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落座,同图兰道:“娴姐儿往泗水去了,你今日是不是也该过去了?” 燕淮离开之前亲自领着吉祥一众人护送燕娴过去,只都是男子,行事不便。兼之泗水河边上地方虽然僻静,却不如成国公府来得牢不可破,因而燕娴身边只有一个哑婆照料,只怕不够。好在还有图兰在,正好能贴身照料燕娴一段日子。 “是,奴婢过会便该动身了。”图兰吃尽最后一口豆沙包,点头应道。 此地前去泗水,需半日光景,她眼下出发,正好能赶在傍晚夕阳西下之时到达,还能赶上晚饭。 谢姝宁侧目往窗外看了几眼,只见天上碧蓝如洗,云层稀薄,但日头的位置已然同早些时候不同了。她在心中算了算时辰,便跟图兰说:“那就不多留你了,早些动身也好。娴姐儿平素不大见人,可其实却是个爱说爱闹的,你无事便多陪着她说说话。不过她身子不利索,你也仔细着分寸。” 她细细叮咛着,图兰则一边听一边颔首应下。 再过几日,谢姝宁一行就要南下,图兰很是不舍,临到要起身离开,忍不住抱着卓妈妈哭了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卓妈妈便劝她:“哭什么,等得了机会,你便南下来看望我们,左右路途远也不怕,你会骑马,能快上不少呢。” 可话虽如此,但今次一别,将来何日能见,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图兰喏喏应着,从眼眶里滚落的泪水却越来越多。 等到谢姝宁亲自动身送她出门时,她那双较之中原人更深邃的眼睛也已哭得红肿,像两枚核桃。 她依依不舍地挥别了谢姝宁,翻身上了马,这才往北城外去。 谢姝宁目送她远去,直至马儿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转身回房。那张字条仍在她手中攥着,已皱巴巴成了一团,像刚从酱菜缸子里捞出来的一番,汗津津的。她同突然漫不经心地说着话,手心里却出了一层的薄汗。 万几道的事,委实有些说不通。 至申时,她已蹙着眉头翻来覆去推演了数遍,仍是一头雾水,猜不透其中关窍。 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饮了。素白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身,她忽然唤了小七进来,让他去找冬至来。 须臾,冬至来见她。 她搁下手中的茶,沉声吩咐道:“让人去外头四处打听打听,关于定国公的冤案,都有哪些传言。” 几年前,从她手里有了大笔银钱开始,她便开始着手准备着这张网。她一个常居深闺的普通女子,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获知外头的风向,必然需要自己的一群人。很久以前,她就已想过,内宅里的人手,来来去去,真要挑拣并不难,难的是外院的人。 所以她救下了冬至,再由冬至动手,为她张罗人马。 时至今日,那张消息网,已布得很开。 只可惜,她的手还伸不到宫里,也难以深入朝堂。 这些缺憾,却是难以避免的。 因而她只吩咐冬至派人去打听坊间关于万几道冤案的流言,却没有想方设法往朝中打探。 她仔细提了几点需要多加注意的事项,便收了声。 冬至则一一应下,接了命令退了出去,换了小七进来。 小七恭敬地道:“小姐,印公使人送了话来。” 她心中一凛,正色望了过去,端坐在太师椅上严正以待,问道:“何话?” “印公让您不要忘了提点厨房,不要往菜里放葱姜蒜韭菜……”小七垂着眸,吧啦吧啦倒豆子似地从嘴里吐了一堆话出来。 谢姝宁听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挣扎着问道:“那年除夕夜里吃饺子,那馅料里头可也是加了葱花的,印公他不照旧吃了囫囵一大碗?” 小七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郑重地说:“切得细细的,印公还是愿意吃的。” “……”谢姝宁一噎,念着这兴许就是最后一顿饭了,况且还是她娘准备亲自操持的,既吩咐她仔细问过汪仁的意见,那自然就得如实说。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打发了小七下去,自己略坐了一会只觉坐不住,遂起身往宋氏那去。 见了母亲,她先上前去黏着她说了会话,这才说起汪仁的挑嘴大事来。 宋氏听完怔了怔,却道:“怪不得印公瞧着清瘦。” “……”谢姝宁别过脸去,委实接不上话。 宋氏便拉着她仔细将席面上所需的菜色商量了一番。 等到删删减减,最终定下那桌席,屋外的天已呈现出种昏黄之色,近了黄昏。 母女俩说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时间已在飞速流逝。 掌灯时分,冬至派出去的人渐次回来。谢姝宁用过了晚饭,仔细将收到的消息看了一遍,上头并没有什么异常,多是说万几道不知做人,在朝中人缘不佳,叫人给污蔑了。又有人猜那几位御史背后另有黑手,只这话却不敢多说,只隐约有那么几声响动。 谢姝宁盯着这条多看了几眼,却想不到所谓的黑手若是存在,除了燕淮之外,又还能有谁。 前世她只是个小侯夫人,对朝堂上的关注也局限得很,而今更是历经了改朝换代,人事变动,就更是知道的不多了。 难道是汪仁? 念头一出,她在灯下的面色骤变。 没错! 除了他,还能是谁? 她霍然起身,将手中纸张往灯火上一凑。狭长的火舌顿时舔上了写满墨字的纸张,转瞬间便将纸烧得焦黑。烟雾缭绕间,谢姝宁的面色也难看得紧。 汪仁做事,没有章法,只凭喜恶,甚至有时只是一个兴起。 他若出手,必然不是因为被谁收买,也肯定不是为了万几道。 他素来不喜欢燕淮,能给燕淮添堵,他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因而救下万几道,改变局面,杀燕淮个措手不及,他一定很乐意。 思忖中,火舌舔上了她的指尖。 她低呼了一声,忙松开了手,将剩余的那一块纸丢在了空荡荡的长条矮几上。一眨眼,黑漆的矮几上便只剩下了几星灰烬。 这天夜里,谢姝宁翻来覆去没有睡安生。 天色未明,她便已自行起了身,打发人往泗水问话。 如若真是汪仁,那燕淮在这个当口上接了差事远行,不论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一来一往,晨起出发,午后便能回。 烈日灼灼,花木恹恹时,派去泗水的人回来了,但却没能带回谢姝宁想知道的消息。 燕娴不知,吉祥夫妻俩同样不知。 燕淮只说要办差,却一不曾提地点,二不曾提归来的具体日期,三更没有说过办的是什么差。 她皱着眉头掀帘而出,在刺眼的日光下站了片刻,刹那间动了心思派人去锦衣卫所打探一番,燕淮究竟接了什么差事。 但转念一想,她已经探出去的脚步又不禁收了回来。 兴许只是她多想了…… 唇齿间并不存在的些微酒意,却在这个当口又莫名浮现了出来。 她迟疑着,咬咬牙转身,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然而如今的锦衣卫可不是过去的锦衣卫,想要轻易就将消息打探出来,谈何容易。 她小心翼翼地部署着,却先在次日接到了另一个消息。 ——成国公燕淮,于这年初夏时节,殁了。 在她还有不到五日便要动身南下之时,那个曾深夜站在廊下冲她温柔笑着的少年,却成了一份讣告。第370章无措 夜色深深,烛光微曳。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而重,却骤然一滞,手中捏着的那一张薄薄的纸,便也轻飘飘地朝地上落了下去。胸腔里的那颗心则狂跳着,一声赛一声得重,一下赛一下得快,愈发地叫她喘不过气来。 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执拗,她蓦地俯身低下头去,手一伸,皓腕滑出长袖,笔直地往落在地上的那张纸探去。 昏黄的灯光下,只披了件单薄外衫在身的谢姝宁紧紧抓着这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这张纸看穿看破看烂。然而上头短短的两行字,工工整整地写在那,半个字也没有错处。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她的手开始轻轻颤抖,手中的字条似有千斤重,叫人再也握不住。 纤长的手指哆嗦着,颤意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直叫她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 似痛痂在身,伤痕交错,血肉淋漓。 她呢喃着:“怎么可能……” 分明前几日,她才见过他! 长廊下,月色如霜,他笑着和她说了话,还留下了那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吻…… 她猛地绷紧了背脊,少女单薄的身形在衣衫下显现出种倔强又决绝的意味来。 长夜漫漫,墙边长条矮几上搁着的灯彻夜未熄。她连夜派人赶往泗水,不论如何,这个消息真假不管得先瞒住了燕娴。至天明时分,门外已有人回。图兰留在泗水,守在燕娴身侧,吉祥却协同谢姝宁派去递话的人一道赶了来。换了平常,两地来回,要花上近一日,但他们一路策马疾行,竟只花了个把时辰便归来了。 天色还未大亮,绿油油的草叶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 谢姝宁拣了身轻便的衣裳穿了,粗粗将发梳起,便带着小七去了前院见人。 她没有刻意瞒着人,因而动静并不小,谢翊起得早,最先察觉,匆匆拦了问她:“怎地起得这般早,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姝宁见了他,这才想起,他今日是打算着去见谢琛的。 谢琛是谢家三房的嗣子,性子不坏,念书也肯下苦工,前些年一直跟谢翊一道在江南的书院念书,兄弟俩虽不是亲的,感情却不错。谢翊当时是被舒砚带着人直接从书院带回来的,彼时谢琛仍留在书院,去岁年节上,倒回来了。 谢翊带着人特地去城外候的他,将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因同谢元茂并没有多少父子之情,谢琛听了也只是唏嘘,加上他并不知内情,也只来探望了宋氏一回便回谢家去了。 他敦厚却并不是没有野心。 谢翊一走,三房没了儿子,谢元茂又成了那副模样,将来少不得要靠他这个嗣子养老送终,灵前摔盆,三房的基业自然也就都是他的,名正言顺。 只是书院,将来他跟谢翊只怕都不会再回去了。 想着马上就动身要走,谢翊悄悄派人去给他递了信,约着见上一面,权当告别。 但怕他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又或是谢琛短短数月里变了性子,所以今次谢翊出门,仍由舒砚作陪。 他们一行人准备南下,舒砚思来想去倒准备留下了。这般一来,他们如今身处的这座宅子,谢姝宁也就不必费心收拾了,只留了丢给舒砚住便是。 “没什么事。”谢姝宁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谢翊跟舒砚要出门的时辰跟地点,因有舒砚同行她再放心不过,便没有多言,只道,“哥哥不是还赶着出门吗?我有些东西要送去给图兰,怕忘了,趁眼下记得先去吩咐几声。” 他们离谢府而居,便没有那般讲究规矩,她出二门来见人,谢翊也是见惯的,听了也就不觉奇怪,点头应道:“那你快去吧。” 兄妹俩人擦肩而过,谢姝宁脚下的步子走得极快。 只片刻,她便已经见到了冬至跟吉祥的身影。 赶了一夜的路,谁都没有睡,但一个个的面上紧张担忧之色难掩,疲惫之色反倒不显。 她一进门,吉祥便站了起来,胡乱行了一礼。 谢姝宁立即问道:“娴姐儿可知道了?” 吉祥摇头:“没敢让大小姐知道。” 谢姝宁原本还怕自己叮嘱晚了,好在那边守着的人也都是知事的,并不曾泄露给燕娴知晓。她心下微定,但只要一想起那份讣告,心里便依旧酸涩难忍。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姝宁忍了又忍,终于将压抑住了满心的躁动,无声地透了一口气,冷静地道,“不是说只是个寻常差事,锦衣卫那边甚至只派了他一人去,除了路途远些,其余都简单得很,怎么会……” 话说到后头,她的语气仍情不自禁地变了变,面上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 她已派人去打探过消息,论理根本不可能会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才是。 吉祥听着,忽然看她一眼,规规矩矩行了个不同于方才的大礼,低声道:“主上曾说过,若他有朝一日出了意外,便命我等听命于您。” “什么?”谢姝宁唬了一跳。 她哪里知道,这话是一月前,燕淮才同吉祥说起的。 一月前春寒才刚刚完全退去,京都的天蓦地便热了许多,众人才收起了薄薄的夹袄,换上了春衫。 那一日,吉祥的左手剑练到了艰涩之处,久无进展,只得去寻燕淮商议。燕淮在天机营待过多年,又是天生在武学上颇具慧根,易有造诣之人。他虽不及吉祥年长,但偶尔指点几句,却都是精到之点。 吉祥一进庭院,便见他仰面躺在树下的躺椅上,面上盖着本兵书,似睡了过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燕淮忽然出了声。 草丛里的蛐蛐伏在翠绿的叶片上,一动也不动。 他也就如同那只蛐蛐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听着主子的话。 燕淮当时的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惆怅,他说:“铁血盟跟随历代成国公,但若有朝一日我忽然去了,世子却还年幼做不了主,尔等必听夫人之命行事……” 那个时候,他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经历过的生活,又或是想起了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 历代成国公,似乎的确都不大长命。 他话中的“夫人”,吉祥自然知道指的是谁。 但他说这话时,打算的是最坏的情况,也是多年后的事。 那时,他对她,势在必得。 即便宋氏有异议不答应,他也会想尽法子叫宋氏答应。 吉祥也好,如意也罢,都已只等着府里多个他们熟悉的女主人。 可谁知,他尚未娶妻,便先殁了。 吉祥面上不多显,心中却早已慌乱无措,见到谢姝宁的这一刻,他心里却忽然镇定了许多。他不相信燕淮的事只是个意外,受伤惊马坠崖,因而丧命,叫他如何愿意相信? 他眼下,需要有个人商议。 谢姝宁最稳妥,也最合适。他家主子看中的人,不会错。 他静静地道:“主上一早备好了庚帖……” 谢姝宁闻言,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薄带酒意的那个吻。 她脚下一软,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难怪……难怪她说要南下时,他的面色那般古怪…… 可她所知的燕淮,若真如吉祥所言,又焉会是个因为她决意南下便暗自放弃的人?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蓦地多了两分冽然,沉声道:“尸首可已看过?” 吉祥面色微变,道:“摔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也就是说,只凭借衣饰物件,便确认了此事?”谢姝宁心中微动,“而今尸首身在何处?” 吉祥叹口气:“在东厂。”顿了顿,他紧接着解释,“东厂有最好的仵作。” 既需验尸,自然少不得好仵作。 谢姝宁明白这个道理,但听到东厂二字,仍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先是万几道的事出了纰漏,随即没过多久就传来燕淮的死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得很。吉祥不愿意相信死的人是燕淮,谢姝宁自然也不愿相信。可一旦这里头真叫汪仁插了手,那就没准了。 她心惊肉跳地想着,匆匆道:“我亲自去一趟东厂,不论如何,总要自己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是与不是,总要看过。 吉祥进不去东厂,反倒不如她。 她强自镇定着:“泗水那边,若人手足够,你便暂且先留在京都。” 吉祥右手伤过,而今多用左手,虽然不差,却也不能同往日相提并论,泗水那边多个他也只是用来管事的,真要保护燕娴还得靠别人。而且图兰在那,也能叫他们放心。 吉祥点头应是,说来时便是如此打算的。 谢姝宁微微一颔首,同他仔细盘点起燕淮离开之前发生的事来。 天色很快大亮,日头高升。 谢姝宁收敛心神,寻了个由头去同宋氏说了要出门,便匆匆带着小七往东厂去。 汪仁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来,竟还特地打发了人在门口候着。她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小七,小七连连摇头。进了门,便见汪仁搬了把椅子坐在那,模样懒散,斜睨着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想着你没这么快知道消息赶过来,怕烂了,特地让人拿冰给镇上了。”第371章试探