟在他身边多年,也从未见过他睡迟过一日。然而今天日头已渐渐高升,汪仁的屋子里却丁点动静也无。但他没有动静,众人也就不敢冒着惹恼他的危险上前打搅。小润子到时,小六还在廊前轻手轻脚地扫着地,见了他来也不敢高声说话,只点了点头。 汪仁喜洁近乎苛刻,又不喜太多人在自己眼前走动,故而能在他跟前负责洒扫干活的人,通常都算是颇得他器重的。 小六如今做的伙,小润子过去也都是做惯的,见了不觉轻笑,上前问:“印公一直未起?” “嗯。”小六微微一颔首,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连个声也没。” 似乎有些不寻常…… 小润子暗自琢磨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去瞧瞧。” 他本是悄悄寻了由头溜出来的,万一肃方帝心血来潮突然要找他,总是麻烦,故而并不能在这耽搁太久。 “保重!”小六掀了掀眼皮,眼神一变,握紧了手中的笤帚。 小润子温和地笑了笑,拾级而上,站到了紧闭的房门外。 他屏息竖耳听了一会里头的动静,却没能听见太多动静,咬了咬牙,只得准备伸手叩门。 然而,屈起的指骨方才在门扉上发出“笃——”一声轻响,原本寂静无声的室内便传来了汪仁的声音,“谁?” 小润子听着,却蓦地愣在了门口。 这声音,怎么有些古怪? 他稚龄时便跟在汪仁身边,汪仁的说话语气动作神情喜好,论熟识程度,他排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但这会,小润子听见门内传来的声音,只觉陌生得紧。 汪仁的嗓音素来温润,冷声说话时才显得生硬刻薄些,可刚才那一声“谁”分明虚软无力,还带着两分懒散跟沙哑,最叫小润子奇怪的,还当属那隐隐约约的鼻音。听上去闷闷的,有气无力。 怔愣间,小润子听到里头又传出一声略带不耐烦的“谁”,赶忙唤了一声“印公”。 “进来……” 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沉闷缓慢。 小润子心下疑惑,一面推门而入。 谁知才一进门,他便撞见汪仁正哆哆嗦嗦地正在给自己沏茶。 也不知为何,只提着只茶壶而已,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像拎着千斤重的东西般,颤个不休。茶水从壶嘴里倾出来,七歪八扭地往外流,半数都流在了他手上。 小润子站在门口看傻了眼,半响才回过神来背手关上了门,急步上前去。 就在他靠近的当口,站在桌边提着茶壶的汪仁手一松,“哐当”一声,茶壶便摔在桌上又滚到了地上,摔成几块。散发着微苦清香的茶水在雪白的碎瓷间小蛇般迂回爬行。 小润子大惊失色,冲上去问:“您怎么了?” “怎么了?”汪仁紧蹙着眉头看向一地狼藉,忽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闷声说,“鼻子不通气。” 小润子抢过他手里的那杯凉了的茶,一下顿在桌上,急切地问道:“您该不是病了吧?” 汪仁茫然地看他一眼,喃喃重复:“我病了?” “头可晕?” “略有些晕……” “身上可是乏力?” “乏……” “喉间可觉干涩疼痛?” 汪仁不悦地看看桌上那杯茶,“不然我倒茶做什么?” 小润子无奈地叹口气,道:“您都这样了,不是病了,还能是撞邪了不成。” “……”汪仁伸手去端茶。 小润子急忙去拦,慌慌张张地道:“凉的呢!您可不能碰!” 汪仁闻言,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却似乎并不想就此收回去。 “我让人给您送热的来!”小润子转身越过他往门边去,走出半路忙又将脚收了回来,悄悄把桌上那杯茶给抓在了手中,这才急急下去吩咐。 等小润子回来,却见汪仁已经躺在了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帐子上的花纹。 小润子大步走近,随手将另一边还垂着的帐子给撩了起来挂上铜钩,同时道:“周太医马上便到。” 话音落,汪仁蓦地将眼睛给闭上了,转个身背对着小润子,闷闷咳嗽了两声讷讷道:“我已睡了。” 小润子的脸皮不觉僵了一僵:“您得吃药。” 若他方才没有撞见也就罢了,可分明都已经瞧见了,连走路都趔趄,给自己沏杯茶都能把茶壶给摔了,说话声都变了,焉能不管! 他站在床边,继续道:“小病不治拖成了大病,可就麻烦了。” 瞧样子,似乎只是风寒之症,可若是连大夫也不见,盼着它自己好透,未免儿戏。 可侧身躺着的汪仁听了他的话,却只将身子往被子下又埋得深了些,半响才抬起一只手来朝着小润子无力地挥了挥:“让周太医不必来了。” 小润子嘴角一抽,“立马就到了。” 汪仁一动不动地躺着,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皮肤似有细针在扎,一碰就疼,浑身都不舒服。可见大夫?还是罢了吧…… 听小润子还在劝,他忙哑着声音道:“你这会来,是为了什么事?” 小润子一怔,想起来意,遂说:“是为了皇上的事。” “哦?”汪仁仍背对着他,“何事?” 小润子张张嘴,却没继续说下去,只道:“周太医要到了,这事还是等您先见过周太医再说吧。” 汪仁霍地坐起身来,皱着眉头一脸不虞地道:“来了也让他滚!” 小润子连连摇头:“小的让人给您备蜜饯如何?” 也不知是气着了还是自觉羞愧,汪仁重重咳嗽起来,直咳得一张脸都变得通红。 小润子忙道:“您瞧瞧,这哪里能不吃药!” 若非受了不得不吃药调养的药,汪仁素来是半点药汁也不肯沾,好在他身子康健也极少得病,受伤的次数,也都是数的着的。不过回回,小润子都忍不住觉得劝他吃药一事让人苦恼不已。 汪仁咳着咳着,趁着间隙还要反驳:“……咳,过几日……咳咳……自就好了!” 小润子一脸的不赞同,正要说话,却听外头小六叩门道,“印公,谢八小姐来了。” 咳嗽声戛然而止。 汪仁沉着脸,吩咐小润子道:“取衣裳来。” 小润子便巴巴地去拿了衣裳来,服侍他起身。 穿戴妥当,汪仁往地上一站,只觉自己踩在云端,一步一沉。 小润子忙要搀他,却被他推开,只自己慢慢挺直了腰杆往外走,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沉声道:“扶吧。” 小润子赶忙去扶,一路将他给扶到了前头。 趁着谢姝宁还未进来,汪仁忙在椅上坐定,寻个了闲适自得的姿势。 碎金似的日光透过窗棂落进来,他半个身子沐浴在日光下,面色倒好看了些。 谢姝宁的脚步声渐起,他慢吞吞用手拄在了下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